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夜》

《吼夜》是現代作家季棟樑短篇小說。這篇小說原發於《朔方》200906期,入選:《2009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小說選刊版,《2009年短篇小說》人民文學版等。

基本信息

內容

一場透雨,又被伏天裡的陽光一蒸,糜子就瘋了。一同瘋了的還有草,才鋤過幾天,又躥出一拃多高,奪糜子的力哩。壟間的草用鋤一拉就解決了,可糜子縫裡的草得佝腰下去拔才能解決。巧紅做活細緻,就連才破土出來的毛毛草也不放過。因此,更多的時候巧紅佝著腰,整個人就淹沒在墨綠的糜子中,只能看到那水紅衫子在風中一漾一漾的。

青木松椽一樣的臂膀有的是勁,一把大板牙鋤一掄扎進土裡一拉,就發出哧哧的破裂聲,板結得堅硬的土疙瘩都被拉了起來。在齊腿深的莊稼地里幹活真是一種享受。青木鋤了很遠,卻沒了巧紅的氣息。巧紅的氣息很濃,青木不用看,就知道巧紅的遠近。他回頭看看,見巧紅拄著鋤左顧右盼,就說糜子長得多喜人,還拴不住你的心?巧紅不應答,捋了一把頭髮,又佝下腰去拔草。青木不鋤了,點了一根煙。他要等巧紅攆上來一塊兒鋤才有勁。一根煙快吃完了,巧紅還沒攆上來。這不是巧紅的風格,巧紅幹活不弱給他。青木嗷嗷了兩聲,巧紅還是沒理會他,他便索性唱了起來:
心肝肉來小妹妻
你想我來是假的
去年從你門前過
屁股一扭臉朝西
生怕哥哥到屋裡
謠曲是男女對唱,他唱一段,巧紅最愛接下一段。可巧紅沒吱聲。他把“生怕哥哥到屋裡”這句又唱了一遍,巧紅非但沒接,又跳下溝崖去了。青木就衝著那溝崖說,沒一頓飯工夫你就跳了三次,小心把龍王廟沖了。說完就笑,自己接著唱下一段:
心肝肉來小哥哥
怪我怪我錯怪我
我家門口是大路
村子大來人又多
叫我怎么喊哥哥
一個大男人唱女聲,嗓音就得往細里憋,再往上提,聽上去就滑稽得很。青木唱女聲,巧紅就會接男聲。可巧紅蹲在溝崖下不接應,青木就沒心思再唱了。謠曲一共十二段,他能一字不落地唱下去。他就是想和巧紅逗上一逗,巧紅沒心思接應,他也覺得沒意思了。

巧紅的老毛病又犯了。結婚後巧紅一直懷不上,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五年了才開懷,巧紅整天兩隻手護著個肚子,像抱著個瓷瓶。穀雨一生下來,巧紅就像抓住了命根子,生怕有個閃失,眼睛耳朵嘴巴手腳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兒子身上。出月後正趕上黃豆熟麥的季節,這季節暴雨、冰雹、狂風多,哪個都是災難,龍口搶黃,月婆下炕,閨女出閣,秀才出莊,何況那年雨水廣莊稼好。巧紅也下了地,可是一下地,幹不了幾把活,就說青木,你聽是不是穀雨在哭。青木說疑神疑鬼,就是穀雨哭,離得這么遠能聽得見?巧紅說我咋老聽見穀雨在哭。青木說那是你灌上了耳音,風吹草動都像兒子哭哩。一個上午,巧紅往溝崖下跳了七八次,中間又跑回去一趟。巧紅紅著臉說我老聽見穀雨在哭,老想尿,可蹲下又尿不了幾滴。青木嘻嘻一笑說你就地蹲下尿你的,又不是沒見過沒用過。巧紅就搗了青木一拳頭。夏莊稼進倉,巧紅就落下這毛病,幹活幹得正起勁,只要一支起耳朵聽,下一步準往溝崖下跳或往豆壟麥垛後面跑。青木心疼女人,五年才開懷,村子上不是沒有看笑話的人,壓力有多大,爹娘對他已經說過再不生就得離了的話。頭胎就是兒子,她耳朵里當然灌滿了兒子的哭聲。他帶巧紅去看過大夫,巧紅死活不去,說臊死人了,這毛病又不是啥大病,穀雨大點就好了。

巧紅上了溝崖,青木說穀雨都一歲過了,又有娘看著咋會有事?娘生了我們六個,領了一輩子娃娃,個個領得虎背熊腰的,還怕把穀雨領不好?穀雨是婆婆心尖尖上的肉,讓婆婆帶著比自己帶還放心,巧紅當然放心了。穀雨現在都把奶奶當娘了,不拿奶頭哄叫不到懷裡來,叫來了咕咚咕咚地瘋吃上一陣子,又鑽進婆婆懷裡去了,仿佛巧紅只是個奶瓶兒。

巧紅跟了上來,看也沒看一眼青木,就往前鋤去。青木說現在有兒子了,就有勢了,看你溜滑,糜谷都讓草淹了。巧紅翻了青木一眼,繼續往前鋤。青木只是想逗一下巧紅,莊稼讓草淹了,她比誰都著急。巧紅可是過日子的女人。

巧紅佝腰下去,兩個屁股蛋子圓丟丟的,一拉鋤屁股一顫一顫。青木最喜歡摸巧紅的屁股,他輕巧地往前躥了一步,在巧紅屁股上摸了一把,又擰了一下。巧紅直起腰來,青木就從後面抱住了她。巧紅沒心思和青木玩耍,往後一退,很準地踩在青木的腳面上,青木提著腳哇哇地叫起來。只要到地里,青木從不穿鞋。挨過了疼痛,青木追了上來,斜眼盯著巧紅的胸脯看,兩座小山包撐起那水紅的衣衫,隨著巧紅拉鋤一挺一挺的。青木心裡痒痒,嬉笑著說饃頭熟吧。巧紅又站下了,娃娃的哭聲又在耳邊縈繞著,奶頭就一憋一憋的,像要破了。青木越過糜壟,往巧紅跟前湊了一下,見巧紅沒反應,就撲上去抱住說我快渴死了,嗓子裡冒煙哩。說著嘴巴已隔著那衫子銜住了乳頭,兩手去掀巧紅的衣襟。巧紅回過神來一用力,青木就被推得一個仰躺,倒在糜地里。巧紅掉下了臉子說大天白日的真不害臊。青木有些生氣地說你這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巧紅往前鋤去,可那娃娃的哭聲貓叫一樣細而尖,就像什麼東西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划過,奶頭就像往裡充氣似的一下一下地鼓脹,要爆了似的。她又跳到溝崖下去了。

巧紅從溝崖下爬上來,青木說你還不如回去,你這樣讓人咋幹活?巧紅不高興了,說你乾你的,我乾我的。青木說可你這樣,我咋幹活?就像犁地,一頭驢站下了,另一頭驢咋走?

巧紅實在撐不住了,便揭了衣襟對著糜子擠起奶來。乳汁落在糜葉上又流到地上,乳香味兒就飄散開來。兒子過了滿歲了,早就貪上了五穀,公公婆婆已不止一次催促她斷奶,讓她生第二胎。政策規定只能生兩個,間隔期四年,胎數管得很嚴,年限卻管得很鬆。女人只有斷了奶才能再懷,她也想著斷了,再生上一個,撂給公公婆婆抓養,然後和青木進城裡打工。青木說得對,這土地就是把人種進去也長不出好日子來了。巧紅這幾天給穀雨餵奶就一天比一天少了。要讓奶憋上去,就不能經常擠,經常擠就和娃娃還在吃一樣,是輕易回不去的。可她實在沒辦法,那哭聲就像穀雨厚墩墩的小手抓捏她的奶頭。

幾次跳溝崖跳出了幾身汗水,渾身就乏困酸軟,巧紅躺在蛇皮袋子上歇緩下來。青木也躺下了。巧紅薄薄的水紅衣衫被搓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圈白晳的腰身來。青木拔了一根毛穀子去觸摸那腰身,巧紅給了他一巴掌,把衣服拉下來裹嚴實了自己。

有兩隻麻雀在草地上刨食,它們刨開地皮,啄食鮮嫩的草莖。一場透雨讓地皮酥軟了,麻雀的爪爪一刨,嫩黃的、粉紅的、淡青的草根就露了出來。它們邊啄邊叫,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山風颳過坡地,一點都不野。青木偷眼去看巧紅,巧紅不知在想啥。忽然一隻麻雀就跳到另一隻麻雀身上去了,青木看得皮緊骨壯的,他伸長脖子窺了巧紅一眼,發現巧紅並沒看那對麻雀,目光痴痴的,就有些失望。巧紅要是看見了,他就能在這野地里把事做了。青木把手伸過去,撫摸巧紅的腰身,又挨了一巴掌。青木撲過去將巧紅壓在身下,巧紅惱怒了,連掐帶咬。青木嗷嗷大叫著撒手滾開,胳膊上已給巧紅掐擰出幾個青印,肩膀也被摳了兩道血痕,火辣辣地疼。青木沒想到巧紅這么對他,蹬了巧紅一腳,到陰涼地方躺著去了。平時巧紅會像做錯了事的娃娃到他身邊來,可今天他躺了好一會兒,巧紅都沒來。偷眼去看時,巧紅已鋤到遠處了。

一群鳥飛過了頭頂,又一群鳥飛過了頭頂,太陽就坐在山頭上了。巧紅扛著鋤一陣風似的回家了。青木悠悠浪浪晃到家,巧紅已做好了飯。吃飯時青木不說話,臉子拉得老長。巧紅說我看看,還越來越嬌嫩了,蒼蠅爪爪蹬了一下都當大病害哩。說著擰了青木的臉蛋一下,又捅了青木的胳肢窩一下。青木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女人臉皮薄,先說了話,就算道歉了。青木再板起臉孔來,也就沒意思了。

穀雨跟奶奶睡,巧紅逗了一陣穀雨。穀雨掀了幾次衫子,巧紅沒給餵奶,她給婆婆說從今個起斷了奶去。婆婆說就是,斷了去。巧紅親了穀雨幾口,回到自己的窯里。見青木還坐在那裡,巧紅說還不睡?青木雖不生氣了,卻硬撐著說你這人咋了?城裡人吃過飯還散步消化消化呢。巧紅說那你就學城裡人出去散步吧。

巧紅一邊打開包袱,一邊說這穀雨個兒長得太快了,三天兩頭就得謄鞋樣子。巧紅這么說著,看了青木一眼。穀雨的鞋樣從前窪水靈兒家謄來還沒一個月,就是小了往大放一圈兒是個啥難事?青木知道巧紅在找藉口,心裡笑著,嘴上卻說不用去謄樣子了,下回咱去趕個集,兒子能穿買的鞋了。巧紅停頓了一下,說娃娃是籠里的饃饃,一蒸一個樣子,買一雙鞋花十幾塊,穿不爛就穿不成了,白糟蹋錢。青木說我就喜歡糟蹋這個錢。

青木本來還想憋一陣,可他實在管不住自己了,就抱住了巧紅。巧紅沒反抗,青木就舉起巧紅來,巧紅卻一縮身子逃開了,說看把你精神大的,我去洗臉了。青木兩把就扒了個淨光,巧紅一上炕,他就將巧紅箍進了懷裡。青木做那事的時候巧紅一點也不主動,連個聲氣都沒。青木覺得沒意思,草草地完事。巧紅鑽出被窩,青木打了兩個哈欠,說睡吧。

青木的呼嚕聲響起來了,巧紅摸索著穿好了衣服,輕輕出了門。出了大門那哭聲就響亮起來,一浪一浪地撲過來,哭聲就像找不到奶頭的小嘴亂咂亂嗍,這讓她的兩個奶頭格外地憋脹生疼。村子一片漆黑,像堆滿了高高低低的鐵疙瘩。多熟的路到了晚上都是陌生的,巧紅走得磕磕絆絆,跟頭流星的。

一道深溝像大刀砍下的,將村子劈成兩半,這廂住著朱家,那廂住著牛家。門對著門都能看得見窯洞裡的燈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里。夜裡,很少有人翻這溝,累人不說,這溝還邪氣。誰也記不得這溝里死過多少人,有失腳滾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沒辦法跳崖的,有在溝坡里放牲口割草被上面撲下來的山洪捲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溝里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過九個人,是朱牛兩姓為了爭地盤,打了族架。溝兩邊的人都想將對方箍在溝底,結果兩姓人就在溝底相遇了,一天結束,共死了九人,傷者無數。據說冤死鬼只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鬼怕白日不敢出來,夜裡溝里就到處是冤死鬼,等著拉替死鬼。春生有個晚上找赤腳醫生給奶奶看病,到了溝里被三個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結果三個鬼打起來了,他才撿了條命。說得活靈活現,嚇得有人尿過褲子。只要夜晚有人吼曲兒,必是有人要過溝,村里人叫吼夜!

巧紅到了溝沿邊心裡發怵,是月頭還是月尾記不清了,一點亮氣都沒有,溝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紅硬著頭皮往下走,剛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來就聽到一種像鳥又不像鳥的叫聲。又想到種糜子的時候,老聾子從溝坡滾下去死了還沒過五七,心裡直打寒戰。巧紅對著摔倒的地方唾了幾口唾沫繼續往下走,快到溝底了,又跌了一跤,耳邊是雜七雜八的聲音,就是沒了那尖細的哭聲。巧紅心裡說這個小壞種,你哭出個聲兒來也頂個事呢,偏偏這時沒了哭聲兒。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腳越不利索了。忽然,溝沿上有了吼聲,粗壯高亢的吼聲: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說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
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風風火火闖九州哇
巧紅心裡一下就踏實了。這歌聲就像燈光,有這歌聲壯膽,巧紅腳下也平穩了許多。巧紅屏息聽聽,想聽出是誰,可男人吼起這歌來都一個聲兒。那個“哇”字就像大戲裡的黑頭吼出來的,帶著雄渾的尾音兒。
到了秋早家門口,已是汗水濕透衫子,都能擰出水來了。巧紅顧不上喘口氣就進了秋早家院子。院心有火光一明一暗的,隱約看見秋早跪在院子裡燒香。巧紅輕輕地咳了一聲,秋早問了聲誰?巧紅說我,還不等秋早說啥,便鑽進屋裡去了。

冬兒正愁眉苦臉地抱著娃搖來搖去,半裸的上身露出奶頭來,癟癟的。巧紅爬上炕去,抹起衣襟露出奶頭,先對著牆擠掉了些奶水,然後接過娃,只見那娃魚一樣的嘴唇都青紫了。當奶頭塞進娃的嘴裡,娃的哭聲沒了,一陣咕嚕咕嚕的吞咽聲響起來。娃貪婪地吸吮著,奶頭一下子沒了憋脹生疼的感覺,好不輕鬆,好不舒坦。奶頭給娃娃厚墩墩的手抓捏著,巧紅覺得渾身的筋骨都散開了。她輕輕地拍著娃的屁股蛋子,甚至發出了喔喔嗯嗯的聲音。回頭看冬兒,冬兒卻正痴迷地看著她,她臉紅了。

冬兒流產了幾次才坐了胎,這娃更是命根子。她看著巧紅,撫摸著巧紅的後背,甚至把頭貼在了巧紅的背上。巧紅撫摸著娃的頭說這小傢伙的頭髮好密,長大一定是個硬氣的漢子。冬兒笑笑說懷上的時候他就不安分,老動。冬兒跳下炕去,拿了毛巾上來,拉起巧紅的衣衫替她擦著身上的汗水,從脊背到前胸,連胳肢窩都擦了一遍。隨後又跳下炕去,舀了盆清水把毛巾淘了一遍,又把巧紅的臉擦了一遍。

冬兒拆開一包餅乾,又喊秋早拆一瓶罐頭來,橘子的。巧紅說剛剛吃過飯,別費了。冬兒硬往巧紅的嘴裡塞了兩塊餅乾,說這又吃不飽人。巧紅說看你身子也不單薄,咋就沒奶?是不是讓啥把奶給踩去了?冬兒說母豬下過崽,不過已經出月,家裡再沒有懷崽的東西。巧紅說臨月時你身上裝鏡子了沒?冬兒說沒裝。巧紅說哎,這就是沒婆婆又沒娘的過錯,咋能連鏡子都不裝?冬兒命苦,婆婆早些年就去世了,出嫁的前一年又沒了娘。

奶了一會兒娃,巧紅便將娃撤離奶頭,說看小壞種貪的,等等再吃,把肚子吃壞了。

娃吃過奶不哭了,黑豆一樣的眼睛盯著巧紅。巧紅在娃的臉上親了一口,娃的嘴一嘬一嘬的。巧紅輕輕戳了娃的額頭一下說等會再吃,別脹壞了,說著覺得大腿上一熱,知道娃尿了。巧紅嘻嘻笑著說吃了嬸的奶,還知道道個喜,剛從娘肚子裡出來就這么懂事。冬兒拉著巧紅的手說比他爹懂事,這話讓巧紅很受活。

秋早進來,把拆開的兩瓶罐頭一瓶遞給巧紅,一瓶遞給冬兒。巧紅沒接,看著秋早她就來氣了。她很想吃罐頭,可今天她一嘴都不會吃。秋早和青木既是同學,又是好朋友,可到頭來卻狠狠耍了青木一把,讓青木到現在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來。冬兒硬把罐頭往巧紅懷裡塞,巧紅說我一吃這東西胃裡就泛酸水。

秋早垂著雙手站在一邊,巧紅也不看,冬兒說秋早,今年打水泥窖的經費下來,你要再不給青木家安排,我就和你離婚。巧紅卻說要個水泥窖做啥?等穀雨隔了奶,青木就帶我進城去,活都說下了,青木說兩個人打一月工就能打兩個水泥窖。

這么說著話,那娃又將頭往巧紅的懷裡拱,巧紅說來,再咂上一起子,小豬嘮嘮。那娃吃了一陣就叼著奶頭呼呼睡去了。巧紅從娃的嘴裡摘出奶頭來,跳下炕要走,冬兒說咱姊妹再說說話,你把罐頭吃了吧。巧紅說穀雨還在家裡哭呢,正是纏人的時候。冬兒就對著院子喊秋早,秋早你死在外面了。巧紅聽了心想,兒子就是女人的勢哩,沒兒子的時候,冬兒給秋早低眉順眼的,連個大氣都不敢喘。秋早進來,冬兒說巧紅要走了,你送送,黑天半夜的,那溝里邪乎。

冬兒要下炕送,巧紅攔住說月子裡見不得風,造下病是一輩子的事情。冬兒把一點錢塞進巧紅手裡說明天……巧紅把冬兒的手打了回去說,你當誰都是那樣的人,明早天一亮我就過來。巧紅這話是說給秋早聽的。巧紅順手將門拉嚴實了,秋早把一包東西遞過來說給青木提著吧。巧紅說不稀罕,就出了大門。巧紅在前面走,秋早在後面跟著,巧紅回頭說你跟著幹啥,回去。秋早說我送你,那溝里邪氣。巧紅說不用,青木在溝里等著接哩,他那人做事意長。秋早說其實我也是沒辦法,牛家人盯得緊。巧紅說那是你們男人的事,要說你跟他說去。秋早又說他們說青木把我當猴子耍哩,在幹部跟前壞我的名聲哩。巧紅說你們好得就差穿一條褲子了,你就信別人不信他,他是那號人?秋早又把那包東西遞過來說,就當我給他賠不是了。巧紅繞開秋早說要給你自己給去。

秋早被這句話釘在了那裡。巧紅走到遠處了,秋早說回去給青木說,就說我說了,村長是個■。
巧紅走下溝坡,謠曲就漫了過來,是憋著勁兒吼出來的,那曲兒便有些走樣:
不變豬來不變牛
死了變個花枕頭
白天跟妹守床被
晚上跟妹睡一頭
當然是秋早。這曲兒男人要發瘋一樣唱出來,比劉歡那歌兒還粗壯,就是有些騷情。巧紅臉紅了,罵了句臭男人,都是騷豬,有選這曲兒來給女人壯膽的嗎?

聽著這歌聲,巧紅翻溝時就很輕鬆。到溝底抬頭一看,前面有一星光亮鬼火似的一眨一閃的。巧紅心裡緊張,腳步就遲緩了,說老聾子,咱沒冤沒仇,你可別害我。那火光卻像釘在那裡,不往前來,也不往後去。雖然秋早使了吃奶的勁還在吼,巧紅還是渾身發毛,偏又傳來咕咕嘰嘰的低笑,心揪得更緊。她都要掉頭了,就聽到說話聲,往前走,看把你嚇的?
是青木的聲音,巧紅長出了一口氣罵道,死鬼,想把人嚇死了打光棍啊。青木說那可不一定,巧紅說你不是睡了么?
村子裡現在誰不知道青木和秋早是死對頭?現在他和秋早連話都不說,背靠背站著哩。就在一個月前,他還和秋早站在大溝對面罵了一個下午。

要說起來,他們是村里一直堅持念完高中的同學,從一上學直到高中畢業都同一個班,大小事情都互相幫襯著,比親兄弟還親。巧紅和冬兒也是一個村的,從小到大親姊妹一樣,兩家好得打個麻雀都要分著吃。事情出在前年,老瘸子貪污了些退耕還林補助,被人家撤了,村長的位子就空了出來。青木是會計,但他想也沒想村長這個事。可青木沒想到自己被朱姓推出來選村長,他不想乾,掌門三爺把他傳了去拍桌子說這是啥事?你當你家裡的事,由著性子來?十來年的書念到狗肚子裡去了,連個輕重都覺不來。該花多少你花,咱朱家人攤。在族裡,三爺罵誰就意味著誰確實把事做錯了。

牛姓推出來的候選人卻是秋早。快選舉時秋早來找青木說,他們逼我參選,我才不想當這個破村長,老瘸子才弄了三千多塊錢,就讓人家撤了不說,還讓後賬找得不得安生。你說我這身體,到城裡一年咋也弄個萬兒八千的。我是應付差事哩,我要到城裡去闖闖,我全力支持你。

青木就說我也一樣,我當了一年會計不到就受夠了。上面來的人讓你抱頭捧腳,可找他們辦個事,他們看都不看你一眼。
後來,秋早當選村長,青木也沒啥想法,反正他不想當村長,穀雨斷了奶他就和巧紅到城裡去。有一次他去趕集,和在鄉上當幹部的一個親戚一起喝酒。幾杯酒下肚,親戚罵了他個狗血噴頭。才知道他和秋早說的那些話,秋早調鹽加醋地對鄉長都說了。親戚說青木你太不成熟了,怎么能背後亂說呢?伺候領導咋啦,自古就這么個理。青木才明白秋早有多么陰險,回來就氣勢洶洶地找秋早罵了一架,秋早一句話都沒回。他曾給三爺認過錯,並發誓要把秋早扳倒。可三爺卻說秋早幹得挺好的。

青木出來捶著自己的頭說你真是個豬腦子,三爺再厲害也是人啊,人家一次給打了兩口水泥窖就把三爺收買了。和秋早罵完架的那晚,青木在月光靜靜的小崗上坐了半夜,才釋然地噓出一口長氣來,說反正老子就沒想過當村長,老子明年就到城裡去……
青木坐下來,巧紅說走呀,深更半夜坐在這溝里。青木說溝里看夜多好,星星像鑽石一樣流成一條河哩。青木又說你瓜呀?巧紅囁嚅著說那娃沒奶,哭得人心焦,我奶頭上就像有一雙小手抓來抓去的。青木說你不是給我說去菊子家謄鞋樣兒去嗎?巧紅說人家的心思都讓你猜透了。青木說我早就猜出來了,罷罷罷,過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了,再說誰能保證兒孫不吃別人的奶?
秋早在溝沿上扯破嗓子還在吼: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頭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吼完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秋早又吼起《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你》,青木說掙死你個狗日的。巧紅就明白了秋早聽不到她上了溝沿,就會一直吼下去。
青木說,狗日的把嗓子都吼啞了。
巧紅說,腿子酸困得不行了,上不了溝沿,你背我吧。
青木說,你把功勞掙回來了,讓秋早背。
巧紅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叫一聲他就會下來的,你信不信?
青木說,是啊,人家現在是村長了,多少女人都想著人家哩。
巧紅說,放屁,說完就自顧自往溝沿上爬了。
青木緊走幾步繞到巧紅前面,弓下腰來說上來吧,你有兒子了,就有勢了,人的脾氣也就大了,不敢惹了啊。
巧紅繞過青木,青木又繞到前面把腰弓下說上來吧,你省點勁,回去你還有用呢。
巧紅說,秋早讓我給你說一聲,村長是個■!
青木說,他真這么說?
巧紅說,我哄你幹啥?他還讓我給你提菸酒,我說你不稀罕,要送你親自給他送去吧。
青木說,我的好女人,還不上來?
巧紅上了青木的背,摸著青木的頭髮說那娃頭髮好密,長大一定是個硬氣的漢子。
青木說,有穀雨硬嗎?
巧紅說,長大了都那樣吧。
夜黑漆漆的,對面的歌聲還在吼,很嘶啞,巧紅一進屋就找出手電筒來,像電影裡那樣向著對面晃了幾個圈,那歌聲才停了。

入選

這篇小說原發於《朔方》200906期
入選
1、《小說選刊》200906期
2、《小說月報》200909期
3、《新華文摘》200920期
4、《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2010年1期
5、《2009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小說選刊版
6、《2009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作協版
7、《2009年短篇小說》人民文學版

作者簡介

季棟樑,男,1963年生於甘肅,1982年大學畢業。1985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二百餘萬字。出版有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從會漏的路上回來》、《左手功名右手美人》,長篇小說《奔命》、《胭脂巷》,長篇紀實文學《楊興義傳》。作品先後多次被多種選刊轉載,併入選中國文學年度排行榜和中學語文教材。曾獲中國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多次榮獲寧夏政府文藝獎,2006年榮獲“鎮北堡西部影城文學藝術獎”、寧夏“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和木頭說話》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現在政府某機關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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