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生

引生這個人物的塑造,也說明平凹並不迴避自己頭腦中還有“迷信”的東西,鬼鬼神神的東西。我們說《秦腔》大大超越現代與後現代文學,其最根本的依據正是在這個人物的設定上,而不只是由於賈平凹成功地繼承中國古老的散點白描的藝術手法。引生就是他的“宿命自我”。這種懺悔造成了一個假相,似乎自己生命的深處真有一個可以超越現實生活的“道德神主”。現在人類文明,用“角色自我”的文化,徹底掩蓋了人類對“宿命自我”的認知,也就徹底堵死了人類尋找“道心自我”的大門。

基本內容

作家賈平凹長篇小說《秦腔》中的主人公。

《秦腔》中唯一貫穿始終的一個人物。由於《秦腔》不是傳統的寫作方法,我們不能說引生就是一個典型人物,說賈平凹又為中國文學的人物殿堂增添了一個生動的形象。正如一切進入現代意識的文學作品,塑造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已經不再是文學的鐵律。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並不是什麼錯誤。但是,對這個文學原則的揚棄,卻是說明作家、藝術家們對生命的認知在一步步深化著。

生命可以以“人”、“我”的形式出現,也可以以別的什麼形式出現。當然,生命終是要以一定的形式表現出來。用國學的話來說,生命的“能知”,只有通過生命的“被知”才能認知“自我”。“此兩者同,出而異名”。這樣說來,“人”、“我”就不是生命的根本形式,只是千千萬萬種表現形式之一。以認知生命為主要任務的文學,自然會從塑造典型人物的所謂規律中走出來。如果以《秦腔》的整體說,他只是一個“引子”,所以平凹為他起名“引生”。

不是一心為民請命的作家,而是自認自己是渾渾噩噩的普通農民。賈平凹走下神壇,讓他的魂,這個“引生”引導我們去觀察品味平凹視野中的芸芸眾生。如果僅僅是這么簡單,我們也完全可以只把“引生”當成一個虛擬的說書人。“引生”完全不是說書人,平凹也不僅是為借這個人物的眼睛,透視自己的生命、生活。更重要在於,這個人物的出現,說明賈平凹更多的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農民了。這是文學劃時代的進步。作家脫下了皇帝的新衣。

中國人不可能學會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文學,但可以超越。這是文化差異所使然。我們說《秦腔》大大超越現代與後現代文學,其最根本的依據正是在這個人物的設定上,而不只是由於賈平凹成功地繼承中國古老的散點白描的藝術手法。平凹對這種純中國式的藝術手法的繼承與發揚,尤其是在小說領域中的創造性運用,其成功最根本原因,也只是由於“引生”這個人物的設定,為全書的成功實現散點白描奠定了基礎。形式與內容統一了。

恕我直言,在人類文學史上,能夠實現這一超越的只能是中國人、中國文化。只能是滲透了中國國學精神的中國人。所以,《秦腔》出於平凹筆下,不足為怪。

這是從大文化背景上說的。西方文化,以古希臘文化邏輯思維為底蘊,以海盜“外求”的生存目的為基本價值取向。這個文化,進入二十一世紀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終結期。它到底是以和平的形式死去,還是以暴力的形式死去,或者二者兼有之,我們不知道。但是,它非死不可。這個文化在人類史上只能有這三至五百年的歷史。它在文化上,再不可能有新的創造。這裡不存在什麼“合理”,“合道德”,“合正義”之類的問題;只有由於現在這個文化把生命的表現形式完全鉗死在“人”、“我”二相上,這個文化就必死無疑。雖然,作為寄居於肉體的人類,我們一下子還無法擺脫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六識、六塵的束縛,但就是這樣,生命可以體驗到的自我存在形式,也絕不僅僅只是“人”、“我”兩種。

如果你懂得了這一點,你就會立即明白,平凹為什麼要把“引生”這個人物設計成一個“瘋子”,一個中國農村的“半瘋子”。這個道理非常簡單,引生的眼睛不同於世人的眼睛。就象我們人的眼睛不同於天文望遠鏡和X光透視,以及紅外夜視是一樣的。“引生”有第三支、第四支眼,所以他“半瘋”。這裡不存在哪一個是正確的,哪一個是錯誤的。在多重視角中的生命運動,絕對不同於單一視角下的生命運動。視角越豐富,人類對生命的感悟越透徹。平凹《秦腔》中引生這個人物的設定,是否應該是平凹試圖跳出對生命的單一視角審視的一種嘗試呢?這一切的成就,還不能說《秦腔》就可以超越現代派、後現代派文學。類似這樣的藝術手法,在西方文學中早就比比皆是,尤其是進入後現代派文學之後。以動物的視角,鬼魂的視角,以精神癲瘋人的視角,以死去父母的視角,看生命看生活的作品太多太多。

這一切只是由於人類,被古希臘文化的邏輯思維縛得太久太久,不由得就想作一次衝決生命牢籠的嘗試。但是,真想打破這個牢籠,當代的西方文化無技可施。上述西方藝術家的所謂“創造”,我以為莫過只是一種困獸猶鬥,終無出路。除非西方的文學藝術家引入量子力學的觀念,引入能物互換原理、測不準原理、光的波粒二相性,來看生活,看生命。那就成了科幻作品,而不再是真正的文學了。因為那樣一來,我們現有的生命面貌就會全盤粉碎,不再成為生活,不再是文學藝術的對象。這也是中國藝術所絕對不取的。生活、生命是水中花、是鏡里月,我們見不著真正的全貌、本來。正如眼珠永遠見不到眼珠自身一樣,但這也是生命的本色之一,不能拋棄。中國人不能象西醫解剖死屍一樣透視生命。觀察生命必須保持生命自身的鮮活性。我們中國人就是可以從這“水中月”、“鏡里花”中,“悟”到生命的本來與全貌。為什麼?這只能是“內省”的致良知而“不中道夭”的中國國學才可以作到的。

所以,《秦腔》通篇堅持了散點透視的白描手法。因為“內省”的心靈圖像本來就是如此。不破壞它的生命鮮活性而能透視它,除了“內省”,“外求”中的“內省”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辦法。這是西方文化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以為《秦腔》的成功,正在於這裡。

引生是什麼人?他不是人,他是賈平凹生命的真真實實的“宿命自我”。

我堅信,我的推斷是正確的。

賈平凹能是一個“半瘋”?

賈平凹能是一個時而見神、時而見鬼的人?

賈平凹能是一個半閹的人?

賈平凹能是糊裡糊塗仍然留戀小農生活的人?

賈平凹真的會到七里溝去幫著夏天義淤地?

賈平凹難道還在依戀自己的前妻?“白雪”這個人物毫無疑問是以他的前妻為原型的。

人類為什麼不能覺悟,一味作著長夜大夢?其中的原因非常複雜,就人類現有的文明來說,關鍵問題出在“角色迷狂”上。人的生命大致分為三個層次,角色自我、宿命自我、道心自我。人類要想真正獲得大自由大解脫,必須找到“道心自我”。今天的人類不要說距離這個自我無比遙遠,連“宿命自我”也模糊了。《秦腔》的傑出之處是,平凹在有意識尋找自己的“宿命自我”。引生就是他的“宿命自我”。“角色迷狂”是這一期所謂“古希臘——新教文明”的根本錯誤。不要以為盧梭的《懺悔錄》就真的解剖了自我。其實他本質上是神化自我。正是這種“神化自我”,才使他成為啟蒙主義文化的啟始者。那個敢於解剖自我的盧梭,不就是一個“神”嗎?新教文化為自己樹起的神。時至今日還有人為這個“神”而感動。在今天人類的無情感值中,“人”這個概念被神化了。人類不知,“人”,也只是一個“角色”。文藝復興、啟蒙主義,只是“人”這個角色被大大神化的一場遊戲;是生命尋找“道心自我必路過的一個遊樂場。這樣的新教式懺悔,與中國國學的“內省”、“致良知”十萬八千里。敢幹暴露隱私的懺悔看似大膽、超越,但另外一方面也只能使人類越來越神化自我。這種懺悔造成了一個假相,似乎自己生命的深處真有一個可以超越現實生活的“道德神主”。另一個啟蒙主義哲學家康德的“先天道德律令”的提出,正是這種造神運動的理論概括。新儒家拙劣的表演,對所謂“道德主體”的提倡,莫過是把啟蒙主義的幼稚遊戲,變成了國學外衣下的另外一個神主牌子。這就徹底遮掩了人類尋找“宿命自我”、“道心自我”的道路。這個學派虛偽到了極點,當他披著國學道袍胡說八道之時,隨時可以給批判他的人扣上一頂“反道德”的帽子。如果說啟蒙主義者還有一種少年人的真誠的話,新儒家就是一群“內懷虛假” “外顯賢善”的騙子。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宿命自我”不僅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也並不是對生命的束縛。每個人“宿命自我”的存在,只是生命尋找“道心自我”的軌跡。無好無不好。用不著談宿命而色變。關鍵在於,人類一旦尋找到自己的“宿命自我”就會發現在“角色自我”時的一切爭議、爭端、爭論全然無聊。後面我們會說明“引生”身上的這個特質。《秦腔》的不足在於,還不知“宿命自我”只是尋找“道心自我”的軌跡。沒有什麼可計較的、後悔的、內疚的;更不應為自己的傍徨而失落。嚴肅殘酷“內省”自己,作為人的靈魂的尷尬與矛盾,是《秦腔》之所以可以超越現代派、後現代派文學之根本所在。

過往的文學大師只要他們一旦以文學為職業時,就是要扮演“作家”這個角色的時候,不由自主就神聖起來,以為自己真是真理的代言人,真是正義的代言人。以我有限的文學常識看,人類文學史上自覺拋棄“作家”神聖外衣的不多,屈原是一個,曹雪芹又是一個。今天我在《秦腔》中又見到了平凹。在一個以“外求”為主導的文明,我們每個人都會不停地扮演著不同的文化角色。這些角色無一例外都是為“外人”扮演的。在妻子面前扮演丈夫,在孫子面前扮演爺爺,在領導面前扮演下級,在下級面前扮演上級。在小孩子面前扮演德者、智者,在長者面前扮演謙虛好學的學生。在讀者面前扮演作家,藝術家。除了在夢中,人類在這個外求文化中,每分鐘都必須為演好每個角色,而惶惶不可終日。

記住,凡是人們願意扮演的角色,都是這個文化認可的角色,都是可以公之於眾的角色。這些“角色”立即給人增添了一層遮蓋布。即便是一個馬上要槍斃的毒犯,也會為自己披上一件心安理得的,合於這個文化的“角色”外衣,不然也難以安心去接受死刑。久而久之,我們人類文化被徹底異化了。大量的汗牛充棟的各種書籍作品,尤其是學校教育,都會把人類可以扮演的一切角色,理論化,條理化,公式化,傳給大眾,灌給少兒。這類理論書、教科書隨著時代的不同,變著臉豐滿著,都會成為人類趨之若鶩的東西。平凹害怕《秦腔》不容易被社會接受,其深層心理,就是他已經隱隱約約知道他已經突破了這個文化。

社會學的、心理學、經濟學、倫理學、管理學、宗教學的、文學的、藝術的……乃致整個政治制度,教育內容,文化習尚,思維角度……在這三百年的文化所孜孜以求的,就是為人類編織各種各樣的皇帝的新衣。在老子說的“玄而又玄”上又重重複蓋了一層“玄”。你看吧,所謂的文化衝突,文化爭論,其實都是在維護人們自己製造的文化外衣,都以為自己的角色外衣永遠是天衣無縫的、精美絕倫的。這種新衣編織得越多,人類社會越沉淪,矛盾衝突越激烈。人類的自我喪失得越嚴重。因為人的真自我,只能是“道心自我”,“宿命自我”也只是運動形式。只有當人們了知“宿命自我”與“道心自我”不一不二時,沿著“宿命自我”的軌跡尋找到真正的“生命”——“道心自我”,才有可能真正解脫。現在人類文明,用“角色自我”的文化,徹底掩蓋了人類對“宿命自我”的認知,也就徹底堵死了人類尋找“道心自我”的大門。退一萬步講,從最消極的意義上講,人類一旦聚焦內省到“宿命自我”的真實存在,那一切角色自我所拚命 “外求”的一切,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種滑稽。這個以“外求”為核心的文明立即坍塌崩潰。其實,不管人們披上了多么華麗的角色外衣,都無法改變自己本身固有的“業力”。這便是“宿命自我”對個體的主導作用。什麼是“業力”?利用一個自然科學的術語,當宇宙混沌之時,某石頭該是鐵礦石,它就帶著鐵的一切因緣走進社會。當它是一塊金礦石時,它就帶著金的一切特點走入社會。不管文化為他披上多少層皇帝的新衣,把它製造成什麼“器”,都無法改變它自身固有的“業力身”的“宿命”。既要認為自己是唯物主義,又要否定宿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荒唐。正如一塊礦石,其性質、其含量,其所在地域,可能被開掘出來的時間,早是鐵定了事,不要以為披上哪個角色的外衣就可以改變什麼。今天的人類文明,就是迷於角色自我,所以都生活在幻夢之中。夢幻中爭鬥,夢幻中掠奪,夢幻中爾虞我詐……

進一步說,你在什麼時候可能披上什麼外衣,也是早就決定了的。你的任務只是看破它,不斷地撕破自己身上的各種角色外衣,不被他所迷惑,“道心自我”就會隨時顯示出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你一念“止於至善”,徹底解脫就在眼前。中國的現代文學一定可以承擔這樣的歷史使命。這是因為中國國學就是“內省”文明。中國文化有著探討“宿命自我”“道心自我”的豐富底蘊。如果人們不相信,可以翻閱一下儒、道、釋的所有著作,無一不是指示人們時時內省這三層自我的。“內省”到自己的業力身,並不是內省文明的終極。內省的終極應該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所言:“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人們,不要以為這是宗教語言,現代物理學的能物互換原理,是承認這個生命的最最根本事實的。如果在你對自己的每時每刻的“內省”中,隨時發現生命的一切莫過只是“道心自我”的運動。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運動。請問,你能不大解脫嗎?人們,當你決心不被自己身上各種角色外衣所迷惑,直達對自己業力身“宿命自我”的內省之時,不規避自己的宿命,對自己的宿命泰然處之時,請問你那能夠“內省”的“心”又是什麼?不就是“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道心”嗎?國學之所以不好懂,關鍵就在這裡。儒、道、釋三家文化處處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

到了這裡,是要有幾分灑脫的悟性。

平凹筆下的引生,當然沒有達到這種境界。但是,寫作他的賈平凹已經有了這種自覺,不然《秦腔》就不會以引生這個人物為貫穿人物。“引生”就是賈平凹的“宿命自我”的展露。賈平凹能把這個人物公之於眾,就說明他已經向“道心自我”進發了。平凹能把引生這個人物和盤托出,實在應該說是,已經具備了一個偉大文學家應有的勇氣。人類要戰勝自己的文化嗎?拿出似賈平凹的勇氣來“內省”吧。當今世界的文學家、藝術家什麼人有這種勇氣呢?就說一條:“白雪”這個人物的出現,描寫,就足矣說明平凹是完全可以成為當代最偉大的文學家的。這是平凹靈魂深處的愧疚啊!哪位作家敢如此赤裸裸的顯現出來?恐怕許多人連下筆的勇氣也沒有。既便有人敢寫,也沒有人敢於公開承認,自己至今還在留戀著被自己遺棄的女人。引生這個人物的塑造,也說明平凹並不迴避自己頭腦中還有“迷信”的東西,鬼鬼神神的東西。一句話,平凹承認自己“半瘋”。關於這一點恐怕是更值人們辨析的。西方的文明人未必就不“迷信”。至今美國社會還有大量的“先知”在活躍著。但是,如果我仔細辨析一下,西方人的“迷信”和中國人的“迷信”,分別是非常大的。西方人相信自己的唯一主宰的真神“上帝”的真實存在。現在活躍於西方社會的無數“先知”,在西方人那裡都是上帝的代言人。西方人無法認知,他們所謂的“先知”,也是披著一件神聖外衣哄鬼的角色。這是宗教問題,也是一個文化問題。西方人說的上帝,事實上就是我們所謂的“道心自我”。但是西方人不懂三重自我的關係,把“道心自我”變成了外在於自己的人格神,這就不能不徹底走上“迷信”的道路。

當人類把“道心自我”排除在自己的“心”外,變成人格神之時,就仍然是一種“外求”文化,可悲的“外求”文化。西方人以為自己是現代文明人,但就是這個文化扭曲,已經使他們退回到了原始人。比當代中國人差遠了。我們說的引生的“迷信”,也是賈平凹的“迷信”。不能說中國文化沒有類似西方文化“迷信”的成份。最少應該說這種味道十分淡漠。追溯歷史,這是由於中國文化一直沒有形成一種絕對政教合一的文化。歷代的皇帝都想把自己打扮成通天教主,但沒有一個成功。如果說,中國歷史上有那個帝王是成功的,也是他們作為“人”的那一面起了作用。大半的帝王作為“教主”那一面,除了壞事之外,別無建樹。正因為如此,中國文化一直沒有陷入一神崇拜。中國人的祖宗崇拜中,已經包含了對“宿命自我”的追尋,相對西方一神崇拜,絕對是一種進步。這更應該感謝新中國建立後的六十年,更是把這種迷信文化掃蕩到了陰山背後了。但是,今天的絕對多數人還是“迷信”,風水師,算命館還有經銷渠道,廟宇還有香火就是一個明證。

人們不要那么粗心,中國人的“迷信”中,更是企圖打開生命的未知之謎,更企圖自己成為命運的主人。這是西方人想也不敢想的,也無法想得到的。西方人讀懂《聖經》的並不多。《聖經》,尤其是《新約·保羅書》,正是希望人們透過“宿命自我”而追尋“道心自我”的。但整個西方沒有這個文化底蘊,最後只能落個一神崇拜。香火,莫過是中國人對於“神”的一種賄賂,完全不是西方人的那種宗教虔誠。現在許多人非常欣賞西方的慈善事業,這便是典型的“角色文化”引起的誤會。你能“慈善”得了誰?別騙自己了。至於說到更深層,中國的儒、道、釋全部是嚴格的無神論者。宗教迷信,西方那樣的宗教迷信,在中國古文化中沒有地位,在現今的共產中國更沒有地位。“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中國文化也不是所謂的“唯物”主義文化。絕大多數中國人,並不認為似乎一切不被現在當下的科學技術證明的,不合於科學邏輯的,就是錯誤的。起碼《秦腔》中沒有如此狹隘可笑的觀念。中國文化今天仍然還殘存著“迷信”,但是大大不同於西方迷信。從《秦腔》反映出來的“引生——賈平凹”的“迷信”,未必不是未來人類智慧的源頭。

引生這個人物真可貴之處在於他的永遠“莫衷於是”,“渾渾噩噩”,永遠似是一個沒有歸宿的遊魂。既可以隨夏天義去淤地,也可以到新開的酒店中胡混。哪裡都有他的身影,哪裡都沒有他的是非。作為“老幹部”的兒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賈平凹的這種描寫,是非常巧妙而精彩的。人們,你一旦真找到了自己的“宿命自我”,大半都是這樣的。“宿命自我”一旦被認知,人們就會立刻脫離“角色自我”的偏執狂。誰對我好,誰對我壞,全部是該有的宿命,介意什麼?更重要的是一旦認知了自己的“宿命自我”,就可以初步體會到老子對生命的描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請看賈平凹自己是怎么說的:

對於農村、農民和土地,我們從小接受教育,也從生存體驗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們是農業國家,土地供養了我們一切,農民善良和勤勞。但是,長期以來,農村卻是最落後的地方,農民是最貧困的人群。當國家實行起改革,社會發生轉型,首先從農村開始,它的偉大功績解決了農民吃飯的問題,雖然我們都知道像中國這樣的變化沒有前史可鑑,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一切又都混亂著,人攪著事,事攪著人,只能撲撲騰騰往前擁著走,可農村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後,國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又怎么辦呢?農民不僅僅只是吃飽肚子,水裡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就在要進入新的世紀那一年,我的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賈氏家族在棣花街的顯赫威勢開始衰敗,而棣花街似乎也度過了它暫短的欣欣向榮歲月。這裡沒有礦藏,沒有工業,有限的土地在極度地發揮了它的潛力後,糧食產量不再提高,而化肥、農藥、種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稅費迅速上漲,農村又成了一切社會壓力的泄洪池。體制對治理髮生了鬆弛,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淨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是難活。我仍然是不斷地回到我的故鄉,但那條國道已經改造了,以更寬的路面橫穿了村鎮後的塬地,鐵路也將修有梯田的牛頭嶺劈開,聽說又開始在河堤內的水田裡修高速公路了,盆地就那么小,交通的發達使耕地日益銳減。而老街人家在這些年裡十有八九遷居到國道邊,他們當然沒再蓋那種一明兩暗的硬梁房,全是水泥預製板搭就的二層樓,冬冷夏熱,水泥地面上滿是黃泥片,廳間蠻大,擺設的仍是那一個木板櫃和三四隻土瓮。巷口的一堆婦女抱著孩子,我都不認識,只能以其相貌推測著叫起我還熟悉的他們父親的名字,果然全部準確,而他們知道了我是誰時,一哇聲地叫我“八爺”(我在那一輩里排行老八。)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幾乎要廢棄了,門面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檐頭到門框腦上亮亮的掛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醜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面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抬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面屋前,石砌台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裡一半吊著。張家的老五,當年的勞模,常年披著褂子當村幹部的,現在腦中風了,流著哈喇子走過來,他喜歡地望著我笑,給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堂兄在告訴我,許民娃的娘糊塗了,在炕上拉屎又把屎抹在牆上。關印還是貪吃,當了支書的他的侄兒家被人在飯里投了毒,他去吃了三大碗,當時就倒在地上死了。後溝里有吵架,一個說:你張狂啥呀,你把老子×咬了?!那一個把帽子一卸,竟然撲上去就咬×,把×咬下來了。村鎮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背金礦,一半在省城裡拉煤、撿破爛,女的誰知道在外邊乾什麼,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但打工傷亡的不下十個,都是在白木棺材上縛一隻白公雞送了回來,多的賠償一萬元,少的不過兩千,又全是為了這些賠償,婆媳打鬧,糾紛不絕。因搶劫坐牢的三個,因賭博被拘留過十八人,選村幹部宗族械鬥過一次,抗稅惹事公安局來了一車人。村鎮裡沒有了精壯勞力,原本地不夠種,地又荒了許多,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墳里去。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么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么辦呢?

賈平凹是在困惑中,也是在恍兮惚兮中。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境界。他熱戀這人生,這故鄉,焦慮,憂患……但不下結論,不徹底悲觀,更不輕易表現出自己是如何大義凜然。如何為民請命。因為他知道,不能“外求”。宿命如此嗎?但我還要追尋,追尋。讀過《離騷》的人,對這種心境不會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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