從堇子國到明州

從堇子國到明州

2300多年前,一位詩人佇立在長江邊上,他面對浩翰的夜空,悵然作歌。詩人深沉地吟唱道:“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這位詩人就是偉大的屈原。

主要內容

在這篇著名的《天問》里,屈原第一次發出了中華民族理性的質問,他問的,正是全人類共同關注的命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在同一個時間裡,在中國東部的海邊上,在一片沼澤遍布、蓼葦叢生的鹽鹼海灘上,有一群倔強的先民正用自己的辛勞和智慧,拓展著自己的生存空間。山上傳來狩獵的哨聲,獨木舟在水濱滑行,女人們把種子播向泥濘的土地。這一景象正是這塊土地上的後人想問的“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直接答案。 這是一片正在逐漸成陸的瀕海三角洲,三面是山,一面是海。用現代地理定位的方法,它的中心位置大約是東經121°31´,北緯29°47´。這地方,就是今天的寧波平原,它的核心部分,就是今天的鄞州。 在今天看來,兩道蒼翠的山脈在寧波平原的兩翼綿延而過,東部的天台山脈像一道巨大的屏風。它和入海後的餘脈構成的一串珍珠般的舟山群島一起,遮擋了來自東南方向的海風,尤其是為虐肆甚的海上颱風;西面巨大的四明山脈,把東坡的雨水匯集成千溝萬壑的細流,灌注到這片廣袤的大平原上。這種風調雨順的自然條件,讓所有人都會想到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景象,但是它卻出於無數代人們艱難的開墾與努力,我們的故事還得從頭說起。 當時的人們並不知道屈原,但是屈原的《天問》再一次觸及了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的故事:“河海應龍,何盡何歷?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屈原在問,河海般的茫茫洪水從何而來,又在什麼時候結束?治水的鯀和大禹,他們做了什麼? 是的,這裡曾經經歷了一次滄海桑地的偉大變遷。 屈原說到的,是一個全球性的自然現象:全新世最後一次海浸。 人類早期文明留下來的所有史詩式的創世紀故事,都說到了一個共同話題:洪水。中國的大禹在治水的時候,地中海邊希伯萊人的祖先也登上諾亞方舟漂向洪水之中的高地。這一次全球性的洪水不是來自高山,而來自海平面的抬升。全球的氣候在變暖,兩極冰山融化,沿海的土地被海水浸潤淹沒,這事件發生在距今天8000年到5000年之間。 我們可以從河姆渡博物館裡看到7000年前的動物骨骼和植物化石,那些大象、犀牛和闊葉叢林的植被,這些歷史資訊,讓我們觸摸到那時的氣候就像今天的珠江三角洲。海水上升的另一個例證是,今天我們都可以在四明山麓的任何地方,找到一條深深鑲嵌在海拔5米左右高程上的“貝殼壩”。貝殼類生物總是生活的貼著水面的濱水線上,當年上漲的海水水位,從此留下了歷史的記印。 也就是說,今天的寧波平原在5000年前,被抬升的海水浸漫為一片淺海。 這一次海水的上漲對鄞縣抑或寧波平原來說意義重大,因為3000多年海水的浸潤,在當時的海底形成了一層厚厚的“海相土”,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青紫泥”。青紫泥不透水,它就像在平原的底部鋪上一層巨大的橡膠隔水層,從此鄞州人的祖祖輩輩就有了種植水稻的土壤條件。 其實河姆渡文化並不是今天的河姆渡地區特有,它是包括鄞州的蘆家橋、董家跳等地在內的寧波平原最原始的文化遺存。1973年,在鄞州的古林蘆家橋發現了河姆渡第三層的文化,距今約為5000年,這裡最有特色的是先人用蘆葦編織的葦席,用於作為房屋的牆壁擋風避雨。 有一個傳播已久的說法,說這個地方夏代的時候有一個“堇子國”,這說法既沒有辦法來證實,也沒有辦法否定。古籍記載當時是“天下萬國”,也就是說,當時的中國有無數個城邦國家。今天的考古專家在鄞州二百公里左右的餘杭反山發掘出一個古代方邦古國的遺址,那麼似乎離“堇子國”的說法又近了一步。這一說法,起碼透露了鄞州這塊土地上的先民早期的社會組織形態,他們並不是一批散居而獨立謀生的古人。權當把堇子國作為鄞州歷史的開篇吧,看看我們的先人如何生存發展。 我們的先人採取了最適應當地自然條件的生存方式。這是一群使用一種特殊工具的人,這種工具叫做“戉”,一種樣子很像斧子的工具。斧子是北方先民的工具,最早的石斧就是在一塊長方體的石料上開一道鋒利的口子,因此古文字把它寫作“斤”,可見斤的最早含義就是斧子。而“戉”是兩邊有鋒利翹角的斧,它的現代形象就是屠夫剁肉的肉斧。黃土地上的先人只用利斧砍樹掘土,而這裡的“戉”,它的翹角還要用來拉扯水生的草根。“戉”作為工具後來寫成了“鉞”,而把使用這種工具的人,叫作了“越人”。早期的鄞州土著都是越人的後裔。 我們可以從當時北方人的記載里大致知道我們鄞州先人“越人”的形象。在他們的記載里,越人“文身斷髮”,身上畫著代表威猛的獸類圖案,或者代表遐思嚮往的鳥類的羽毛。他們把頭髮割為短髮,而不是北方人那樣在頭上盤成一個髻。 北方的古人又寫道,越人“餐稻羹魚”,“以舟作馬”。說他們不吃小麥而吃稻米,用魚作羹;他們也不像北方人那樣騎馬,而是用小船作為交通工具。他們“隨陵陸而耕種,或遂禽鹿而給食”,在小塊的山坡田地里,他們耕種莊稼,獵鹿捕鳥,當然也包括瀕水捕撈。 1976年,在鄞縣石禿山出土了一把銅鉞,這是中國現存最早的銅鉞。銅鉞上的裝飾圖案引起了專家的欣喜。那圖案上鐫刻的,是一群划船的越民,他們的頭上戴著高高的羽冠,專家說,這是中國發現的最早的關於划船的形象記錄。這把銅銅鉞起碼提供了如下資訊:越人已經普遍熟練地運用船隻,出沒於江河沼澤之間,河姆渡出土的一把完整的槳,也佐證了這個史實;同時,他們以鳥作為自己崇拜的圖騰。 越人對於鳥的崇拜不僅僅在於它們提供了飛翔的想像,而且鳥是他們生存方式的啟示者。北方古人對越人的記載里有“鳥田”的說法,春天到來的時候,無數的鳥從天而降,它們在海濱的沼澤里啄食越冬萌芽的草根,把沼澤變成了比較平整的水田,播種的季節到了。 淡水是越人生存的基礎,因為只有淡水,才能淡化逐漸成陸的山麓土地,並使它適宜於種植。於是寧波平原的越人首先在三個山口形成了自己的的居住聚落,因為那裡都有一條或者數條溪水從山上流下來。這三個地方,一個在今天鄞州的寶幢,這裡有天童、畫龍、東吳三條溪水匯流,人們不但在這裡耕種和捕撈淺海魚蝦,而且與居住在海島里“外越人”進行物物交換的貿易,這地方就被叫作“鄮”;另一個聚落在今天鄞州與餘姚邊界的城山渡,那裡有大隱溪流經,這地方被叫作“句章”;再有一個地方在今天鄞州的橫溪與奉化白杜交界處,那裡有橫溪和白杜河流經,那地方就叫作“鄞”。這是“鄞”這個地名的最早出處。 關於“鄞”的解釋,歷史上形成了三種說法。一種認為鄞的境內有赤堇山,堇地成為人口眾多的“邑”,堇與邑的合體字就是“鄞”,這是後人從地標出發的猜想;另一種解釋認為這個叫“鄞”的地方遍地生長著一種“堇草”,也就是今天被學者們稱為“紫花地丁”的植物,聚眾成邑後,記作堇與邑的合體字“鄞”,這更多地從讀音造字的角度來猜想。沙孟海先生從古文字角度說出了第三種含義,他認為“鄞”字的古體是“黃、土、邑”三個字的合體。這三種說法都是從古文字的起源作了猜想,但是我們知道越人沒有文字。因此,以研究越民族見長的歷史地理學家陳橋驛先生說得更簡單:YIN,是越人的一個讀音,以後人們藉助北方的同音文字“鄞”來標記。越人的讀音和漢字字“鄞”的原始意義都已經失傳,今天的“鄞”只有唯一的解釋。那就是這一塊土地。 西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天下,這位雄才大略的始皇帝把他征服的疆域編為36個郡,郡的建制下是幾百個“縣”。這就是秦代郡縣天下的史事。歷史記載道,當時在寧波平原這三個山口形成的聚落,秦王朝各建立了一個“縣”,也就是鄞、鄮和句章。在遠離鹹陽和中原的東部海角鄙遠之地,在人口稀疏的寧波平原,居然形成三個縣的建置,這在當時是一個奇蹟。 從秦漢到隋代,鄞州一直屬於會稽郡管轄。也就是說,其間的800餘年裡,它的上級行政中心一直在今天紹興的山陰平原。背後的故事是,寧波平原雖然在海退中逐漸成為陸地,但是遍地沼澤,土壤充滿鹽鹼。人們還得從有淡水的山腳邊上,向沼澤平原的中心開發,從三個方向不斷推向中心。 西元400年正是東晉的隆安四年。這一年,戰爭的陰雲突然降臨到這塊土地上。史料只給我們一個淡淡的影子,說是孫恩領導的十萬農民軍駐紮在今天的小港,他們要溯甬江和姚江進攻會稽,也就是今天的紹興。句章城正好在姚江邊上,受到了戰爭的直接威脅。守在句章的東晉將領劉牢子決定在姚江邊的下游前哨再駐紮一支部隊,既作為禦敵的前鋒,也作為與句章守軍相互策應的力量。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年輕的部將劉裕。劉裕帶著他的部隊在甬江和姚江的交匯處找到了一片沼澤中的高地,作為防禦的工事,他讓部隊用柳條和泥巴建造了一道“筱牆”。其實當時的劉裕並不知道,他的那道泥牆正是日後作為鄞州行政中心的寧波的第一道城牆。劉裕築城牆的地方,就在今天寧波西部,還留下了一條叫作“筱牆巷”的通道。 孫恩與東晉王朝的守軍最終發生了一場浴血之戰,戰爭的後果是句章城被打得支離破碎,王朝不得不把這座小縣城遷移到了今天的鄞江橋。群山圍抱中的鄞江,一條樟溪流經城旁。樟溪發源於奉化的唐田,是寧波平原淡水流量最大的山溪,樟溪衝出山口後,在鄞江的東部平原形成了一大片淡化了的水田,新句章的經濟基礎就因此比鄞、鄮更具發展前途。 那個構築“筱牆”的劉裕雖然當時大概只統率相當於一個營的兵力,可是日後他卻成了南朝的第一個皇帝,史稱宋武帝。三個縣向沼澤平原中心拓展的大勢在日後的數百年中持續展開,描述這個情形的古籍里有個關鍵字叫“燔”,那就是放火燒田,一把火把遍野的蓼草燒個精光,然後用刀耒挖土耕種,這就是“刀耕火種”。鄞州的土地就是用“刀耕火種”一寸寸地開墾出來的,先人倍嘗艱辛。西元三世紀的一封私人信件,無意中記錄了當時鄞州五鄉平原的文明水準。有一個叫石季甫的人被中央政府突然任命為鄮縣的縣令,這箇中原地區的小官員顯然被“鄮縣”這一陌生的名字嚇懵了,他只知道那是一個遠離首都洛陽三千里外的海角邊地,他為此憂心重重。他的舅舅車茂安深為外甥的處境擔憂,於是給好朋友、一位叫陸雲的學者寫了一封信,想諮詢一下鄮縣的情況。陸雲與他的哥哥陸機是西晉時代著名的文學家“平原二陸”。見多識廣的陸雲立即回信說,你儘管放心大膽地去吧,那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西面有一個大湖,東面的大海,商船出入遠航重洋。農田都有自流的灌溉系統,閘門一開,水就嘩嘩地流到田間,豐收並不需要付出太多的辛勞。海上有許多美味的魚和貝類可以享用,冬天來到的時候,在空閒的田野里還能獵獸網鳥。那裡的百姓都安份守紀,行政管理也不費大的精力。這樣的好地方,當年秦始皇巡狩的時候也賴著不肯走,他在鄮縣整整待了三十多天呢。 陸雲的信件描述的五鄉平原,以後一直是鄞州主要的產糧地區。 有一個變化值得我們關注。西元463年,會稽太守劉子尚親自到鄞州一帶“勸農”,他號召大家燒燔墾荒,把沼澤地開墾為農田。可見當時這裡的人口還不稠密,大量的可墾土地還一片荒蕪。但是在126年後,也就是到了西元589年,鄞、鄮、句章三個縣,斷然被合併為一個縣,叫大句章。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這一次撤小縣並大縣的行政行為,看作寧波平原統一開發的信號。大句章的縣政府依舊設在今天的鄞江鎮。 這126年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推動這個變化的一個原因,是鄰近的山陰平原大規模的土地兼併。我們可以構想,當時山陰平原土地兼併後大批失田的農民在這一時期湧入了鄞州的情形。向沼澤平原中心的大開發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32年後的唐武德四年,有一個事件發生得意味深長。那一年,西元621年,唐朝的中央政府下令在當年劉裕建過“筱牆”的三江口建立了一個州,叫鄞州。這是鄞州這個名稱在歷史上的第一次出現。但是它的意義恰恰在於,在寧波平原腹地建立更高一級的行政機構,表達了中央政府對這一片平原的價值認定和形成區域統一政權的決心。 然而火候還不到,三江口離經濟基地鄞江的距離太遠,而且沒有足夠的淡水來滋養生民,並淡化三江口鹽鹼的土地。城市的形成尚需經濟發展的支撐。四年後,鄞州被撤銷了,政治中心又回到了鄞江鎮,當時叫作廣溪鎮。

主要影響

我們的先人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四千年,然而直到唐代的初期,依舊在為征服鹽鹼、墾殖土地而不懈地努力著。大句章在唐代又被改稱為鄮縣,只是那個鄮縣已經控制著相當於今天大半個寧波市的版圖。發展的結果必然會在社會管理方式上表達出來。就在鄞州無奈地被撤銷的113年後,又有一個偶然事件推動了這一進程。西元738年,有二萬名潤州的流民被安置到鄮縣,一下子增添了那麼多的人口,這在人口本身並不太富裕的唐朝是一件大事,何況隨著中部沼澤平原的不斷開發,這時候,鄮縣本身也有很大的發展。於是負責調查研究地方發展的採訪使齊澣,就向中央政府提出可以在鄞州這片土地上設州的建議。唐王朝的中央政府批准了這個建議,就在原鄮縣縣治也就是今天的鄞江鎮設立一個州級建制。這片土地上有著名的四明山,就命名這個州為明州。與此同時,從原鄮縣分出三塊土地,分別建立奉化、慈谿和翁山三個新的縣。翁山也就是今天的舟山。明州屬下有了四個縣的建制,這片土地從此脫離了越州的管轄。這是寧波平原帶有質變意義的一年,這一年,是唐開元二十六年。 三十三年後,在平原腹地的三江口形成新的中心的條件已經基本成熟。771年,也就是唐大曆元年,明州讓鄮縣先行,把整個縣城搬到了三江口。這時候的三江口已經是是一片生氣勃勃的景象,東邊的天封塔已經矗立了76 年,塔下的佛寺周圍人煙稠密,農耕商貿競向爭輝。這時候,距第一次探索性的建立鄞州,正好是150年。 也許是一個巧合,又過了50年,三江口地區已經完全符合了成為地區性政治經濟中心的條件, 明州的州城也已經不安於老是放置在偏僻的山口鄞江鎮,於是在821年,也就是唐長慶元年,在鄮縣五十年開發建設的基礎上,明州城從鄞江搬到了三江口。一到三江口的明州政府,就在核心地段建立了明州的第一座城池。後來的人們把那座面積並不太大的城池稱為子城,今天的鼓樓就是子城的南城門。 但是,明州政府作了一個並不合理的決定,要求鄮縣的縣城再回到鄞江。三江口的明州城,淡水的供應並沒有徹底解決,隨著人口的膨脹,淡水越來越成為阻礙明州發展的“瓶頸”。西元833年,也就是明州移城12年後,在鄞江的鄮縣政府接到了向州城加大輸水的命令。縣令王元暐是山東琅琊人,故鄉的開渠引水顯然使他心有靈犀。於是他仔細觀察地形後,確定了在樟溪狹窄的出山口建築水壩的方案。著名的它山堰築成了,甘冽的山泉通過綿長的河流注入到明州城邊的月湖和日湖,明州城的淡水淡水供應問題這才算徹底解決了。 於是在西元892—909年,明州政府又在子城的周邊建造了十八里長的羅城。一座真正的州級城市完成了她主體形象的塑造,鄞州土地的地域中心才最後形成。就在羅城建成的當年,後梁開平三年,鄮縣的縣城也搬到了三江口。鄞江鎮也結束了作為縣城的508年全部歷史。 鄞州從此就與明州合治。明州城,也就是日後的寧波城,從此成為其後鄞州1100年的人文中心。

[引用信息]:寧波幫—寧波幫志 《從堇子國到明州》周時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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