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園”

“秘密花園”

“放鬆”,是同性戀者提到最多的關鍵字。 1980年代,這不叫同性戀,屬“流氓罪”。 “公園是我的天堂,沒有了,我都不知道去哪裡。

“秘密花園”

“人民公園是人民的,同性戀為什麼不能來呢?”

(圖)“秘密花園”“秘密花園”

廣州市人民公園西側,南北兩個公廁之間,約200米長的綠蔭小徑。他們用眼神尋找志同道合者。開放而又隱晦,直率而又曖昧。這就是人民公園同性戀聚集地,應該是廣州乃至珠三角最大的同性戀聚集地

如同白先勇小說《孽子》描寫那般:“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

人民公園裡鮮為人知的方寸之地,見證了同志人群的自身變遷和分化,也見證了社會對這個特殊人群的艱難認同過程,現在,他們和他們的“王國”走到了分崩離析的節點。

人民公園臣民王國

這裡是他們的“王國”,“臣民”都是男性,沒有領土,只是一處精神家園。

他們的“王國”狹窄得可憐,在廣州市人民公園西側,南北兩個公廁之間,約200米長的綠蔭小徑。一排排石凳旁,矗立著小葉榕、玉蘭樹,枝葉遮天,落下斑駁光影。他們用眼神尋找志同道合者。開放而又隱晦,直率而又曖昧。這就是人民公園同性戀聚集地,應該是廣州乃至珠三角最大的同性戀聚集地。

他們管這樣的地方叫“漁場”,釣“魚”的場所,駐足於此的人,背後都有一段歷史,他們藏起身世,改用“藝名”或暱稱,在這兒尋找短暫或長久的快樂。

現在,“王國”走到了分崩離析的節點。

隱形歲月

一聽到腳步聲,如同受驚的麋鹿,迅速分開兩頭跑。

5月10日下午,老黃順路去了人民公園。他在小道上轉轉,凝神瞧瞧下棋的、打牌的。走累了,坐在石凳上。

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走到跟前笑了笑,老黃回應了一個微笑。他挨著他坐下,兩人聊起家常,說說笑話。不遠處的一些石凳上,也坐著成對男子。

這是“漁場”最常見的場景。在尖銳的世界之外,這兒沒有家庭壓力、同性禁忌。“放鬆”,是同性戀者提到最多的關鍵字。

50歲的老黃削瘦,至今未婚。他大部分時間蝸居家中照顧老母親,伺候一日數餐,兩天換洗一次尿濕的被褥。他覺得虧欠父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個月前,他剛和同居3年的男性朋友分手,後者要結婚了,這也是他一開始就規勸的:“你是家裡的獨子,一定要結婚。”

2000年,老黃開始逛人民公園。這裡是廣州的歷史地標,1918年,孫中山倡導建成市立第一公園,後改名為中央公園,1966年改成現名。1999年,公園拆除圍牆,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也才真正擴大為同性戀聚集地,原因已經無法細究,但也只占了公園兩百分之一的角落。

阿剛更早知道這個“漁場”。1987年,他“糊裡糊塗”結婚第二年,有朋友告訴他,要認識更多朋友就去人民公園。是那種朋友嗎?他問。是的。

那年,恰好人民公園雕塑群落成,有魯迅頭像等6座。園內保持著最初的法式建築風格,也散落不少西洋雕塑。當時,公園收門票,1角錢/人。

他做賊一般溜進公園,偷偷打望。在小樹旁,他看到一些男人成雙靠在一起,拖著手,壓低嗓音聊天,一聽到腳步聲,如同受驚的麋鹿,迅速分開兩頭跑。

1980年代,這不叫同性戀,屬“流氓罪”。“那個誰不就被抓去勞教嗎?”阿剛努力回憶圈內典故。如同白先勇小說《孽子》描寫那般:“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

一直到80年代的最後一年,才有學者涉足同性戀:在上海,社會學家劉達臨啟動了對兩萬人的性文明調查,涉及到部分同性戀者;在北京,從美國回來的李銀河把“性別和性”作為主要研究方向。

當時信息閉塞,阿剛只為在人民公園發現那么多朋友而心跳不已。他老惦記著,一下班就去。“在那兒很放鬆,跟過節一樣,在家跟老婆一點語言都沒有。”像從事地下工作,有男人不緊不慢跟著阿剛到沒人的角落,緊幾步上來問,你吃飯沒有?或者,借個火,問個時間。

第一次被邀請吃飯,阿剛不敢去,他留下了BP機號碼。後來電話聯絡,這段關係維持了兩年。

阿剛講述得很平靜。老黃也一樣。他們從一開始便洞察,特殊的感情會無疾而終,也不再去糾纏其中的痛與苦。好像人民公園,時光荏苒,新面孔變成老面孔,老黃還是願意有空去逛一逛,仿佛是到一個心照不宣的老朋友家敘敘舊。

純真年代

“公園裡是我的天堂,沒有了,我都不知道去哪裡?”

2000年11月11日,艾麗斯第一次來到人民公園時,“流氓罪”年代已褪去,他轉了幾圈,有男人在擁抱、親吻,還有一對男人在哭泣,這些都已不再是躲藏在陰暗角落裡了。

1990年代末,同性戀漸成社會話題。李銀河的《同性戀亞文化》正熱賣,艾麗斯買了一本,交錢時不敢把封面衝著收銀員。這本書暗示他“漁場”特徵:有公共廁所,人群熱鬧。書里還告訴他,同性戀是正常現象,並非犯罪。

37歲的艾麗斯原在市郊開發廊,搬到市區賣早點後,他成了公園常客,一晃8個春秋。

人民公園的初春,大葉榕枯黃又抽綠,北邊的紅棉樹開花了,整個公園漾著香氣。夏天了,黃色的芒果熟了,行人用寶特瓶、竹竿敲下果實。到了秋天,白色桂花開。

艾麗斯生命卻一度充滿灰色。他自殺過3次,未遂。他喜歡上了抽菸,一天兩包。“公園是我的天堂,沒有了,我都不知道去哪裡。”他說。

公園裡自娛自樂的項目漸多,下棋、唱歌、打羽毛球、踢毽子……有些人推來CD機和擴音器,5毛錢一首歌。大概2005年,漲到了1元。攤位太多,最後變成了互相飆歌,公園管理者不得已限制了區域和時間,現在,周末時才能聽到狂野的卡拉OK了。

心情愉快時,艾麗斯和圈內朋友會去唱幾首。他唱粵劇、流行歌曲,喜歡梅艷芳的《女人花》,曲調幽怨,有時流著淚唱完這首歌。

他們用的是女聲,男女合唱時,一些路人乍聽吃驚,卻也鼓掌:男兒聲竟能如此陰柔。

人民公園的同性戀圈子名聲漸隆。舊“漁場”經常被執法部門驅趕,也開始轉移到這兒。2000年代初,可能是同性戀聚集最密的那幾年。一般周末下午人最多,郊區、周邊城市的同性戀都聚集在此。外國人也知道這個點,艾麗斯見過一個老外,金髮碧眼,大腿上刺著“珠江啤酒同性戀”,他用蹩腳的英語打趣:“CanIkissyou?”“Yeah!”老外指著自己的臉頰。

年輕的同志們開始學會了上網,交友不再依靠“漁場”。許多老年人懷念著這段時光,“那時候很純。”他們與公園保全相安無事,“他們只是負責拔拔草什麼的。”艾麗斯說。

(圖)“秘密花園”“秘密花園”

流浪歌手

治安員喊著:“清場了,走啦走啦!”治安員走了,他們又回來了。

人民公園南面原是一片民居、商鋪。2006年初,擴充為南廣場。公園面積增大一半。一個刻有史文介紹、花崗岩加銅製成的城市原點標誌,在南廣場的圓形中心廣場設立了。

同志們的領地依然固守著那200米的小徑。但同性戀圈子不可避免地複雜化了。

2006年國慶後一天傍晚,舒淇(化名)坐在公園的石凳上,心裡既怕又興奮,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那年他22歲,和一個男性朋友相處了3年。分手時,他沒有工作,飄零一人。

舒淇開始混跡於公園。這是特殊的一個流浪漢群體:沒有工作,以園為家,在同性戀圈的灰色地帶徘徊。他結識了一幫年輕“姐妹”,他嘴大,就被暱稱為“舒淇”。缺錢時,舒淇和一幫人會去“獻血”,200cc血200元錢,免得餓肚子。

在公園石凳上,一個高高瘦瘦的老人湊過來跟他說話。“我不喜歡他。”舒淇說,但跟著老人去了他家。完事後,老人問:“你是不是要錢?”“是。”“要多少?”“200。”

這樣的交往持續不久,舒淇找了一份酒樓服務員工作,便不再去老人家裡,偶爾還會打電話問候一聲。有時,老人會問:“公園有沒有帥哥?介紹認識一下。”“沒有啊。”他敷衍著。

“像這種情況很多的。”舒淇說。

“那是一段很慘的日子。”5月9日,他穿著餐廳服務員制服,回想著。“我現在只想好好工作,有了錢,什麼都不用擔心。”

那時,除了去朋友家、泡網咖、在麥當勞捱夜,舒淇便睡在公園石凳上。2006年左右,公園深夜不清場。後來要清場,治安員喊著:“清場了,走啦走啦!”他們便挪到公園邊上,治安員走了,他們又回來了。

深夜,是他們的快樂時光。大家天南海北聊天、唱歌。唱完,有人尖著嗓子喝彩:“好好聽喔!”

鬧得凶了,治安員就出來了:“走了走了,別在這裡吵了!”

有一些同性戀在酒吧、夜總會做反串演出,也就是男扮女裝,用女聲唱歌。他們在演出前,或者結束之後,會到公園來逗留。艾麗斯記得最有名的是“萍姐”,“他化女裝很成功的,穿連衣裙、高跟鞋,帶著假波(乳房),我們會去抓一下,大家逗逗開心。”

有時候,萍姐會加入一些業務舞蹈隊跳舞、唱歌。許多人圍著他,聽他粵語發音不標準的歌,一些人還跟他拍照留念。

據說,他出過自傳,上過報紙,帶了不少徒弟入演藝圈。不過,現在公園已見不到他了。

何去何從

“人民公園是人民的,同性戀為什麼不能來呢?”

寄生於此的行當也自然而生:偷竊、搶劫、賣淫的。受訪的同性戀大都自認是受害者。

Ricky家在廣州、佛山交界的高村,他喜歡人民公園,但已不敢去。幾年前,他在公園認識了一個看起來很純淨的年輕人,在公廁,他被對方搶走了錢包和手機。算起來,他被偷、搶的手機已有5部。

“這個圈子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的是找朋友,有的只是想玩一下,有的來聊天,有的就是為了生活賺錢。”舒淇說。

現在,老黃也不敢在公園裡找朋友了,只是逛逛。“在這個圈子裡交往,弦不能放鬆的。真愛是有的,但機率太低太低了。”

很多同性戀不會去公廁里,三五人占據了小便池,作勢小便,每當有人進門時,狺狺的眼神如同掃射獵物一般盯著,如遇相同的眼神,便尾隨而行。而這大部分是借“釣魚”為幌子偷竊、搶劫。

今年初開始,人民公園轄區內的廣衛派出所加強了治安管理,一批一批的同性戀被帶到所里詢問。這在同性戀社區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提及了電影導演張元的電影《東宮西宮》,影片講述的是北京某公園,民警抓捕、審訊同性戀的經過。

賣淫的事件

在小白的印象中,頻繁搜查出現在3月底。他是智行基金會志願者,這個香港慈善機構專為愛滋病和弱勢群體提供關懷。“就像演電影一樣。”志願者小姚回憶。4月3日,幾名警察、治安員突然從四面包圍上來,包括他們4名志願者在內,有二三十人被帶到派出所,大多是同性戀者。

小白記得,詢問筆錄上寫明事由是“涉嫌賣淫嫖娼”。但僅有兩個問題涉及:“你是不是賣淫嫖娼”、“你知不知道這裡有賣淫嫖娼”。

所有接受詢問的人還都會被問到:“你是不是同性戀?”最後,民警會在筆錄外補充一句:“以後不要來了,這裡不是你們呆的地方。”包括智行志願者,他們會被告誡不要來做外展,因為會招來同性戀者。

警方行動

一名曾被詢問的同性戀者Tony很氣憤:“人民公園是人民的,同性戀為什麼不能來呢?”敏感者覺得這涉嫌“歧視”。在北京愛知行研究所所長萬延海看來,警方行動缺乏法律依據,“影響警方行動的是道德層面的問題,但警方是執法者,需要法律依據和事實證據,不能隨便抓人”。

智行志願者,以及一起開展活動的廣州市疾控中心官員事後曾到廣衛派出所所交涉。

“我們也有難處。”廣衛所負責人告訴他們,警方是接到市民投訴採取行動的,否則警方會被認為不作為。

比如,有市民被同性戀者騷擾;有人在公廁里盯著小便的市民,甚至過來撫摸。有一次,一名警官身著警服如廁,剛一進廁,就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圍上來,盯著他看。在警方最近的一次行動中,從一個公廁裡帶走了20餘人,“他們呆在裡面長時間不出來。”另外,該負責人提到同性戀搶劫、敲詐、賣淫的事件時有發生,這已是屬於觸犯法律的行為。

該負責人稱,警方行動時,很難辨別哪些同性戀有不文明或者違法行為,“這些人的身份我們並不掌握,只能統一行動。”

智行工作人員葉貝擔心這個精神家園會消失。“我們會採取一些辦法,一是加強人民公園的宣傳教育,同性戀者作為文明市民,不要發生不文明行為。二是組織羽毛球比賽、英語角,把這裡變成同性戀的文明場所。”

許多同性戀者已不敢在公園露面,家在附近的Tony被詢問過一次之後,不再敢來公園逗留。舒淇站在公園邊上,估摸著又到治安員出巡時間,也匆匆逃離。“我一些朋友都被帶到派出所里,現在哪還敢去啊。”

不管是非如何,人民公園,這個“王國”已經走到了分崩離析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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