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鼎》

關仁山,男,1963年2月出生於河北省丰南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1997年4月任唐山市作協主席,2000年7月任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2005年3月任省作協創作室主任,文學創作一級。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

正文

一個春天的上午,斐校長跑到村口的髮屋報喜說,麥蘭子,電台里正播出你奶奶講的故事呢。麥蘭子放下手裡的吹風機,扭身去街筒子裡找奶奶。這時的日光不再溫和,火辣辣地潑下來,使麥蘭子感覺街上像鋪滿白麵粉似的。麥蘭子夠活潑的,見人就說匣子裡正播奶奶講故事呢。村人說笑,五奶奶真是個老故事簍子,腦子還那么好,嘴皮子還那么溜。然後就回家聽匣子去了。麥蘭子知道奶奶是民間故事家,奶奶肚裡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說不完。前些天縣城來了人,給五奶奶的故事錄了音,還說要集印成書呢。五奶奶愁苦的老臉平展了,人沒醉話卻醉了,幾乎將所有故事都道出來了。
錄音之後,五奶奶長了滿嘴燎泡,就一直沒故事可講了,跟村里那些老人搭夥兒,蹲在老牆根下曬太陽。隔老遠,麥蘭子就看見五奶奶嘴叼那桿長菸袋,眯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兒,枯白頭頂著一片光澤。一群老人圍著五奶奶閒聊。麥蘭子知道奶奶的威信,她總是人群里的核心。這時有一隻花蝴蝶飛來,落在五奶奶頭上不動了。麥蘭子悄悄地挪過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飛散了。五奶奶扭臉瞧見麥蘭子,說你這鬼丫頭幹啥來啦?麥蘭子說,花蝴蝶落在誰頭上,誰就走紅運的。五奶奶笑說,俺這把老骨頭,還能紅到哪裡去?然後她抬眼發現上午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說,咋個不能走運,告訴你呀,這會兒電台正播你講的故事呢。五奶奶問是真的咋?麥蘭子說是剛才裴校長通知的,國小校里正組織孩子們收聽呢。五奶奶臉笑成乾菊花,拄著拐杖站起來說,蘭子,走,回家聽匣子去。曬暖的老人們都各回各家聽匣子去了。麥蘭子扶著五奶奶進了家,打開收音機,正講到一個大鐵鍋的革命鬥爭故事。麥蘭子覺得收音機里奶奶變了腔,但還是很親切的。儘管大鐵鍋的故事她聽得耳里生繭了,她還是願意聽的,黑泥灣關於大鐵鍋的說法挺有意思,鐵鍋是黑色的,也有老人們叫它黑鼎。麥蘭子願意仔細想一想。但她和奶奶都沒有想到,田副鄉長正專程從鄉政府趕來,奔大鐵鍋來的,將五奶奶的所有計畫都打亂了。
本是兩樁不搭界的事,被各級領導們勾在一起了。田副鄉長進村就直接找呂支書,儘管他知道村長麥連生是五奶奶的兒子,但他還是找了呂支書。因為他知道呂支書年輕氣盛玩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麥村長只是個配搭兒。田副鄉長跟呂支書說,你們村露臉的日子到啦!呂支書眼亮了,那得靠田副鄉長提攜。田副鄉長說了說縣委宣傳部肖部長的重要指示。縣委肖部長聽了五奶奶講的故事,對其中大鐵鍋十分感興趣,把大鍋挖出來,配合全縣愛國主義教育,抓個典型,現身說法,電視台還來錄像呢!呂支書嘴上說好,心裡也犯嘀咕。村長麥連生老實厚道不傷人,在村里本來威信就好,那樣一鼓搗,他明顯會壓過自己了,而且呂支書在村里人口碑越發糟了。田副鄉長看出呂支書心裡想啥,就勸說,呂老弟,別看是往麥村長臉上貼金,其實你也臉上有光,弄好了,咱們都會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縣城,弄好了我可以通過肖部長調回去,我一走,你看副鄉長的位子就空一個,鄉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呂支書臉就松活了,大聲說,照你這么說,俺得兩橫加一豎乾啦。田副鄉長笑說,這就是機會,誰抓不住準他媽是傻蛋!遇事兒不要總盯著別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適不合適。呂支書就擰開大喇叭將麥村長和其他支委們喊到村委會。村長麥連生聽說要將他家埋了多年的大鐵鍋挖出來,臉上犯愁,牙花子嘬得響。他說別的好說,怕俺娘不答應啊。

麥村長和田副鄉長到麥家老宅時已是晌午了。五奶奶不在家。五奶奶去哪兒了呢?麥村長說俺娘說願住老宅。他就讓女兒麥蘭子跟奶奶在老宅做伴兒。田副鄉長說再找找。這時村委會喇叭響了。呂支書招呼他們回去喝酒。麥村長說今年春汛有滿籽螃蟹,喝完酒再壯壯膽兒跟老太太說。然後他們就走了。他們沒料到,從村口麥蘭子髮屋走過時,五奶奶就在裡邊聽匣子呢。五奶奶聽匣子裡自己講故事,麥蘭子也想聽,她怕孩子誤了活兒,就跟麥蘭子到髮屋里來了。麥蘭子二十出頭了,已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怕她心裡沒根,任誰扔個甜棗就跟著走。自從她高中畢業回村開發屋,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時常有男孩子找她,有時半夜三更敲窗戶,弄得五奶奶為她提著心。麥蘭子幾乎成了五奶奶的一塊心病。老人想來想去,問題還出在髮屋上。孩子不是壞孩子,可乾髮屋這營生早晚把孩子帶邪了。五奶奶跟兒子麥村長說,別讓孩子幹這個啦!沒聽有人說城裡髮廊么,美發是假,賣×是真!儘管麥蘭子到不了那份上,可也不受聽啊。麥村長吱唔說,讓她幹啥呢?村里企業她又怕累。五奶奶說,俺看讓她去國小教學不賴,既穩當又體面。麥村長就找了裴校長,裴校長喜歡麥蘭子,就是學校滿額沒指標,找了幾次鄉文教助理也沒管事。麥蘭子賭氣,還就認準了國小校,她說讓俺當老師
才撤了髮屋。五奶奶一籌莫展。她總想跟學校套個近乎。她知道兒子這個村長當得窩囊,是丫頭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五奶奶總想替孫女忙活忙活。她又說,蘭子,咱不幹這營生啦。奶奶豁出去這老臉給你跑跑,當老師去!麥蘭子沒吭聲,笑。
天黑掌燈時分,五奶奶和麥蘭子進家,被麥村長和田副鄉長撞見了。麥村長說,娘去哪兒啦?讓俺和田副鄉長好找。五奶奶忙給田副鄉長遞煙倒茶。麥蘭子對父親說,俺和奶奶在髮屋聽匣子呢。麥村長訓麥蘭子說匣子有啥好聽的?麥蘭子在燈下嘻嘻笑個不停,說匣子裡播奶奶的故事呢。田副鄉長趕緊插言說,播啦?肖部長讓電台播的,有大鐵鍋那段么?麥蘭子說,當然有哇!啥故事,這是俺家真兒。田副鄉長說是真的,假冒的我還下不來抓典型呢。說著他與麥村長遞眼色。五奶奶看見這陣勢著猜出有事兒,她不願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田副鄉長找俺有事么?田副鄉長笑笑說,先給五奶奶道個喜,然後就直說吧。就說了說肖部長和鄉黨委的意見,末了由麥村長說說村委會的意思。五奶奶聽說又要挖鐵鍋了,就翻心,心裡翻出一堆陳年舊事來。
麥家是黑泥灣的鐵匠世家。圓鼎是鐵匠業的護符。圓鼎說白了就是鐵鍋。傳說鼎是由黃帝始創的,開始用它煮熟食物,後來加以附會,成為旌表勳績的禮器。而對於鐵匠家族,人丁興旺時就叫鼎族了。做個大鐵鍋鎮邪,作為家族的護身符。五奶奶挺信這個說法。五奶奶的大鐵鍋是造於乾隆年間,祖宗傳下來的。傳到七爺這輩,還著實榮耀了一下子。五奶奶記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陣。她才十八歲,兒子麥連生剛剛過滿月。日本鬼子秋季掃蕩,七爺跟著縣大隊的人幫助村人往船上轉移。船大沒法攏岸,又趕夜裡有泥流將舢板埋了,七爺急中生智拿出自家大鐵鍋運人。鐵鍋夠大的,推進水裡,一趟能裝幾十口子人,比艘小船還頂用。後來鬼子殺過來了,就在海邊泥岸上建炮樓子當據點,七爺被抓進據點當伙夫。縣大隊和八路軍幾回攻據點都拿不下來。這又是黑泥灣入海口的唯一的碼頭,很重要。縣大隊和八路軍又計畫硬攻,七爺望著八路軍戰士的屍體碼成牆,血將那片泥岸都染紅了,他心急火燎的。這個節骨眼兒上,據點裡當伙夫的七爺想起做飯的大鐵鍋了。鬼子和偽軍有五百多人守據點,吃飯成問題,後來發現海灘上的大鐵鍋就樂了。拉進據點,由七爺用大鐵鍋煮米粥。就在縣大隊進攻據點的前一頓晚飯,七爺偷偷在大鐵鍋里放了毒,晚飯後鬼子和偽軍躺倒一片,七爺粗拉數了數有三百多人,沒死的也捂著肚子哼哼。沒喝粥的一些鬼子將七爺捆起來,將大鐵鍋里放滿油,在油鍋里將七爺炸了。當天晚上,縣大隊就十分輕鬆地將據點端了。後來,七爺和大鐵鍋的故事就傳下來了。黨和政府想教育人,就端出大鐵鍋故事來一回,由五奶奶講述更具說服力。講得五奶奶望著大鐵鍋都木了,別的實惠沒撈著,自己倒練成民間故事家了。
1958年的夏季,五奶奶當了村婦代會主任。當時村里為顯示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小鍋辦大食堂。被一時冷落的大鐵鍋又派出用場了。村幹部說用這個大鐵鍋砌大灶。五奶奶心裡難受,這合適么?她眼前又顯出七爺的影子。村幹部說這更有意義,還委派五奶奶在食堂當家。五奶奶分飯時,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鐵鍋旁給村人盛粥。她忽然覺得照進人兒的稀粥成了某種精神食糧了。大鐵鍋教育了幾代人,餵養了幾代人。有一天傍晚,村里一位成份不好的老頭餓壞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當場抓住,以為他要往大鍋里放毒搞破壞。批鬥會上,他們讓五奶奶發言。五奶奶十分氣憤,指著那人的鼻尖說,你也學七爺往鍋里投毒?那人點頭說不是你讓學七爺么。在場人就鬨笑起來。領導背地捅五奶奶,提醒說,咋這樣說,七爺投毒是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問題不能含糊呢。當時村里小鍋全砸了,藏鍋不砸的抓起來辦班。那一陣兒,全村就剩這個大鐵鍋了,專區和縣裡在村里開了吃食堂現場會,五奶奶站在大鐵鍋旁講得直落淚。不過,那一陣子,五奶奶從來不吃大鐵鍋里的粥,她咽不下去的。沒隔多久,大食堂不辦了,大鐵鍋就被遺棄了,霜打風吹扔在村口的麥場上。五奶奶看著寒心,就找村幹部,要求將大鐵鍋抬進大隊部保管。村幹部沒理她。她說你們不管俺可抬老宅去了。村幹部說你看著處理吧。五奶奶召集族人準備把大鐵鍋請回家宅。她說鍋里盛著七爺的魂哩。抬鍋時正趕上麥收清場,大鐵鍋被人推到場邊的水塘里。大鐵鍋在水裡悠蕩,總也不攏岸,五奶奶哭了聲說,這是七爺找安魂的岸頭呢。五奶奶又燒紙又磕頭的,好不容易才把大鐵鍋招回岸的,抬到老宅的後院。可是不久,開始搞大煉鋼鐵運動,七個民兵進來就要砸這口鐵鍋,五奶奶躺在大鐵鍋里罵,兔崽子們,你們的良心呢?這是啥樣的鍋不知道么?你們要砸鍋就先砸死俺!民兵們嚇退了。晚上村幹部連軸轉給五奶奶做思想工作。五奶奶死活不依,政府百樣好,就這一樣不好,咱這傳家寶不是衣裳,說脫就脫說穿就穿的,真讓人受不了。村幹部走後,五奶奶怕影響兒子進步,自己擰著小腳去鄰村娘家叫來兩個哥哥,連夜將大鐵鍋裝上馬車,拉到國小校後邊的海邊泥岸上埋了。五奶奶說,早就該讓七爺入土為安了。怕露餡兒,也就沒留墳頭,每年清明節,五奶奶就去泥岸上燒些紙錢。但誰也不知道大鍋埋在啥部位。後來人們幾乎將大鐵鍋忘卻了。
五奶奶傷心的時候總笑著。
母親的笑臉使麥村長心裡沒底了,他低著頭不說話,怕母親罵。田副鄉長聽到前些年關於大鐵鍋的幾回折騰,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說,五奶奶,這次將大鐵鍋請出來,情形就大不相同啦!是縣委肖部長主抓,配合愛國主義教育,誰敢不敬?五奶奶提起鐵鍋就想七爺,眼窩潮潮的想落淚。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說,不是俺認死理兒,是俺怕這把老骨頭撂不住折騰哩。麥村長插言說,又不用你老做啥。田副鄉長勸說,你老看見啦,這會兒的孩子們都嬌慣成小皇帝啦,哪裡知道革命鬥爭史?都他媽忘本嘍,為了救救孩子們,你老也得給面子。五奶奶臉真松活一些,仍說,讓俺講啥就講啥,不挖鐵鍋行不?她話頭頓住,話又不知從哪兒說起。田副鄉長說,那不行,有實物才有力量,況且要錄像。肖部長還說,鍋真是太大,說不定還能申報迪尼斯世界紀錄呢!那時候,還能為國爭光呢。五奶奶不說話了,像一尊表情複雜的菩薩。麥蘭子湊過來,悄悄地跟五奶奶咬耳朵。麥村長蹬麥蘭子一眼說,去,孩子家摻和啥?也不知是田副鄉長偷聽到了麥蘭子的悄悄話,還是察顏觀色悟出來的他笑笑說,五奶奶,你有事兒需要鄉政府辦的,說出來,俺去跑腿兒。麥村長催促說,娘,小田都把話說這份上啦,你老還不給面兒?五奶奶嘆一聲說,俺這把老骨頭哪有“權”頭硬呢!其實呀,俺也巴不得你們能幹出人光耀祖的景兒來。不過俺也有個條件。田副鄉長說啥條件,儘管說。五奶奶接著說了說麥蘭子去學校教書的事兒。田副鄉長滿口應下。五奶奶撫摸著麥蘭子的頭,說俺孫女究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能沾上爺爺的光呢。麥村長瞅著田副鄉長笑,然後就問五奶奶,娘,鍋埋哪兒啦!五奶奶說那片泥岸里。麥村長說,俺問是哪一塊兒。五奶奶說那
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們都沒啦,俺又沒跟去。田副鄉長滿不在乎地說,讓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麥村長擔心說,別把岸上的皂角樹糟蹋嘍。田副鄉長說,那幾棵樹算啥?比起咱們謀劃的意義來,眼下有啥比鐵鍋更重要呢?
第二天早上,麥蘭子為五奶奶梳好頭。五奶奶的臉黃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濕了的乾菊花。她穿上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褂子,正對著鏡子照,裴校長笑悠悠地走進宅院。一見裴校長,麥蘭子就有些激動,她不看裴校長的臉,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五奶奶見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也就跟著喜歡他了。將來麥蘭子進了學校,還要裴校長照顧呢。裴校長中師畢業,三十冒頭兒,人挺能幹可命不好,前年她妻子艾老師帶孩子們去泥岸植樹,不幸遇車禍死去了,扔下個四歲的女兒。裴校長一直沒續娶,五奶奶看得出,裴校長對麥蘭子有那個意思。
日頭高了,海邊的彌天大霧就散盡了。五奶奶、麥蘭子和裴校長繞過國小校,就看見一群民工彎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樹伏倒一片,銅錢大的樹葉子落在岸邊滾動。空中散發著輕微的土腥味。田副鄉長、呂支書和麥村長站在泥坡下吸菸說話。田副鄉長不時伸著脖子問,鐵鍋找到了么?那邊回答沒有。呂支書笑說,別急。麥村長嘟囔著罵,這群廢物蛋,鍋沒找著,樹倒毀了不少。他知道這塊地埝就是父親流血的地方。後來就變成攔截海潮和泥流的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層沙,打木樁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實的皂角樹卻得守住堤岸。眼看著大窟窿小眼的裸岸,麥村長心裡不好受。都知道大鐵鍋埋在這裡,村長老人說,七爺的魂護著村人呢。裴校長的擔心與麥村長合拍,可他知道麥村長不頂事,就直奔呂支書和田副鄉長,說了說毀了樹的後果。呂支書大咧咧地說,等村里外帳要回來,就蓋教學樓。你怕啥?田副鄉長一見裴校長就笑話他,笑他是個笨蛋。他將裴校長拉到一邊,開導個沒完,先說上級對大鐵鍋的重視程度,然後又與裴校長的個人利益掛了鉤。說得裴校長抓著腦勺兒嘿嘿笑,那照你說,俺可要將大鐵鍋放在學校里,讓孩子們天天受教育。田副鄉長說,俺想過,就放學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學校當孩子王,海參魷魚分不清,這回得認識多少人?特別是那些頭頭腦腦。裴校長被田副鄉長說開了竅兒,腦里一閃,說不定時來運轉了,將來還能跳個槽什麼的。
都來跟五奶奶說話,五奶奶看著泥岸又翻心了,就由麥蘭子扶著坐在泥崗子上歇著,沒有搭理他們這些官們。麥蘭子輕輕為五奶奶捶背。腳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兒的聲音,海風又濕又硬,五奶奶鬆弛下來的皮膚不適應,一會就由黃轉灰了,皺巴巴擠成一團。麥蘭子問,奶奶哪兒不好受嗎?五奶奶沒言語。其實她想起七爺了,即將見到大鐵鍋也就哪兒都不好受了。她夢裡時常夢見那死鬼。夢見七爺躺在大鐵鍋里飄在海上找不到岸。
快晌午了,大鐵鍋還沒影兒呢。五奶奶扭臉看那片泥岸,光禿禿的了。裴校長站在五奶奶身後嘆道,多好的林子毀啦。他越發感到跟農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毀樹林是違背綠化法規的,國外這么乾早有綠色和平組織來人搗亂了。村裡有啥事就幾個幹部嘴裡一吐氣兒,定了;有時酒後開支委會,出點歪招兒。裴校長覺得新鮮又可笑。在泥岸最後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裴校長眼裡汪了淚。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師了,她就是帶孩子們到這兒植樹被車撞死的。裴校長是麥蘭子最關注的人,麥蘭子發現他哭了,她不明白他為啥流下這奇怪的眼淚。她怎么也沒想到艾老師身上,就悄悄捅奶奶說,你看裴校長哭了。五奶奶人老並不糊塗,一眼就看出裴校長想艾老師了,她嘆息一聲,瞪了麥蘭子一眼沒說破。麥蘭子沉不住氣了,上去捅裴校長,哭啥?裴校長忙把臉扭向一邊去。
田副鄉長看看手錶,快12點了。他急得抓耳撓腮,嘴上罵罵咧咧的。這群飯桶,連口鍋也找不著,還想要工錢?這可咋辦,肖部長上午還等我回電話呢。麥村長過來說,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鄉長沒好氣地訓他,說啥?一點魄力都沒有,還想當第一把手?說著就瞟瞟呂支書,一看呂支書拿大哥大跟小姐侃呢,就又放心落膽
說,麥村長,這事兒可是急茬兒的。夜長夢多,一旦肖部長把大鐵鍋看淡了,咱他媽就瞎子點燈白落忙啦!麥村長嘟囔說,那你說咋辦?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鐵鍋也不會自己鑽出來。田副鄉長急得跺腳,那就動你白薯腦子呀。呂支書打完電話走過來了。他怕五奶奶叫他。麥村長走到五奶奶跟前問,娘,你記清了么?俺大舅他們
是埋這兒了么?五奶奶罵他,咋啦?連你娘也信不過啦?一句話就將麥村長說蔫了。到底是呂支書腦瓜骨活,把手一揮說,把推土機開過來。歪鍋對歪灶,歪嘴對歪廟,俺他媽就不信這鐵鍋會飛!咱也來點歪招子!然後就仰臉笑。麥村長沉了臉。五奶奶聽見了,遠遠地罵,小呂子,你狗日的說啥?小心你五奶奶撕爛你的臭嘴!呂支
書也知剛才說過了頭,忙點頭賠不是,五奶奶,俺是著急么,說不對的地方別生氣,老人不把小人怪么!五奶奶說,俺看你也像小人。呂支書愣了愣要火,田副鄉長忙說笑著打和,才話趕話岔開去了,呂支書這招兒夠靈的,推土機嗡嗡地開過來,在泥岸上拱來拱去,將粗亂的樹根都鏟起來了,冒著熱氣的泥土翻出花兒來。很快,生了銹的大鐵鍋就被剷出地皮了。人們呼啦一下子圍過去。田副鄉長親昵地敲打著鍋沿兒說,天吶,真大哩。鐵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像塊小盆地,鐵皮很厚,被污泥鏽蝕得麻麻瘩瘩。人們指著鍋說笑,身後傳來五奶奶的哭聲,拉長的哭音很響,聽得人心裡難受。麥蘭子也跟著哭,她攙著五奶奶撲撲跌跌走過來,到鐵鍋跟前,娘倆就跪下去了,點燃了那些火紙。麥村長見這陣勢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鄉長,也跪在旁邊磕頭,淚流滿面。呂支書躲在一邊打電話去了。田副鄉長也跟過去,用呂支書的手機給肖部長報了信兒。肖部長很興奮地指示,抓緊操辦現場會吧。通完話,田副鄉長回到大鐵鍋旁,拽起麥村長說,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來挺正經的事兒,別讓人看成搞迷信活動。麥村長點點頭,就和麥蘭子一起,攙扶著五奶奶回家去了。當頂的日頭,將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灘上。走了一段兒,五奶奶朝鐵鍋回頭三望。大鐵鍋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裡。
中午五奶奶難受沒吃飯。
中午官們高興喝多了酒。
下午天氣陰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會大喇叭還是響個沒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鐵鍋現場會的事。麥蘭子攙扶五奶奶趕來時,呂支書和田副鄉長還醉迷迷地睡著。麥村長喊著的喇叭,把裴校長也喊來了。聽見麥蘭子和五奶奶說話,田副鄉長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呂支書,呂支書翻翻身說了句夢話,寶貝兒別搗亂。都笑了。麥蘭子出了個鬼主意說,放舞曲兒,呂叔這陣兒就迷跳舞。田副鄉長就讓人放舞曲,舞曲一響,呂支書果然伸胳膊彈腿兒地坐起來,邊揉眼邊說,哪兒開舞會呢?人們又笑。田副鄉長搖搖手說,大家安靜啦,現在開會。大夥都看見了,大鐵鍋已挖出來了,它的深遠意義呢!卻不料,呂書記和裴校長在開會現場便為大鐵鍋置放在何處吵了起來。原本田副鄉長已經答應把大鐵鍋放在學校了,可呂支書眼看著就要開現場會了,想把鐵鍋放在村委會門前。裴校長說,沒道理,學校是村裡的學校,又不是帶犢子。有人總拿我們當後娘養的。呂支書生氣了。吼,你說啥?別指桑罵槐的,不願呆,滾你們城裡去!裴校長大聲說,我呆村里是沖孩子們,沖你我早走啦!你口口聲聲重視教育,就丁點實事不辦。縣教委和鄉里都撥建校款了,就村里你這拖後腿,弄得麥村長給我們白跑腿兒。呂支書臉上掛不住了,罵,你王八犢子少裝人,俺還怕你個孩子王不成?田副鄉長氣得抖了,吼一聲,都給我住嘴!成何體統?大家都為工作,何必動肝火?他嘴上這么說,哪路神仙都不願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五奶奶。五奶奶知道裴校長與呂支書的勁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鐵鍋只是個導火索。她無心去管爺兒幾個糾紛,但大鐵鍋的安放去處還是願意放學校。利益薰心的人們望著鐵鍋想自己的事呢,真正看中大鐵鍋精神的,恐怕還得是純潔的孩子們。五奶奶見眾人悶她就開口說,依俺說,放學校吧。田副鄉長說,那就按五奶奶的意見辦吧。大夥有啥意見?當然了,呂支書說的也有道理。你說吧,麥村長?麥村長憨笑,是啊是啊。弄得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向著哪一頭。呂支書陰眉沉臉地吸菸,不吭。五奶奶瞅著他憋氣,站起身,撲拉撲拉大襟襖,拉著麥蘭子說,大夥開吧,俺先走啦。田副鄉長笑著送到屋外邊,連說謝謝五奶奶的支持啊。五奶奶抓住田副鄉長的胳膊,小聲說,俺家蘭子工作的事兒,你可當緊啊。不然老朽收回鐵鍋。田副鄉長拍著肚皮說,放心吧,你哪,現場會就現場辦公。五奶奶誇了田副鄉長几句,就撅噠撅噠地走了。村巷裡蹲牆根的老人招呼五奶奶加盟,五奶奶像大幹部似地擺擺手說,忙啊,俺真眼熱你們哩。到了麥蘭子的髮屋坐下來,五奶奶埋怨說,你爺那死鬼,他一蹬腿倒乾淨了,弄得俺一輩子不得安生。麥蘭子嘻嘻笑,奶奶別得便宜賣乖,你落一輩子光榮哩。五奶奶嘟囔說,光榮頂啥?這些年那苦吃的。你說也就怪了。俺年輕那陣兒,多少人勸俺走一家,俺一動心,那大鐵鍋就在眼裡跳。有
一回還真碰上了可心的男人,就是不敢挪窩兒。就像無舵的小船兒漂啊漂的,明明看見了岸,就是攏不過去。唉,人也就是一本糊塗帳呢。麥蘭子聽著奶奶自顧自嘮叨,卻不再笑了,看著奶奶可憐。從某種角度講,爺爺的大鐵鍋坑人不淺呢,她猜想奶奶年輕時梳著大辮子肯定挺俊的。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奶奶,你說你心裡
有了意中人,又不敢去追,心裡啥滋味?五奶奶愣起眼問,蘭子,你有心上人啦。麥蘭子臉紅著說沒有。五奶奶笑說,你蒙不過奶奶的眼睛。告訴奶奶,這小伙子是誰呀?麥蘭子慌亂地搖頭。五奶奶說,你不說俺也知道是誰。麥蘭子壯著膽子問,你說是誰。五奶奶說是裴校長,對不?麥蘭子的慌喜全寫在白嫩的臉上,她拿小拳
頭捶打著奶奶的肩膀說,奶奶眼真毒!還不知人家……五奶奶嘆一聲說,裴校長那孩子人不錯,就是大你快十歲了,還有了孩子,你別太浪漫嘍,給俺乾點托底的事兒吧。麥蘭子噘著嘴巴說,大咋啦?有孩子咋啦?還怕人家……五奶奶轉口說,女人啊,找個好對象就是圖享福的,啥算享福呢?正嘮叨著,天上就有一聲響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終沒有落下來,零星星幾點就住了。五奶奶伸長脖子,扭頭朝窗外好一陣子張望。
一連幾天的晚上,裴校長都來五奶奶家十分認真地起草講演稿。五奶奶心裡明鏡似的,裴校長是奔麥蘭子來的。他們見面就說笑個沒完。那天晚上下大雨,雨落得到處水啦啦的,到了很晚也不停。麥蘭子跟五奶奶商量讓裴校長住下。五奶奶說就住西屋吧,然後自己在東屋躺下了。麥蘭子高興地為裴校長鋪床打洗腳水。五奶奶喊了三遍,她才磨磨蹭蹭回東屋睡覺。五奶奶看見麥蘭子眼睛亮亮的,臉紅得像燈籠。她說,蘭子,得掂得出輕重,不然,你爹你娘又該埋怨俺啦!麥蘭子說,奶奶話咋那么多?就將被蒙了頭滅了燈,甜蜜的慵懶使她合上眼,卻睡不著覺。五奶奶罵一聲死丫頭就睡了。天亮了,雨停了。五奶奶睜眼起來就發現麥蘭子的被窩空了,很沉地嘆息一聲,就去灶堂點火做飯去了。邊放米邊想,這大鐵鍋說不定是他們的媒人呢。飯熟了,麥蘭子沒像往日一樣賴床,理虧地走出西屋,親親熱熱地喊奶奶。她一扭身,一撒嬌,嬌模嬌樣的就軟化了奶奶。麥蘭子說,裴校長天不亮就起來寫稿兒,俺過去學學,將來教書也有用場。五奶奶抓著筷子打她一下說,別描啦,越描越黑。奶奶不糊塗,就是別讓俺跟你坐蠟就行啦!麥蘭子笑著做鬼臉兒,將憂心統統拋腦後了。裴校長也出來跟她們吃早飯。吃完飯他把寫成的講演稿念給五奶奶聽。麥蘭子聽著既好奇又木訥。五奶奶笑說可真敢捅詞兒,因為講演稿上說大鐵鍋將村裡的精神文明建設推向高潮,成為奔小康的鋪路石,成為孩子們的心中偶像。五奶奶說,這鐵鍋有這么大勁兒么?裴校長說,是田副鄉長讓這么寫的。五奶奶蠕著嘴巴說,大鐵鍋會成為孩子們偶像?孩子們追的,是啥劉德華鄧麗君的,能有鐵鍋?笑話。麥蘭子格格笑,奶奶知道的不少哇?裴校長也笑,正說笑時,田
副鄉長來了。田副鄉長進屋就問裴校長講演稿咋樣了。五奶奶說,小田呀,你咋這能整?你還能升官的!田副鄉長心裡愛聽,嘴上說,俺們都得托五奶奶的福呢。然後他就主持著,由五奶奶一字一句地練習講演。這樣折騰到晌午才算過關。五奶奶喉嚨幹得要冒煙,沮喪地說,哪輩子沒做好夢,老了老了還出這么大洋相。麥蘭子說奶奶是雞冠花老來紅了。
現場會說到就到了。
風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氣是無可挑剔的。縣委宣傳部肖部長來了,自然影響著一批人。鄉里書記和鄉長陪著。全縣各地宣傳幹部、中國小校長和優秀少先隊員都來了。電視台錄像機一到,對準大鐵鍋就錄個沒完。五奶奶和麥蘭子很早就到學校里候著。裴校長出出進進忙開了。五奶奶看見日光里的大鐵鍋,心裡就格外神氣。大鐵鍋放在學校操場升旗的旗桿底下,周圍纏著一圈兒紅綢布,正面墜著一朵大紅花。裴校長說過,大鐵鍋運到學校就組織孩子們清洗乾淨了。孩子們都以能洗刷大鐵鍋為榮。五奶奶踮腳兒看了半天鍋底,都給擦得逞亮了。瞅著瞅著,五奶奶恍惚看見裡邊有七爺的人影,就白了臉要翻心。麥蘭子看著不妙,就拉著五奶奶躲開鐵鍋坐進教室。會前,田副鄉長到操場上檢查一下小樂隊,又看了看大鐵鍋。他發現大鐵鍋周圍站著幾個少先隊員,站得筆直繃著小臉兒,手裡攥著木頭槍。田副鄉長覺得不大對頭,他叫來裴校長說,咋整的,這幾位往鐵鍋旁一站,跟過去刑場似的。裴校長眯眼一看就笑了。馬上換來四位懷抱鮮花的女學生。田副鄉長挺會平衡關係,會議由呂支書主持。他沒想到,呂支書在經濟場上浪蕩慣了的人,對這次現場會也很重視。會前他還讓肖部長與五奶奶見了面。五奶奶呵呵笑著,一個勁兒往前推麥蘭子,說俺老了日後還望領導關照俺孫女。肖部長不明白內情說,下回開會就讓你孫女講。麥蘭子說俺可不講。田副鄉長怕五奶奶給肖部長出難題,而影響領導對她的看法,就將縣教委人事股孫股長叫到五奶奶身邊,悄聲說了說麥蘭子工作的事,孫股長說現在確實沒指標,等等我會安排的,隨後還說裴校長朝俺推薦幾回了。五奶奶和麥蘭子都笑著點頭。不一會兒大會就開始。一切都是按田副鄉長安排進行的,井井有條,忙而不亂。稍有欠缺的是,末了呂支書有段發言大談村里奔小康的事和鹼廠生產線,離題遠了些,多虧田副鄉長及時制止,才算有了完美結局。中午了,人們陸續往校外走。肖部長出了校門對教委的領導說,這國小也太破舊了,得抓緊蓋。說著拿手指指漁民家豪華小樓,這樣的反差讓人心裡不舒服呢。都走了,五奶奶拽住田副鄉長說,你別拍拍屁股說走,這大鐵鍋咋辦?田副鄉長怕去晚了不能跟肖部長一桌吃飯,沒說出個四五六就走了。裴校長過來跟五奶奶寬心說,你老放心,我會照看的。讓它跟國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適么?五奶奶還在生田副鄉長的氣,說,都他媽是勢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麥蘭子勸幾句,你老跟孩子似的翻小腸啦。裴校長為分五奶奶的心,領著老人和麥蘭子看校舍,看孩子們的決心書。一扇破舊掉土的山牆上,貼著孩子們關於大鐵鍋的作文。五奶奶是睜眼瞎不識字,讓麥蘭子給她念。念著念著,五奶奶的眼淚就下來了。五奶奶說還是孩子們說話受聽,沒假哩。聽著那些場面上人的連篇虛話,心裡翻得慌哩。裴校長聽五奶奶這樣說,就動情了,三下兩下將自己替五奶奶寫的講演稿撕了。他邊撕邊罵,教他媽裝蒜,有幾個真正為孩子著想?奶奶你知道么,我搶鐵鍋拉現場會,就是想讓那些當官的看看國小舊成啥樣子。可是,有哪個敢說真話?有時一生氣,我真想回城去,不好調就停薪留職做買賣,總比受這窩囊氣強。可是,每當我看見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又捨不得哩!也許萬般都是命呢。麥蘭子插坡嘴說,找他們呀!裴校長搖搖頭,都說破嘴皮子了。五奶奶看看裴校長心裡熱乎乎的,她越發喜歡這孩子了。這年頭的年輕人能有這份心的不多了。她看著大窟窿小眼的泥皮牆,又瞅瞅教室里歪瓜裂棗的桌椅,心裡難受,問裴校長問題出在哪兒。裴校長說海邊富了,校長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開酒店,有的倒漁蝦,就是不願當清貧的孩子王!到我這撥兒想往好弄,村里又不配合,建房就羊屙屎似地拖著。五奶奶問,縣裡鄉里給錢,就差村裡的?差多少?裴校長說,去年聯席會訂的,村里出十八萬。五奶奶氣得沸兒沸兒的,罵著,這群雜種,再窮也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也別苦了孩子呀!他們可好,吃飯吃頭牛,屁股坐棟樓,良心讓狗吃啦?誰家沒有孩子?俺去找他們,一天不撥款,就罵他個狗血噴頭。裴校長笑笑說,奶奶別生氣,我放個怨氣罷啦!別給你老氣個好歹。五奶奶說俺管定了,這少先隊輔導員可不是白當的。麥蘭子說,俺奶奶上陣也許管點事。裴校長看著五奶奶的菊花臉是墨著一團慈祥,心腔一熱,給五奶奶鞠了一躬。五奶奶愣住了。麥蘭子閃腰岔氣地笑了。
由大鐵鍋牽線搭橋兒,都各忙各的事兒去了。田副鄉長猛往肖部長那裡跑,調回城裡文化局當副局長的事已有眉目。呂支書緊追著田副鄉長巴結肖部長。他在城裡請肖部長吃飯,又結識了呂縣長,雖說呂縣長是女人,可也是一家子,而且有了往來走動。麥村長見呂支書回村胡吹一通,也跟著高興,心裡暗暗祈禱,快將呂支書提拔走算了。麥村長怕大鐵鍋的張揚太大,召來各地參觀學習的,村里待客沒錢,又得打腫臉充胖子。謝天謝地,果然沒揚轟太遠,全縣範圍學學就將這股風颳過去了。五奶奶惦著麥蘭子的事,也著急學校和建房款,干著急愣沒轍,呂支書和田副鄉長忙得不見人影兒。麥蘭子又回髮屋做活了,撇下五奶奶一個在村巷裡獨來獨往跑單幫了。紅極一時的大鐵鍋也沒人提起。傻呆呆地臥在操場上。裴校長怕淘氣的嘎孩子往裡邊屙屎屙尿,怕雨水積久了有臭味兒,就找人將大鐵鍋倒扣過來,遠看像臥著一隻千年巨龜。五奶奶有時拄著拐杖過去看看,玩耍的孩子們追著五奶奶講故事,五奶奶就在鐵鍋旁邊坐下來講一些。講完了,五奶奶忽然看見鍋沿兒上有密密的粉筆字。她不認字,以為是誰將心得體會寫在鍋上了,就讓孩子們念給她聽。孩子們一念完她就氣傻了,上頭寫著狗剩兒大王八,五奶奶奇怪竟還有人記著七爺的小名兒。裴校長審了全校的孩子終於審出一個小名叫狗剩兒的,寫字人也找著了,五奶奶這才放心落膽地回去了。路過村委會門口時,五奶奶向值班人打聽呂支書回村沒有,那人說沒有,可有事找五奶奶。說縣電台給五奶奶寄來了200元講故事的稿費,另外忙活現場會還有70元的補助。加一塊兒有二百七十塊錢。五奶奶心內掐算一下說,把錢捐給學校吧,瓜籽不飽是人心呢。於是這些錢就真的捐給國小校了。裴校長和老師們挺感動,又要寫報導稿發出去,五奶奶擺擺手說,甭啦,讓哪個勢利鬼看啦,又得跑這兒折騰一回。俺不圖那個,啥事對得起良心就行。說完五奶奶就拄著拐杖走了。做了善事,便是五奶奶夢裡從沒有過的美景了。
這個小村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風。風很響地拍打著門窗。五奶奶探出頭來看看街景兒,早晨竟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圍上紅頭巾走到門口,還囑咐奶奶別出屋。五奶奶應一聲,卻被風鬧得心浮氣躁的,還是拄著拐杖出了家門。五奶奶往街口一站,就被風吹成土人兒了。她要不說話,會被人看成一株老樹杈子。她聽過路人說呂支書兩口子正打架呢,她心裡說,這兔崽子可露頭了,就撲撲跌跌去呂支書家裡了。呂支書原來那胖媳婦跟五奶奶有二厘五的親戚,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時五奶奶常來他家串門子,那閨女跟呂支書吃了多少苦哇,這幾年呂支書發財了有權了,兩層小樓也住上了,她卻沒這福氣給翠蘭騰地方了。老天爺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報的。翠蘭那閨女就占個模樣好,人卻賤得很。五奶奶知道呂支書原先媳婦活著時,翠蘭就跟呂支書勾搭上了。有一回還給村人留個“做好事”的笑柄。那時呂支書還是民兵連長,他經常組織民兵在夜裡搞戰備演習。那天夜裡翠蘭找他,他就讓副連長領著民兵去演習,他說村支書研究學雷鋒的事兒,然後就偷偷與翠蘭幽會。他們抱著涼蓆鑽進村東的一片棒子地。涼蓆一鋪,呂支書就摟住翠蘭脫掉衣裳忙活起來,翠蘭催他快點幹完,因為蚊蟲太多舒坦一會刺癢一宿。呂連長悠在上面就沒完沒了,可他萬萬沒料到副連長來這片地里演習來了。副連長很嚴肅地說,同志們,敵人就在那裡,一分隊從左,二分隊從右包抄過去殲滅敵人。說完呼啦呼啦鑽進棒子地。不一會兒有個民兵報告說,副連長俺們真的抓到了敵人。副連長鑽進去看見呂連長正慌忙地穿衣裳,啥都明白了,忙將民兵引到別處去回來跟呂連長道歉說,俺真不知道你在這兒做好事啊!呂連長罵道,告訴他們嘴巴嚴著點!你他媽的跑兒幹啥!副連長說原來那塊棒子地灌水了俺才臨時動意到這的。不久就走漏了風聲,村支書讓呂連長寫檢查,還將他本年度的學雷鋒標兵給擼了。後來他媳婦死了,翠蘭很快就嫁過來,村人才將這類作風問題看淡了。後來一提做好事村里人都知道是幹啥。翠蘭嫁過來對呂支書嚴加看管,他一出門翠蘭就囑咐,你在外邊可別跟野女人做好事啊!五奶奶一上樓就看見照片撕了一地。翠蘭雙手叉腰地罵,給俺胡扯八扯的,搭咕個小姐就美得你屁股朝天,要不是俺親眼見著,還騙俺是人妖呢!呂支書被人拉開了,坐在沙發上回嘴說,俺看是壺裡插著燒火棍兒——胡攪啦?不想過,就吱聲兒。翠蘭罵,轟俺走,招那小妖精過門兒,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呂支書又站起來想打她,五奶奶拿來木拐杖指著他的臉說,小呂子,大老爺們家熊娘們,露臉啦?俺看你還敢動翠蘭!翠蘭見來了幫手就哭哭啼啼跟五奶奶訴屈。呂支書說五奶奶你別讓她的,她那瘋狗脾氣見人就咬!五奶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了翠蘭幾句,就將呂支書叫到樓下的客廳里。她想勸勸呂支書別拈花惹草了,後來一想勸賭不勸嫖,勸是勸不住的,就扯住建校款的話題不放。呂支書說了一堆官話,氣得五奶奶倒憋氣,罵道,別來這套,這些話留在會上說,跟五奶奶說實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裡的菜鍋油透啦!呂支書說,你老就是罵出大天十六點兒,也是一句話!五奶奶問啥話?呂支書說,孫女穿著奶奶鞋,錢緊唄!五奶奶說,動你狗腦子,沒別的招兒了么?咱村這個先進那人第一的,錢呢?是不是都讓你小子小眼兒流啦?呂支書說,瞧你老真敢捅詞兒。俺有那膽子?五奶奶說,俺看膽子大得敢日天!你不想轍,俺就住你這兒不走。呂支書說,住吧,俺願意天天聽你老講故事。他說這話時頭腦輕快了許多,眼睛高了一下,說,噯,俺倒有個招子,五奶奶興許辦得來。五奶奶說啥招兒?呂支書眨眨眼睛說,咱村是被三角債拖住的。縣食品公司欠咱村六十萬,你老能講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訛人,說不定能要回點兒來。這要回的拿出二十萬建學校還不成問題?五奶奶搖頭,俺不是這意思,是說建學校。呂支書說,俺說話算話,就建學校!五奶奶面帶輕鬆的笑容走了。呂支書客客氣氣地送五奶奶到門口。大風將村巷颳得很亂,五奶奶殘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風塵遮住了。呂支書一直不敢輕視五奶奶,心裡嘆道,老太太一輩子當寡婦,老手兒(守)啦!五奶奶搖搖晃晃走在風塵里,看村巷的路像駝黃色的繩頭,繩頭搖來甩去沒有盡頭,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完。唉,路無盡,慢慢走吧。五奶奶想。
去城裡要帳的班子很快就搭起來了。有五奶奶、村委會王會計和裴校長。一看有裴校長,麥蘭子纏磨著奶奶也要去,由裴校長說服五奶奶同意,班子成員就又多了麥蘭子。原說用呂支書的伏爾加汽車,後來呂支書說去城裡有引資談判,就由村長從冷凍廠調了一輛雙排座汽車。麥村長說,娘,別著急上火的,身子骨當緊。蘭子多照顧你奶奶。五奶奶囑咐幾句雨天關窗戶。麥村長鼻子就酸了。嘟囔說,唉,都怪俺無能還讓你老去跑款。五奶奶說快回吧,就讓司機將車開走了。一路上,五奶奶看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沒出村了,到外頭遛達遛達倒也不賴。裴校長與麥蘭子說笑不止,五奶奶分明看見麥蘭子的手放在裴校長手上,兩隻手攥得緊緊的。麥蘭子說,奶奶累了就眯會兒吧。五奶奶心想叫俺閉眼你們又親又啃呀,別忘了車上還有王會計和司機呢。她倔倔地說俺不累。五奶奶就問王會計村里經濟情況,王會計是呂支書的人,嘴巴很嚴,問十句回不來一句。王會計只說了說縣食品公司欠裏海產品款子情況。五奶奶罵食品公司把人坑得夠嗆,然後說,這會兒哪都錢緊,那錢都去哪兒啦?裴校長插言說,都他媽入個人腰包啦!五奶迷惑不解問,哪咋就敢摟?咋摟呢?裴校長說,這會兒有新詞,叫拆藉資金,國家的錢先拆亂了再借就有回扣啊提成的,錢就很體面地歸個人了。沒聽有人說么,只要國家一放款,咱就有信心把它攪亂嘍!還不是混水摸魚!五奶奶罵,都他媽壞良心啦!王會計不話暗暗笑。麥蘭子問,那國家沒法子啦?五奶奶說是呀,沒招兒啦?情願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裴校長說,銀行要改革啦,貸款也嚴啦,反腐敗也抓狠啦!五奶奶咬咬牙說,有些貪官該殺,不能讓一隻老鼠壞一鍋湯!麥蘭子撇嘴說,瞧俺奶奶,土地爺放屁夠神氣的!說完就笑。五奶奶笑罵,這鬼丫頭,拿你奶奶開涮啦!裴校長說,咱莫談國事了,請五奶奶給咱講故事吧。五奶奶說你想聽啥故事?裴校長說,講個逗樂兒的。五奶奶一邊吧著老菸袋一邊說,奶奶給你們講一個“不”的故事,文字遊戲。人們都豎耳聽著。五奶奶眯起眼悠長了腔說,從前有這么小兩兒,結婚三年沒生孩子。閨女回娘家,娘就問女兒說,你們不哇?娘不好意思直問,以為女兒和女婿不會幹那事兒。女兒見娘挺含糊,也跟著說,俺們不不。意思是乾那事。娘又說了,既然你們不不,咋還不哇?意思是咋還沒下崽兒。女兒說,俺們不不還不呢,要是不不不就更不啦?五奶奶自己先笑得打嗝兒,人們也都捧腹大笑。麥蘭子笑得喘氣兒說,奶奶別講葷故事,俺還沒成家呢。五奶奶瞪她一眼說,別裝洋蒜,沒成家,你比奶奶不糊塗。麥蘭子紅著臉捶奶奶。王會計說,跟五奶奶出門兒就是輕鬆。裴校長沒吱聲,他正品咂中國文字的奧妙呢。說說笑笑汽車就開進城了。麥蘭子說先逛逛商店,五奶奶說先辦正事兒。就直接去了縣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陸經理不在。她們就調頭去了縣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會計和五奶奶躲在房間裡歇著,裴校長帶麥蘭子去他家看女兒去了。下午裴校長和麥蘭子抱著孩子出現在五奶奶面前。五奶奶見麥蘭子挺喜歡這女娃,心想這門親事十有八成了。五奶接過孩子親親,就想起死去的艾老師了。自從挖鍋毀了泥岸上的皂角樹,五奶奶就時常想起艾老師。那片樹林都是艾老師帶孩子們栽下的。這事還不知艾老師在陰間答應不答應呢。這她越想心裡越亂,就提醒麥蘭子說,蘭子,大閨女抱孩子終歸不是自己的,你得多想想。麥蘭子任性地說,俺認準的事兒,誰也管不住!五奶奶說,人家裴校長是城裡人,將來回城咋辦?麥蘭子說,他說過,就在學校乾定啦!五奶嘆道,難為裴校長啦,為咱村的孩子們,俺白搭一個孫女也值得。麥蘭子笑說,這叫啥話,這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五奶奶說一張嘴巴兩張皮,橫豎由你說。晚飯時,五奶奶他們在招待所門前看見了呂支書的伏爾加車,車停著沒見人,麥蘭子左顧右盼也找不人,哼了聲說,八成又摟小姐跳舞去啦。五奶奶訥訥道,摟跳舞的滋味就那么好受么?她正說著,看見田副鄉長從招待所旁邊的舞廳里走出來。麥蘭子眼尖,老遠她就認出田副鄉長。田副鄉長扭頭朝送他下樓的陪舞小姐說,回吧,小費找你呂大哥要!然後就騎上腳踏車。五奶奶讓麥蘭子把田副鄉長喊住。麥蘭子尖聲細氣的喊田副鄉長,田副鄉長騎著車子蹬得更快了。五奶奶罵著,給那兔崽子攔住!裴校長把孩子遞給五奶奶跑去截住了田副鄉長。田副鄉長笑著走過來喊五奶奶。五奶奶話里夾槍帶棒地不受聽,你躲啥?俺不讓你請客!田副鄉長緊著解釋說,不是,沒見著五奶奶,剛才麥蘭子喊,我還以為是舞廳小姐追俺要小費呢!剛才聽呂支書說過,五奶奶替村里要債來啦!唉,老人家精神可佳呀!正說著,腰間BP機響了,他朝裴校長和麥蘭子笑笑,就獨自去樓道口安靜處回電話去了。呂支書回到包間嘴裡就罵罵咧咧地說,這韓國老闆就是他媽鬼,包間開了,小姐都找好
了,他媽的又不來啦,這不是拿咱村長不當官么!他正說著,一位妖艷的小姐拿屁股拱呂支書說,他們不來更好,我們姐幾個今天讓呂大哥做一回皇帝。呂支書正沒好氣,又見裴校長和麥蘭子瞅著,就沒鼻子沒臉地罵,都他媽給俺雞蛋下山,滾!小姐們厚著臉皮不走,因為呂支書還沒給小費呢。裴校長走到他跟前說碰上了田副
鄉長才找來的,五奶奶向你要陸經理家的電話。呂支書陰眉沉臉的翻開小本告訴了他們,並留他們在這裡玩玩兒。裴校長沒搖頭時麥蘭子就捅他,快離開這鬼地方,好人準呆壞嘍!他說怕五奶奶著急就拉著麥蘭子走了。呂支書不願在舞廳里碰上村里人,加上客人失約,他就沒有了玩的興致,默默拿出手提包,掏出8百塊錢一一分發給她們。他邊發錢邊罵,婊子們,今兒個便宜啦,還可再陪一撥兒。任他咋罵小姐們依舊笑著。呂支書站起身,司機下去發動車了,他走到門口又走回來,伸手分別摸摸小姐們的屁股,又分別拍拍小姐們的臉蛋兒,才心安理得地下樓去了。在樓道里有一位穿黑衣裙的小姐與他擦身而過,呂支書馬上認出是他的老相好,就喊她到了樓外的停車場。呂支書打開伏爾加車門,示意那小姐進去跟他走。那小姐一臉輕蔑說,就這破車還不換,坐上去跟你丟人!呂支書想火,又怕被旁人瞧見,圍著小姐好言相勸,連拉帶拽才將小姐弄上車,車一啟動,呂支書也嘆自己的破伏爾加在城裡實在不入流,不說,換好車的心思到愈強烈了。這一幕都被在不遠小攤兒喝冷飲的裴校長和麥蘭子瞧見了。逗得麥蘭子聳著肩膀笑,呂支書準又找到地方做好事去啦。裴校長一臉正氣地說,又瞎說,別糟賤雷鋒啦,麥蘭子說俺是開玩笑嘛!裴校長說你就要成為老師了,說慣了就不好改。麥蘭子忙掩了口說,日後俺不說啦!裴校長嘆一聲說,呂支書這樣胡整下去遲早會栽的,男人好色么,不算啥大毛病,關鍵是咋個好法,擺出去得叫人服氣。呂支書也太賤啦!麥蘭子不高興地說,這還不算大毛病?俺不準你做好事!麥蘭子依偎著裴校長瘦高的身子,在縣城的主街道上散散步。麥蘭子很滿足了,她不明白,城裡為啥有那么多煩躁的人和不真實的眼神。裴校長說了幾句情話,並把下頦在她額頭上蹭了蹭,嗅到她頭上的馨香。這種質樸的芳香,在城裡找不到了。他不明白自己為啥那么喜歡原始,喜歡學校後邊的黑泥岸,喜歡老濁的海浪頭,喜歡流著青鼻涕的鄉下孩子。他問麥蘭子,是喜歡城市還是鄉村?麥蘭子孕著一臉的興致說,俺喜歡城市。裴校長說你不是喜歡是好奇。
麥蘭子望一眼滿天星星,都覺新鮮呢,也許是好奇吧……
夜裡十二點鐘,裴校長和麥蘭子回到招待所房間。五奶奶哄著孩子睡著了。麥蘭子一推門五奶奶就醒了。五奶奶猜想他們躲哪兒甜蜜去了,不多問只催裴校長給食品公司陸經理家裡打電話。裴校長去服務台打了電話,陸經理媳婦說他好久不回家住。他就猜想一個家庭該解體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學。打電話從同學嘴里摸到了陸經理的底細。陸經理這陣子光躲債呢,晚上不回家住單位,回單位也是後半夜。五奶奶聽了就說,咱們後半夜去堵陸經理。麥蘭子說,奶奶頂得住么?五奶奶瞪眼凶她,可一頭兒苦吧,哪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兒呢?裴校長想想的確沒別的好招,就讓王會計在房間瞅孩子,他領著五奶奶和麥蘭子去了食品公司。五奶奶站在門口自語。問門衛得知陸經理還沒回來呢。麥蘭子和裴校長攙著五奶奶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後半夜天氣涼了些,灑水車從路燈下開過去,路上就濕了一片。潮冷的氣流灌得五奶奶一陣咳嗽。咳嗽聲嘶啞而陳舊。五奶奶自嘆說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樣嬌氣了。彎月懸在夜天裡,如五奶奶的慈眉。裴校長和麥蘭子肩挨肩坐著,五奶奶看見他們老往一處靠,霜打的秧似的就知道了兩孩子困了。五奶奶怕他們凍著,就講故事逗他們笑。笑得麥蘭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長懷裡半晌爬不起來。驚動門衛朝街上探頭罵神經病。夜裡三點多鐘,有一輛小轎車駛來,停在食品公司門口,下來一位腆著大肚子的男人,轎車就很快開走了。五奶奶讓麥蘭子上去問問是不是陸經理,麥蘭子顛兒顛兒跑過去,笑著跟男人搭話,那男人顯然醉了酒,晃晃悠悠站在門口敲門打酒嗝兒。男人見了麥蘭子點頭嗯嗯著,嘴裡說寶貝兒可來啦。就伸胳膊緊緊摟住麥蘭子。麥蘭子嚇得沒了章程,一邊掙脫他一邊喊救人。裴校長和五奶奶都驚了臉奔過來。裴校長像男人醒了血性,過去就朝那男人的胖腦打了一拳,橫頭悻臉地罵。五奶奶嚇得嘬舌頭說,真敗興,遇著這么個狗東西!那男人鬆開麥蘭子與裴校長廝打在一起,裴校長的眼鏡被打掉了,他彎下腰從地上摸眼鏡,這時門衛保全人員出來了,那男人凶勢頓長,一揮說給他們都關起來,就被人攙到樓上去了。裴校長、五奶奶和麥蘭子同保全人員解釋半天也不頂用。五奶奶問那男人是不是陸經理。保全人員說是。五奶奶渾身就軟了,心嘆要帳的事是大風裡點燈沒啥指望了。裴校長說,寧可帳不要啦,咱也跟他沒完!告他非法拘禁罪。麥蘭子委屈地哭了。五奶奶將麥蘭子摟進懷裡說,莫哭,咱不怕他們。這是共產黨的天下。說著說著。她也淌下滿臉老淚。裴校長看著她們哭心裡難受,就勸幾句。五奶奶說俺不是怕,屈點也不算啥,就是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對不住孩子哩。她越說裴校長越不落忍,扭頭沖外邊吼,雜種,放俺們出去!吼得喉結都顫了。一生氣,五奶奶腦袋就懵,又稀里糊塗地罵了幾句呂支書。然後仨人坐著麻袋包睡著了。
傍天亮兒,陸經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樓問保全人員。保全人員一說,他反倒將保全人員罵個狗血噴頭,誰讓你們隨便扣人的?保全人員一說是你呀。陸經理趕緊親自去倉庫,將五奶奶、裴校長和麥蘭子接到辦公室。陸經理從外貌上看出這仨人都是良民,越發恐慌了。裴校長和麥蘭子偏偏得理不饒人,口口聲聲要上告。陸經理問,你們晚上在門口乾啥?裴校長說,你甭管幹啥,我們總沒犯法吧?麥蘭子加了一句,你還侮辱俺,是可忍孰不可忍。五奶奶一直默不作聲,按她的性子寧折不彎跟陸經理乾,換回尊嚴。可眼下她想要帳的事呢,為了孩子們屈屈身不丟人。她站起身沒鼻子沒臉地罵麥蘭子,給你們臉啦?既然陸經理認錯兒啦,你們犟啥?三年等個閏臘月,誰還用不著誰!陸經理見兩個年輕人被罵蔫了,就上前扶奶奶坐下說,老人家通情達理,謝謝啦!俺昨夜打發東北要帳的喝了三席,醉啦醉啦。五奶奶說,俺看陸經理不是糊塗人。其實,俺們是找你來的。陸經理瞪圓了眼問找我有啥事么?五奶奶口才是好,一口氣滴水不漏地講了要帳建學校的經過。陸經理感動得眼皮兒發濕,上去抓住五奶奶的手說,老奶奶是故事大王,你家大鐵鍋的事跡我也看了,革命家庭哇!可親可敬,這回你老人家為孩子們奔波,真是難為得!誰家都有孩子,誰都有良心,就沖老太太您,我就給辦。公司這陣確實沒錢,俺就是東拆西借,先給你們湊足二十萬,咋樣?五奶奶樂了,說了不少奉承話。裴校長和麥蘭子眼睛也亮了。陸經理嘆息說,欠你們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呂支書那小子為啥不敢找俺?他理虧著呢。他不按契約辦事。他托領導,又送禮,又施美人計的,我老陸有二十八年黨齡,不吃他那套!五奶奶附和說,小呂子不是個東
西!陸經理又說,這么做本沒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兩天,後天下午來公司辦款!五奶奶千謝萬謝地說,陸經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陸經理一個勁留他們中午吃飯。五奶奶說不麻煩了,就和裴校長麥蘭子回到招待所。五奶奶和麥蘭子偎在床上就睡著了。孩子一醒,裴校長就將她送回家去了。吃午飯時,王會計問昨晚咋一宿沒歸,麥蘭子剛要放怨氣,就被五奶奶攔過去了,五奶奶說在門外等到天亮才見陸經理。她得維護陸經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會計在城裡等,這么多人消費太大,後怕陸經理那出差工,就又在城裡呆了兩天,直到她帶王會計辦完款才回黑泥灣去了。
王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債出了名了。沒幾天,五奶奶的新故事在黑泥灣傳開了,而且越傳越神。弄得村里鄉里許多索債廠家紛紛上門請五奶奶外出要債。本來五奶奶的日子過的寡幽,平淡而順溜,前些天被大鐵鍋攪活一回,眼下又給打亂了。五奶奶挺深沉的,雷打不動。就顯得越發神秘了,有個船廠乾脆提著重金籠絡五奶奶來了。五奶奶遭辱似的火了,罵,把俺看成啥人啦?錢是好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俺不希罕!身外之物,死了誰能帶了去?俺上回要帳,是為學校建房!才抹下老臉來去求人。那罪受的,像討飯,俺為掙錢要帳,真的是大姑娘要飯抹不開臉呢。那人說,你老不是還得提成了么?五奶奶黑封了臉問誰說的。那人說外面都這么傳。五奶奶就日娘搗老子地罵開了,罵得那人提錢乖乖溜了。果然,是有譜兒的事,呂支書派王會計給五奶奶送來二萬塊錢的提成費。五奶奶心內掐算,學校建房村里需出十八萬,剩二萬就算是提成了.她想不通,這公家款說給個人就給個人呢?跟挪用公款差多少?五奶奶死活不收,她說俺就這清苦命,福淺架不住呢。她讓兒子麥村長將錢送交村委會,麥村長嘆息說,娘退款,俺雙手贊成。外財不富窮人命,可是你不要,呂支書拿回去就更敢亂花,帳上寫娘名,黑鍋就背上了。麥蘭子歪著腦袋說,這些錢是奶奶該得的,付出苦了,為啥不收?五奶奶說,你個丫頭懂啥?奶奶拿了錢不燒心?到了陰間見你爺,也不會安生哩!麥蘭子說,爹不說了么,交回去呂支書三回兩回學雷鋒啦!麥村長扭頭凶麥蘭子,沒你的事兒,瞎喳喳啥?五奶奶正愁。爛紅眼轟蠅子忙活不開了,她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思謀好了再說。這時裴校長走進屋來,一下子提醒了五奶奶,她說,就把這錢捐學校,添桌椅板凳用。麥村長說,這倒是好主意。麥蘭子噘著嘴巴有意見,裴校長進屋,就將一肚子氣往他身上撒,去,把俺的衣裳掛外邊去!裴校長挺寵麥蘭子,乖乖掛衣服去了。他聽見五奶奶罵麥蘭子不懂事兒。不過他早有思想準備了,娶小媳婦的人,都有妻管嚴的病根兒呢。掛完衣裳,五奶奶問裴校長,建學校的工程隊找到沒有?裴校長說到了,過幾天就來。麥蘭子問,原地建,孩子們去哪兒讀書?麥村長說,小裴,你看把村西頭的紙袋廠騰出先用著,行不行?紙袋廠停產啦。裴校長說,呂支書答應么?麥村長說,他沒啥理由反對。五奶奶搖了搖長菸袋說,他敢調歪!裴校長笑了,是啊,呂支書這會兒越發怵奶奶啦。村裡有奶奶鎮著,誰也不敢出大格兒的,奶奶可得保住身子骨哇。學校老師和孩子們都說給奶奶磕頭呢。五奶奶朗朗地笑起來。
牛毛雨下起來沒完。仲春天氣已過,一天就比一天暖和。五奶奶沒事做的時候,就獨自盤腿坐在炕頭聽雨。沙沙的雨聲里,是五奶奶最愛回憶過去的一段光陰。她又想七爺了,想七爺的大鐵鍋了。然後對著雨嘆一聲,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呵。回想的時候,五奶奶覺得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哪兒也看不見岸,四周啥聲音也沒有。倒是裴校長和麥蘭子踩著兩腳泥,很急地進門,一句話將五奶奶拽到現實中來了。麥蘭子喘著氣說,奶奶不好啦,那18萬建校款,讓呂支書買了桑塔納啦!五奶奶像判官一樣審孫女說,桑塔納是啥物件?教學用的?裴校長說,是一種小轎車。五奶奶說,無法無天啦!他這叫啥支書?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雜碎!俺去找他論理!裴校長望望外面說,奶奶別急,雨停了再說。然後就嘆息學校又蓋不成了。五奶奶罵,小呂子啥錢都敢花呀!裴校長說,前幾天我見呂支書,他說施工建築由他負責,想撈點油水,我也答應啦,誰知他很快就變卦啦,奶奶的心血白費啦!麥蘭子說,那天晚上那小姐不上伏爾加,俺就知道呂支書最急的是想換好車。五奶奶說咱去鄉里縣裡告他!裴校長說,告頂啥用?買車又沒裝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麥蘭子說,上頭都讓呂支書餵飽啦,都替他說話!五奶奶沮喪地坐回炕沿兒說,依你們說,咱的癟子氣就吃上啦?俺這把年紀,白白讓這小子給涮啦?俺不服,俺一輩子就沒服過誰!然後她頂著雨氣哼哼地往外走。麥蘭子忙拿出摺疊花傘給五奶奶撐著。花布傘飄在雨中村巷裡,就像太陽花一樣好看。過路行人朝五奶奶搭話兒,問五奶奶是講故事還是要債啊?五奶奶沉著臉,應著,不講故事也不要債。那你老雨天裡去做啥?五奶奶說去打架,路人嚇得吐舌頭走了。五奶奶先去呂支書家,翠蘭說自打換了新車往外跑得更勤了,很少回家。翠蘭一直拿五奶奶當近人兒,就問五奶奶,聽說俺那口子在城裡買了房子,你老知道在哪兒么?五奶奶搖頭說俺咋會知道。不過,翠蘭你可得把小呂子管嚴點啦,挺好的人變啦!翠蘭問咋變啦?五奶奶說你是他老婆,應該比俺清楚。人吶,變得都不像人啦!翠蘭沉下臉子說,你老這
么說,俺可不愛聽。請轉告小呂子,回家後找俺一趟,不然,俺就咂你家鍋,拆你家房!翠蘭說,咋啦?惹著你啦?五奶奶沒回話,與麥蘭子走進雨幕里。翠蘭見五奶奶走遠了,罵道,十個老太太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這五奶奶還越活越硬朗了。五奶奶又被麥蘭子攙著去了村委會。呂支書不在,說去城裡引外資了。麥村長
和兩個支委正商量計畫生育的事情。婦聯主任看見五奶奶就說,讓五奶奶幫咱管計畫生育的事兒吧!五奶奶說話有人聽。五奶奶被呂支書買車一事氣得臉子寡白,對兒子說,生孩子的事俺不管,把小呂子的材料給俺蒐集蒐集,讓全村百姓評評理兒,告到上邊去!怕傷人,你就給俺辭職,弄條破船打魚去!娘說的話,你聽見啦?麥
村長額頭淌淌汗了。娘說的話,正是困擾他多年的難題。兩頭都想過了,想歸想,到動真格時他又犯難。麥村長眼裡聚淚了,瞅瞅娘的白髮,又將臉埋進大掌里,嗚嗚地哭起來。麥蘭子見爹一哭也眼淚汪汪的。五奶奶昂頭挺著,心跳得厲害,身子晃幾晃。她不再說話,緩緩抬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麥村長腦袋狠打一拐杖。麥村
長一動不動。麥蘭子撲上來抱住奶奶,別打了,奶奶。五奶奶扭轉身,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進雨中。五奶奶的舉動,使屋裡人呆傻了。五奶奶守寡這些年,知道兒子厚道本分,從來沒這樣打過他,而且當著這么多人。麥村長站起身,追到門口扶著門楣,熱熱地喊了聲,娘——隨後就將拳頭攥得嘎嘎響了。五奶奶聽見麥村長喊了,依舊倔倔地走著,走著,沒回一下頭。她的白髮在風雨里飄揚。
天黑下來,雨停住那么一段。麥蘭子趁著不下雨去村口髮屋取東西,留五奶奶一人在老宅里做飯。灶堂的火嗆人,五奶奶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她正揉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著一網兜水果進來。呂支書笑呵呵地說,五奶奶做飯呢?五奶奶坐在灶口沒動,說,小呂子,你還真來啦!她拿燒火棍子攔住他們說,先說明白,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陪笑臉說,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先買車啦!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陸經理給一部分。咋樣?五奶奶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五奶奶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耍呀?呂支書笑說,你老別多心,都是村裡的事兒。五奶奶說: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笑著勸五奶奶幾句,她心裡正罵大街呢。呂支書說,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五奶奶從灶堂口站起來說,村委會支委會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呂支書見五奶奶把他當成失足青年了,心裡很彆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說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著翠蘭鑽進轎車裡走了。在車上,翠蘭好生埋怨呂支書,俺說不來,你偏要跑這兒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樣子。呂支書罵媳婦,你懂個鳥,不能跟五奶奶鬧僵,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哇。田副鄉長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鄉長材料也報上去了。俺他媽一拍屁股走了,留這不死不活的攤子,讓麥連生和五奶奶胡搞好了。
五奶奶絕對想不到,村里橫豎有一場災。頭伏涼澆倒牆,頭伏的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樣。五奶奶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一天傍晚,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檐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看船佬敲鑼滿街跑,邊跑邊喊學校塌啦。五奶奶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下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五奶奶緊著下炕,娘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國小校跑。
麥蘭子惦念裴校長,乾脆將奶奶扔了,自己瘋快地跑去。五奶奶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結果。好在是放學了,只有三五個沒帶雨傘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長告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為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流氓行為。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流洶洶地卷進來,淹沒了大鐵鍋,沖折了旗桿,直抵挨牆的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就雙雙衝進去了。孩子們呆傻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三個孩子,第二回衝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一個。裴校長眼看著房要倒了,就勢從窗台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里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流又衝倒學校後牆往街上去了。麥蘭子撲向泥泥的裴校長,扎在他懷裡哭著。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抬不起來,血水滴滴嗒嗒流著。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說,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說話,死盯著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的尖叫一聲,淚流不止。五奶奶拄著拐杖站著,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挺著。不一會兒,五奶奶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裡漂起來,在校園操場上的水面逛盪。怪了,大鐵鍋明明扣著的,啥時翻過來的?順著大鐵鍋往遠里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著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衝下來了,流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過一樣。該死的泥流衝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皂角樹,泥流就不會下來了。報應,都是報應哩!五奶奶挺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裡。麥蘭子和眾人忙將五奶奶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五奶奶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五奶奶心裡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政府,正與鄉長、書記和
田副鄉長几個人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滿身打抖了,鄉領導也吸著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五奶奶,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著,屁也沒放,只是拿腳踢了一下大鐵鍋。還是田副鄉長當場用大哥大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說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說,為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鄉里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裡,詢問詳細情況。五奶奶已經懶得聽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著房頂,也忽然感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日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麥連生為五奶奶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五奶奶聽說學校搬到了紙袋廠。要是呂支書不挪用建校款,學校早就搬過去了,也不至於出這事。這回再不給呂支書點顏色看,恐怕以後再沒機會了。聽說學校給馬振良老師開追悼會,五奶奶掙扎著坐起來,也要去。麥蘭子攔她,她說俺是少先隊輔導員,誰不讓俺去?麥蘭子說不過奶奶就帶她去了。馬振良的媳婦見五奶奶來了,就哭天抹淚地訴屈,五奶奶你可得給俺做主,振良沒了,給俺家補多少錢俺不在乎,只是說法讓人心堵。五奶奶生氣地說,咋啦?誰刁難你啦?馬振良媳婦說,俺剛才聽裴校長寫的悼詞了,說振良作風基本正派,人都沒了,俺臉往哪兒擱?五奶奶當下就明白了,讓麥蘭子把裴校長叫來,狠狠訓了裴校長一頓。五奶奶說,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風正派!裴校長訥訥說,已經落實了,振良老師也承認了,總得實事求是嘛!五奶奶火氣挺大,你們讀書人就是死性。裴校長為難說,不是我,是女孩家長盯著呢!五奶奶說,讓家
長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么多孩子,就是有問題也對頂啦。裴校長情知扭不過五奶奶,就偷偷將悼詞的“基本”兩字劃掉了。學校里的後事都辦妥了。裴校長和五奶奶操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五奶奶說,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流沖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覺得可笑,就說別爭啦,麥蘭子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麥蘭子說,俺咋算?裴校長說,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五奶奶替孫女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髮屋收拾東西。一進髮屋,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說,俺就離開發屋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髮屋?麥蘭子眼圈兒紅了,俺對髮屋還真有感情。裴校長說,蘭子,你想啥哩?真沒勁!麥蘭子瞪他一眼,沒勁就拉倒!裴校長吸著一支煙。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流。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腰,親昵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裡,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五奶奶很早做熟了飯,喊醒麥蘭子去學校。吃完飯,麥蘭子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裳,當老師穿體形褲不妥,就由五奶奶參謀著換上一件連衣裙。色兒挺素淨,麥蘭子一穿顯得高雅端莊。這件還是裴校長為她買的。五奶奶見她穿好,就等她化完淡妝,才送麥蘭子去了學校。正巧趕上學生們列隊升國旗。五奶奶把麥蘭子一交想走,裴校長叫五奶奶一聲跟著升旗。五奶奶望一眼旗桿下的大鐵鍋,就悻悻走回來,就拄著拐杖站在國旗下,聽著國歌,望著五星紅旗,她頓感自豪氣涌動,昏氣的老眼濕了。儀式一完,孩子們就跑著說笑。五奶奶跟裴校長說,該叫呂支書來看一回升旗,這雜種也會受教育的!裴校長笑笑。五奶奶一提呂支書,就想起讓裴校長整的材料來,她問,俺讓你和連生寫的小呂子的材料呢?裴校長說那份讓雨水泡啦,俺又寫了一份,連學校塌房事件也填上了。五奶奶說,給俺,俺挨家挨戶去講,讓老百姓摁手印,然後去鄉里告他個兔崽子!裴校長並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不想讓五奶奶生氣。五奶奶接過材料,又讓裴校長給她念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頭,拄著拐杖去發動民眾去了。村民早就對呂支書憋著勁兒,借學校出事這引子,村人對呂支書意見更大了。這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況,是麥連生掌握呂支書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內情。村人一聽就炸了,日娘搗老子的罵開了,邊罵邊在材料上籤字按手印。五奶奶顫著小腳兒把材料送到鄉政府,請鄉書記和鄉長看。田副鄉長正忙調動,就溜邊兒走了。領導們對五奶奶好言相勸,終於將五奶奶勸回家裡,不幾日呂支書媳婦翠蘭就堵著五奶奶老宅門口罵街了。她罵街走了嘴,使五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經落入呂支書手中。五奶奶糊塗了。真是官官相護哇!麥連生勸母親罷手。五奶奶不甘心,又把手頭複印的材料送到縣信訪辦公室。半個月過去仍沒動靜。五奶奶沒轍了,身體幾日好些,幾日歹些,氣得身體木了半邊兒。人到了沒有指望的份上就異想天開。那天她獨自去泥岸轉了轉,真的轉出絕招兒來了。
七月的那天早上,五奶奶讓兒子連生套好一輛馬車。馬車套好,五奶奶又不讓兒子和麥蘭子沾邊兒。麥連生問五奶奶做啥,五奶奶說拉著大鐵鍋去縣政府門前靜坐。麥連生說,這行嗎?五奶奶說,縣太爺不見俺,可他們知道這鍋,看他們見不見俺。麥連生心嘆這招兒夠絕的,也就沒攔,背水一戰不進則退了。他招呼村里幾個男勞力跟隨老太太去,幫助裝鍋卸鍋。那些恨呂支書的村民自願加盟,又拉了一車人。大鍋裝上了車,因為是倒扣著,遠看像一隻千年巨龜在鄉道上爬行。五奶奶很神氣地坐在鐵鍋上,揮著長菸袋坐陣。吸引得路人朝這邊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鐵鍋很像恆古不變的堡壘,誰也無法動搖它。五奶奶坐在鐵鍋上,罩著一層仙氣。一輛輛汽車從她身邊閃過。過了五道橋,忽然有一輛轎車停下來,車裡走下田副鄉長。田副鄉長問五奶奶,拉著大鐵鍋幹啥去?五奶奶裝成沒事人似地笑笑,小呀,俺回娘家!田副鄉長已調縣文化局當副局長了,大鐵鍋對他不重要了,也就沒過分走腦子,只隨便問,回娘家還帶鐵鍋?五奶奶說,可不,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娘家要這個。田副鄉長呵呵笑兩聲,真逗!就說自己回城了,讓有事找他。五奶奶祝賀兩句,便看見田副局長鑽進轎車走了。五奶奶“呸”了一聲,逗得後面車上人都笑。看見別人笑,五奶奶也笑出許多意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鐵鍋挺滑稽,像演戲,人的一世都像唱戲,台好開,戲難唱呢。五奶奶想。進縣城時都晌午歪了,人們嚷嚷著吃飯,五奶奶長煙桿一揮說,不準吃飯,放妥鍋,拉開架勢再說,免得出啥閃失。五奶奶的憂心是對的,大鐵鍋扣在縣政府門前,五奶奶往鍋底上一坐,攔截五奶奶的電話就打到縣公安局。是村里走了風聲,被呂支書知道了。公安
局的人趕到現場,五奶奶正坐在鍋底啃麵包。不一會兒就圍滿了人。縣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慌慌張張地問哪位領導?五奶奶說俺是頭兒。劉主任問有啥要求?五奶奶說,俺要見縣長,告狀!劉主任勸幾句不頂用,就跑回樓上秉報了。呂縣長正午休,聽到情況就找到肖部長。大鐵鍋是肖部長抓的典型,竟抓出漏子,使呂縣長十分惱火。肖部長埋怨幾句田副局長和呂支書,就乖乖下樓與五奶奶對話。五奶奶端坐著,眼皮沒抬,吧噠著長菸袋,問,是你,當縣長啦?肖縣長可得給俺們做主!肖部長說,俺是肖部長。五奶奶說,你走,俺跟你沒話!肖部長笑著勸勸,五奶奶耷蒙著眼沒回一句話。公安局的人急吼,肖部長別管了,我們把這乾巴老太太帶走。五奶奶說,誰敢動俺,俺就死在鐵鍋前!肖部長訓了幾句公安局的人,別再添亂了,你們知道這鐵鍋么?知道五奶奶么?你們的任務是保護五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罵愣了,再瞅五奶奶覺著神了。呂縣長還是出來了。看了看五奶奶手裡的材料問,這都是真的?五奶奶說,要有半句假話,呂縣長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鍋里炸了。呂縣長拉住五奶奶的手說,老人家,請到樓上來,我現場辦公!五奶奶老臉松活了,站起來,揮揮長菸袋說,你們別動,在這兒待命!她說完撅達撅達跟呂縣長走了。她聽到人群里的鬨笑了。
日子終於睜開了眼睛。
五奶奶的狀告成了。五奶奶是被呂縣長派車送回黑泥灣的。拉鐵鍋的馬車傍晚才到村里,大鐵鍋又送回學校。縣紀委和檢察院跟來了聯合調查組,專門審查呂支書的案子。呂支書開始被隔離審查了,審兩天就審出事兒來了,立案逮捕了。村里來了鄉政府的工作組,徵求支委們意見,又把麥連生請了回來,接替呂支書。五奶奶在村裡的威望陡增,村里大事小情兒都找五奶奶。然後再由五奶奶向兒子發號施令。五奶奶熱心快腸,樂意替老少們辦點實事兒。要生孩子指標,批宅基地和出海捕撈證等雜七雜八的事情都找五奶奶。沒有五奶奶,麥支書還真有點拿不起來。村裡有些大事,麥支書都要請示五奶奶。村委會研究過的事,還要由五奶奶最後定奪。比如建學校,五奶奶讓麥連生將呂支書的桑塔納賣了,換回的錢,由五奶奶掌管著建學校。幾個月下來,五奶奶累成一團駝背了,沒牙的嘴巴合不攏縫兒。裴校長和麥蘭子勸五奶奶,別往裡摻和了,養身子吧!見好就收,懂嗎?你不是常說物極必反嘛。五奶奶能以悟道之法點化世人,一到自己就糊了。她想省心,就是身不由己了,她發現原來人掌權是很上癮的。這些日子,五奶奶心裡的快樂咋也按捺不住。小車不倒只管推吧。老了老了還到來了勁兒了。也許人都願在水裡撲騰,明明看見岸了,就是不肯上去。五奶奶想。夜裡五奶奶又夢見了鐵鍋和泥岸。天邊天際的大小,鐵鍋里的七爺拚命往泥岸划水,總也不攏岸。五奶奶站在泥岸上喊,看見俺了么?俺腳下就是岸。七爺遠遠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五奶奶一個冷驚嚇醒了。她感覺七爺想回家了。天不亮五奶奶就爬起來,拄著拐杖去學校看鐵鍋。鐵鍋是七爺的魂兒,是她的光彩,她的臉面。多瞅幾眼,能驅妖避邪,渾身的病興
許就好了。從國小校回來。五奶奶就找到兒子麥支書。麥支書自從當上第一把手就忙得不行,見到五奶奶就說,你老有話快說,俺還要去鄉里開會。五奶奶沒好氣地說,官升脾氣長啦?連你娘也懶得理啦?麥支書連說俺不是這意思。五奶奶說,俺想把大鐵鍋埋回泥岸。俺夢見你爹了,你爹的魂不安呢。麥支書笑笑,你老又閒得沒事瞎琢磨,迷信。大鍋就別折騰啦!五奶奶眼凶他,你說啥話?沒大鐵鍋福佑你,你能當支書么?小呂子能倒運么?麥支書說,既然這樣,非埋了幹啥?五奶奶說,俺不放心,俺這把年紀說完就完,拋下大鐵鍋,俺死後能安生?你爹責備俺咋辦?麥連生嘆道,唉,人老了就總胡思亂想。依娘說埋,也沒法埋那片泥岸了。五奶奶愣住問,咋著?麥支書說,那片泥岸,外商看中,要買下建冷庫。五奶奶鴨子似地伸長了脖子說,你敢,不跟你娘商量,你就私做主張。麥支書說,是支委會商定的。俺跟呂支書不一樣,不能太武斷,啥事得多聽大夥的。五奶奶罵,你耳根子軟,光聽別人的,會吃虧的!麥支書說,娘別生氣,慢慢你老就想通啦。五奶奶繃著老臉說,俺想不通!麥支書嘆口氣看看手錶,就鑽進門口的綠吉普車走了。五奶奶跺著腳罵幾句,正巧麥蘭子回家來取課本。五奶奶說,蘭子,你來論論理,這大鐵鍋該不該埋回去。麥蘭子格格笑著說,奶奶,大鐵鍋就在學校扔著吧,俺看著,說完就拜拜一聲走了。五奶奶罵一句,這群不孝子孫。
秋涼的一天下午,五奶奶聽說麥支書去城裡接買泥岸的外商了。她就擰著小腳來到村委會,召集在家的支委們開會。聽說五奶奶操持會,支委們都很快湊來比麥支書還靈。看著支委們都湊齊了,五奶奶拿眼掃了他們一遍,半晌不說活。她在權衡妥不妥。她越不吱聲,支委們就越緊張。末了,五奶奶嚅動著嘴巴說了一句話,告訴你們,那片泥岸不能賣!然後就拄著拐杖走了。其實五奶奶不讓出賣泥岸,是為村人著想的。她找陰陽先生看過全村風水。陰陽先生說全村壓在一條龍脊上,泥岸是龍頭,北河沿兒是龍尾。龍頭得壓著鎮物,村人方能平安興旺。給五奶奶說得挺服氣,那鎮物不就是七爺的大鐵鍋么!她要將鐵鍋埋回去,村里縱使有禍也將無禍了。五奶奶的威力夠大的,麥支書接著外商一來,支委們就嚷嚷著換地方。外商說,換哪裡?支委們說,村西北河沿兒吧。麥支書不知內情,他不願換,又怕人說他太武斷,就勉強附和說。外商說回去商量一下。沒隔幾天,麥支書就聽說外商買了鄰村的海邊泥岸。鄰村淨落八十萬元地皮費,將來的受益還不算。支委們讓麥支書罵了一頓。支委們委屈,也心疼嘴邊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五奶奶。麥支書得知娘掏鬼,回家就跟五奶奶使性子發脾氣。五奶奶罵,吼啥?俺還不是為村人好。麥支書說,著想啥?還不是幫倒忙!五奶奶生氣說,俺不管了,你們有事別找俺!她比任何時候都寒心了。一煩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嚨里嗚嗚響著,一連好些日子,村里真沒事找五奶奶。學校里課緊,麥蘭子又不能陪她說話,她想串串門子,跟村里老夥計們曬太陽。老人們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對她客氣幾句,笑也是硬撐出來的。沒人敢圍她聽故事了,都當官司一樣敬她。五奶奶理不清村人為啥躲她?五奶奶不是過去的五奶奶了么?醜了?惡了?臭了?五奶奶一時摸不著頭腦。有一回,五奶奶蹲在村口茅坑裡聽到外邊有人議論她。有人說,五奶奶這個皇母娘娘哩,誰想到她能火起來。有人說,屁,火啥?老傢伙越來越不乾好事兒啦。她告呂支書,也是為兒掌權唄。聽說建學校老太太就撈了一把。那人又說,那不算啥,前一陣,老太菸袋桿一揮,把外商轟跑了,幾十萬塊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簾聽政,村里又該倒霉啦!麥支書總聽老娘的,最後還不如呂支書呢。五奶奶心裡罵少他娘放閒屁,就想站出去論理。可是她的腦袋要炸了,腿腳也不聽使喚了。她扶著茅坑的牆走出來時,外面沒了人影。沒有對手,五奶奶憋好的氣話,沿那串彎彎腸子漏掉了。後來,五奶奶見了村人就噁心,成天繃著老臉不說話了。
命運也捉弄五奶奶了。有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和麥蘭子去城裡買結婚用品,學校里沒人,這時有人將大鐵鍋咂碎了。五奶奶聽說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背著去學校操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五奶奶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幹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五奶奶好生埋怨兒子。她拄著拐杖,找村治保主任,找村支委,找鄉長和鄉派出所,都沒有怎樣的重視。他們對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道大鐵鍋來歷的人,一個勁逼五奶奶講這段故事。聽完後說挺有意思。回到村里,五奶奶就幾天不吃不睡,終日坐在炕頭上,望著遠處的泥岸愣神兒。她只吸菸,口煙就能挺著。一日,縣文化局田副局長從省城開文物工作會議回來,來到黑泥灣找五奶奶。他說大鐵鍋是文物,要逐級上報。他跟五奶奶說一句,五奶奶仿佛沒聽見。過了一會兒,田副局長又說,她還是仿佛沒聽見,依舊默默地吸菸,好像是與她無關的閒事。田副局長一走,五奶奶就拄著拐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時節,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著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五奶奶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才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皂角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五奶奶眼裡永遠是裸露的了。五奶奶迷迷盹盹地坐著,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么?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么?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五奶奶愣了愣,聽到了哭聲。無雨的傍晚,是誰在哭?為誰而哭?

作者

關仁山,男,1963年2月出生於河北省丰南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1997年4月任唐山市作協主席,2000年7月任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2005年3月任省作協創作室主任,文學創作一級。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福鎮》、《魔幻處女海》、《胭脂稻傳奇》、《天高地厚》、《白紙門》等,小說集《大雪無鄉》,中篇小說《紅旱船》、《破產》、《九月還鄉》、《太極地》、《落魂天》、《天壤》,長篇紀實文學《小鎮太陽神》等30餘篇。曾獲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第五屆、第八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人民文學》優秀小說獎,小說《船祭》獲香港《亞洲周刊》第二屆世界華文小說比賽冠軍獎。先後三次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兩次獲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稱號,三次獲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文等。

關仁山在尋求突破,尋找一種前瞻性的出路。1998年,《紅月亮照常升起》問世。這部作品在關仁山的創作歷程中有著很重要的意義,小說描寫了大學畢業的兩個農村女孩回到農場創業的故事。結果引起了一場大討論。
“作品出來以後,很多人很驚訝,說農民都這樣了,大米能賣到6塊錢一斤,其實在韓國就是這個價錢。爭論的焦點是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問題。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生活中存在的,但是全國農村這種情況還是少。一部作品挑起了文壇爭鳴,作為作者來說是很欣慰的,不管說好還是說壞,起碼引起注意了,這一點是成功的。經過歷史的檢驗,現在看來,也是成立的。”
找到了出路,就只能沿著這條路更加堅定地走下去,關仁山迎來了他最為重要的一部作品,《天高地厚》。“一個作家要有勇氣捕捉現在進行的生活,是一種挑戰,離生活太近,沒有思考的距離。我性格比較柔和,但看準道路要堅定地走下去。寫農民的道路走到底而且每部作品都要往前走。”
《天高地厚》寫了三個家族三代人的三十年,從而折射出中國農民的命運。關仁山坦言這是他一直以來就想寫的東西,“浩然老師很關心這部書,之前說過:冀中平原既有東北農村的特徵,還有河南安徽農民的特徵,你必須紮根在冀中,寫出好的長篇來。”
《天高地厚》在十六大開幕前10天完成了,作為十六大的獻禮作品,又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不是故意炒作,而是我選擇了社會敏感點,讓評論家有話說。《天高地厚》的說話空間在於,這些年缺少一部大部頭的反映農村的作品,我堵了這個空白。曾在廣播中播講《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的李野默看中了這部小說,在非典期間播了出來,帶動圖書銷售兩萬冊,反響很好。”這部作品還入圍了茅盾文學獎。
2007年初,關仁山出版了自己的第七部長篇小說《白紙門》。作品圍繞有上百年剪紙傳統的麥氏家族和遠近聞名的造船世家黃氏家族,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以文學作品記錄農民的生存狀態和命運起伏,並能引發人們對當代農民問題的關注與思考。《白紙門》與他以往的作品相比,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在談到自己這部作品的時候說:“作家沒有明確的民間立場也就沒有明確判斷生活的尺度,價值觀念也難確立。經過這些年的思考,我認為現實主義作家確立民間立場十分重要。建立民間立場,即確立自己的獨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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