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話

隨著明代說唱藝術的發展,品種名稱也日趨繁多,有的沿用宋代陶真的名稱,有的沿用元代詞話的名稱,而“說詞”、“唱詞”、“文詞說唱”、“打談”、“門詞”、“門事”、“盲詞”、“瞽詞”等都是明代所創,稱謂雖然不同,實際都是指詞話而言。明代中葉以後,詞話的說唱伎藝逐漸發展演變為彈詞和鼓詞兩個系統,取代了詞話的名稱。

基本信息

基本解釋

1. [notes and comments on ci poetry;novel with parts in verse common in the Ming Dynasty]

2. 評論詞的內容、形式或記載詞的作者事跡的書。

3. 散文裡間雜韻文的說唱文藝形式,是章回小說的前身,起於宋元,流行到明代。明代也把夾有詞曲的章回小說叫做詞話。

基本概念

詞話盛興於元、明兩代的說唱藝術形式。一般認為淵源於唐、五代的詞文,直接繼承於宋代的說話伎藝。詞話的名稱,不見於宋、金文獻,只在《元史·刑法志》和《通制條格·雜令》中才有關於禁止民間子弟“演唱詞話”、“搬唱詞話”的禁令元陶宗儀《輟耕錄》:“宋有戲曲、唱諢、詞說。”有的研究者認為詞說即是詞話。明人錢希言《桐薪》、《獪言》說宋朝有《燈花婆婆》、《紫羅蓋頭》詞話;清初錢曾《也是園書目》著錄宋人詞話《燈花婆婆》等12種。對此,近代學者有不同見解。葉德均《宋元明講唱文學》一書認為這些都是後人以元、明兩代沿襲的名稱加於宋人話本之上的,不能考實為宋代即有詞話之稱。胡士瑩《詞話考釋》一文則認為“宋元話本,有所謂詞話者,其體實兼樂曲與詩讚二者”,並將宋人以鼓子詞體制寫的《刎頸鴛鴦會》,及諸宮調、說唱貨郎兒、陶真、彈唱因緣等宋、金、元的說唱伎藝都歸於詞話之屬。這種說法與孫楷第《詞話考》中認為詞話的“詞”字應包括詞調之詞、偈贊之詞、駢儷之詞見解相一致。

元代的詞話沒有完整的作品流傳下來,只在元雜劇中可以見到引用詞話之處,如《元曲選》中就有92種在全劇之末引用詞話,做為訴詞、斷詞,或全劇的總結。另外,在雜劇的曲文中也有直接引用詞話的唱詞。這些引用的詞話都是七字句、攢十字,也間有一些雜言,但都是詩讚體之詞由此可見,元代詞話的唱詞是以詩讚體為主,並沒有樂曲、詞調、駢儷的詞這與近年發現的明成化刊本說唱詞話16種,及明萬曆刻本《大唐秦王詞話》的唱詞是一致的。葉德均認為詞話的詞應作“文詞”或“唱詞”的廣義解釋,而以詩讚詞為主,是符合實際的。元人雜劇中引用詞話之多,反映了民間說唱藝術與戲曲藝術的互相影響,同時也反映了元代詞話的盛行。明代詞話繼續流行,根據現在所能見到的作品而言,有長篇作品,也有中、短篇作品,題材相當廣泛。《大唐秦王詞話》是一部長篇講史作品;另外據近代學者的考證,著名的長篇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封神演義》在明代初葉都有詞話本。1967年發現的明成化刊本說唱詞話,篇幅都比較短,題材屬於傳奇、公案、靈怪一類的為多。又如《古今小說》中的《李秀卿義結黃貞女》是由詞話本《販香記》改編的;《警世通言》中的《蘇知縣羅衫再合》是由唱本《蘇知縣報冤》改編的,可知原作篇幅不長。

引證解釋

1. 評論詞、詞人、詞派以及有關詞的本事和考訂的著述。始於宋代,最早的詞話專著是宋楊繪的《時賢本事曲子集》,今佚。著名者有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王國維《人間詞話》等等。

2. 盛行於 元 明 兩代的說唱藝術形式。

元 關漢卿 《救風塵》第三折:“那唱詞話的有兩句留文:‘咱也曾 武陵 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 明 馮夢龍 《喻世明言》第一卷:“看官,則今日聽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清 龔自珍 《題紅蕙花詩冊尾》詩:“歌板無聊舞袖涼,江南詞話斷人腸。” 姚華 《論文後編》:“而雜劇一科,且為詞話開山,傳奇導源,授受相承,皆宗北宋。”

3. 明 人章回小說中夾有詩詞者,亦稱“詞話”,如《金瓶梅詞話》。

人間詞話

《人間詞話》是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著的一部文學批評著作。接受了西洋美學思想之洗禮後,以嶄新的眼光對中國舊文學所作的評論。表面上看,《人間詞話》與中國相襲已久之詩話,詞話一類作品之體例,格式,並無顯著的差別,實際上,它已初具理論體系,在舊日詩詞論著中,稱得上一部屈指可數的作品。甚至在以往詞論界裡,許多人把它奉為圭臬,把它的論點作為詞學,美學的根據,影響很是深遠。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晚清以來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

作品概述

《人間詞話》,王國維著。作於1908~1909年,最初發表於《國粹學報》。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中國近代最負盛名的一部詞話著作。他用傳統的詞話形式及傳統的概念、術語和思維邏輯,較為自然地融進了一些新的觀念和方法,其總結的理論問題又具有相當普遍的意義,這就使它在當時新舊兩代的讀者中產生了重大反響,在中國近代文學批評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人間詞話》,在理論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一些問題上頗有創見。 王國維接受西方哲學的影響,奉叔本華、尼採為精神導師。 《人間詞話》不同於當時有影響的詞話,它提出了“境界”說。“境界”說是《人間詞話》的核心,統領其他論點,又是全書的脈絡,溝通全部主張。王國維不僅把它視為創作原則,也把它當作批評標準,論斷詩詞的演變,評價詞人的得失,作品的優劣,詞品的高低,均從“境界”出發。因此,“境界”說既是王國維文藝批評的出發點,又是其文藝思想的總歸宿。清朝詞派,主要有浙派和常州派。浙派詞致力糾正明詞末流迂緩淫曼的毛病,崇尚清靈,學習南宋姜夔,張炎的詞,不願迫近北宋詞人,不師秦觀,黃庭堅,只學張炎,其流蔽在於主清空而流於浮薄,主柔婉而流於纖巧。於是常州派詞起而糾正浙派的流弊,提倡深美閎約,沉著醇厚,以立意為本,發揮意內言外之旨,主張應有寄託,推崇周邦彥而輕薄姜夔,張炎。這的確使詞論前進了一大步。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更是突破浙派,常州派的樊籬,克服兩者之弊,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浙派詞主清空柔婉,結果導致浮薄纖巧,不真切,王國維的境界說提倡不隔,以糾正浙派詞的流弊。他強調寫真景物,真感情,要寫得真切不隔。這確實擊中了浙派詞的要害。對於常州派,他反對所有詞都必須有寄託的說法,認為並不是有寄託的詞才是好詞。他指出:“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並引牛嶠等詞,稱為“專作情語而絕妙者”。他認為,佇興之作,寫情語,寫景物,只要真切不隔,有境界,便是好詞。這種觀點有利於糾正常州派詞偏於追求寄託的狹隘見解。王國維論詞,指出境界說,又主張要寫得真切自然,並且有格調,氣象,感情,韻味,無疑突破了浙派詞和常州派詞的框框,去除了他們的偏弊,論詞較為全面;同時,這些觀點,對文學創作也有一定貢獻。《人間詞話》在詞論方面超越了浙派和常州派的範圍,而其美學觀點,一方面受叔本華的影響,一方面又有所突破。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和“以物觀物”直接承繼了叔本華的哲學觀點。而其“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這源於叔本華的天才論。但《人間詞話》並沒有陷入這種境地而不能自拔。王國維區分了兩種境界,與叔本華不同的是,他沒有貶低常人的境界,相反還十分看重,認為“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王國維一面推重“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一面又推重”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這與叔本華只強調天才具有赤子之心不一樣。此外,叔本華講天才強調智力,王國維則強調感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在詩人與現實的關係上,王國維主張:“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這顯然透顯出樸素的唯物因素和辯證法睿智。從理論上說,"境界"所要求的正與以形象反映現實的藝術規律相通;既要入乎其內,又要出乎其外;既要有輕視外物之意,又要有重視外物之意,這與作家必須深入生活,又要高出生活的創作要求相一致。王國維的“境界”說具體地,明確地揭示出藝術境界內在的特殊矛盾,說明了文藝的本質特徵。與前人相比,這是一個新的貢獻。文學批評史上,那種只重“言志”,“抒情”的論點,偏執一端;那種只重形象,畫面的論點,偏執另一端。清初的王夫之關於“情景互”的觀點,葉燮關於“形依情,情附形”的觀點,雖然已為境界說中的本質論奠定了基礎,但畢竟是王國維最明確,最系統地闡述了藝術境界中“景”與“情”的關係,自覺地“探其本”,完成了境界說的本質論。王國維認為,景多無限,情也說不盡,“境界”本質上是“景”和“情”兩個元質構成的。但不論是客觀的“景”,還是主觀的“情”,都是“觀”——人的精神活動的結果。“情”、“景”這種特殊矛盾的多樣化的對立統一,便形成千姿百態,豐富多彩的文學藝術作品。王國維根據其文藝觀,把多種多樣的藝術境界劃分為三種基本形態:“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王國維比較科學地分析了“景”與“情”的關係和產生的各種現象,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次提出了“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寫實"”的問題。“造境”是作者極逞“創意之才”,充分發揮想像力,使萬物皆為我驅遣,“以奴僕命風月”,這正是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基本特徵。“寫境”則是作者極逞狀物之才,能隨物婉轉,“能與花鳥共憂樂”,客觀的真實受到高度的重視,這正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基本特徵。王國維還提出,“理想派”與“寫實派”常常互相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新的創作方法。而用這種方法創作出來的藝術境界,則不能斷然定為“理想派”或“寫實派”。在這種境界裡,“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自然與理想熔於一爐,“景”與“情”交融成一體。王國維認為,這是上等的藝術境界,只有大詩人才能創造出這種“意與境渾”的境界。王國維還進一步論說文藝創作必有取捨,有主觀理想的注入;而虛構或理想,總離不開客觀的材料和基本法則。所以,“理想”與“寫實”二者的結合有充分的客觀根據。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兩種創作方法相結合也有其客觀可能性。王國維的見解可謂透徹,精闢。“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雖“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在當時來說,是一種比較卓越的藝術見解。王國維還指出,詞中所寫的形象(境界)不管是素描式地寫出來,還是由作者綜合印象創造出來,它們都不是對事物作純客觀的,無動於衷的描寫,而是貫穿作者的理想,即按照作者的觀點,感情來選擇,安排的。這就進一步說明了文學藝術中的形象是客觀事物在作者頭腦中的主觀反映。當然,王國維並沒有明確和具體地論說這一點。王國維是中國近代最後一位重要的美學和文學思想家。他第一個試圖把西方美學,文學理論融於中國傳統美學和文學理論中,構成新的美學和文學理論體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既集中國古典美學和文學理論之大成,又開中國現代美學和文學理論之先河。在中國美學和文學思想史上,他是從古代向現代過渡的橋樑,起到了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作用。 《人間詞話》在學界享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得到了很高的評價,如朱光潛在《詩的隱與顯——關於王靜安的〈人間詞話〉的幾點意見》一文中說:“近二三十年來,就我個人所讀過的來說,似以王靜安先生的《人間詞話》為最精到。”王攸欣在《選擇、接受與疏離——王國維接受叔本華、朱光潛接受克羅齊美學比較研究》一書中說:“王國維寥寥幾萬字的《人間詞話》和《紅樓夢評論》比朱光潛洋洋百萬字的體系建樹在美學史上更有地位。”

作者簡介

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出生。二十二歲起,他至上海《時務報》館充書記校對。利用公餘,他到羅振玉辦的“東文學社”研習外交與西方近代科學,結識主持人羅振玉,並在羅振玉資助下於1901年赴日本留學。1906年隨羅振玉入京,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韻等。其間,著有《人間詞話》等。1911年辛亥革命後,王國維攜生平著述3種。眷隨兒女親家羅振玉逃居日本京都,從此以前清遺民處世。1922年受聘北京大學國學門通訊導師。1927年6月,王國維留下“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書,投頤和園昆明湖自盡。在其50歲人生學術鼎盛之際為國學史留下了最具悲劇色彩的“謎案”。 王國維世代清寒,幼年為中秀才苦讀。早年屢應鄉試不中,遂於戊戌風氣變化之際棄絕科舉。二十二歲起,他至上海《時務報》館充書記校對。利用公餘,他到羅振玉辦的“東文學社”研習外交與西方近代科學,結識主持人羅振玉,並在羅振玉資助下於1901年赴日本留學。 1902年王國維因病從日本歸國。後又在羅振玉推薦下執教於南通、江蘇師範學校,講授哲學、心理學、倫理學等,復埋頭文學研究,開始其“獨學”階段。1906年隨羅振玉入京,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韻等。其間,著有《人間詞話》等名著。

作品全文

§1.01 一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1.02 二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1.03 三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①”“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②” 無我之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④”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①)馮延巳(一說歐陽修)【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②)秦觀【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③)陶潛【飲酒詩】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閒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1.04 四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1.05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1.06 六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1.07 七 “紅杏枝頭春意鬧(1)”,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宋祁【玉樓春】(春景):“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皺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2)張先【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1.08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1.09 九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1.10 十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3),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1.11 十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1)。”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絕人。(2)”差近之耳。 (1)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1.12 十二 “畫屏金鷓鴣(1)”,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2)”,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3)”,殆近之歟? (1)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2)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3)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乾,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1.13 十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閒(1)。”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乾。” §1.14 十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1.15 十五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1.16 十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1.17 十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1.18 十八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1.19 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1)。 (1)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採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1.20 二十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暄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1)”,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2)”、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過也。 (1)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2)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3)《全唐詩》卷六:孟浩然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嘗閒遊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鹹閣筆不復為繼。” §1.21 二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1)”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2)”,但歐語尤工耳。 (1)歐陽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2)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鞦韆出畫牆。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1.22 二二 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1)”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2)。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3)”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1)梅堯臣【蘇幕遮】(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引此詞云:“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3)馮延巳【玉樓春】:“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蒲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 §1.23 二三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1.24 二四 《詩;蒹葭》(1)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1)《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2)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別離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1.25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1)”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3)”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4)”似之。 (1)《詩經;小雅;節南山》:“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2)晏殊【蝶戀花】見二四注。 (3)陶潛【飲酒】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純。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絕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 (4)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1.26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1)”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2)”此第二境界也。“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3)”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1)晏殊【蝶戀花】見二四注。 (2)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3)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1.27 二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1)”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1.28 二八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1.29 二九 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悽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1),猶為皮相。 (1)秦觀【踏莎行】見三注。東坡絕愛其尾兩句,自書於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1.30 三十 “風雨如晦,雞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2)”、“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3)”、“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4)”氣象皆相似。 (1)《詩;鄭風;風雨》:“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2)《楚辭.九章.涉江》(辭長不錄)。 (3)王績【野望】:“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4)秦觀【踏莎行】見三注。 §1.31 三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1)”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2)”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見蕭統《陶淵明集》序。 (2)見《王無功集》卷下【答馮子華處士書】。所稱薛收賦,謂系【白牛溪賦】。 §1.32 三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1.33 三三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1.34 三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1.35 三五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1)。 (1)《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二沈氏《樂府指迷》條:“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發須用‘絳雲’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 §1.36 三六 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1)”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2),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1)周邦彥【蘇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2)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訊息。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1.37 三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1),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2),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1)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2)章質夫【水龍吟】(楊花):“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1.38 三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髮”等句何如耶? §1.39 三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1)”、“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2)”、“高樹晚蟬,說西風訊息(3)”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1)姜夔【楊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2)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3)姜夔【惜紅衣】見三六注。 §1.40 四十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已。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乾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3)”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4)”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1)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阿加病字頭〕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上山下欽〕。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占,無悶征在今。” (2)薛道衡【昔昔鹽】:“垂柳復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盪子,風月守空閨。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訊息,那能惜馬蹄。” (3)歐陽修【少年游】見二三注。 (4)姜夔【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1.41 四一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1)”“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2)”寫情如此,方為不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3)”“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4)”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1)《古詩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2)《古詩十九首》第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3)陶潛【飲酒詩】見三注。 (4)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川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1.42 四二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1.43 四三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乾青雲(1)”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1)蕭統《陶淵明集》序:其文章“橫素波而傍流,乾青雲而直上。” §1.44 四四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1.45 四五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侷促轅下。 §1.46 四六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 §1.47 四七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1)”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1)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女亘〕娥不嫁誰留?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1.48 四八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劉融齋謂:“周旨盪而史意貪(2)”此二語令人解頤。 (1)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2)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盪而史意貪也。” §1.49 四九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盪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1)”二語乎? (1)吳文英【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1.50 五十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1)”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2)” (1)吳文英【秋思】(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捷去提手加竹頭〕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鐙前無夢到得。路隔重雲雁北。” (2)張炎【祝英台近】(與周草窗話舊):“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最無據。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1.51 五一 “明月照積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懸明月(3)”、“長河落日圓(4)”,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5)”,【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6)”差近之。 (1)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2)謝□〔月兆〕【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反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顧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支鳥〕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罡之正換成尉〕羅者,寥廓已高翔。” (3)杜甫【後出塞】(之二):“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4)王維【使至塞上】:“腳踏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5)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6)納蘭性德【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1.52 五二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1.53 五三 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1.54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1.55 五五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1.56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1.57 五七 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1.58 五八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1)。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1)白居易【長恨歌】有“轉教小玉雙成”句為隸事。至吳偉業之【圓圓曲】,則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 §1.59 五九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1.60 六十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1.61 六一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1.62 六二 “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1)”“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軻長苦辛。(2)”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3)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4)”惡其游也。 (1)【古詩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2)【古詩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軻長苦辛。” (3)金應圭《詞選》後序:“規模物類,依託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4)《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1.63 六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1)。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1)按此曲見諸元刊本《樂府新聲》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韻定格》、明刊本蔣仲舒《堯山堂外紀》卷六十八、明刊本張祿《詞林摘艷》及《知不足齋叢書》本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等書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觀堂《宋元戲曲史》所引亦同。惟《歷代詩餘》則作“平沙”,又“西風”作“淒風”,蓋欲避去復字耳。觀堂此處所引,殆即本《詩餘》也。 §1.64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訊息。 宣統庚戌九月脫稿於京師定武城南寓廬 (第二部分:刪稿49節) §2.01 一 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2.02 二 雙聲、疊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乾嘉間,吾鄉周公靄先生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余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也。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王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也。自李淑《詩苑》偽造沈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是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於詞。余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2.03 三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2.04 四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2.05 五 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復辨其誣。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2.06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2.07 七 散文易學而難工,韻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2.08 八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飢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晉宋齊辭《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飢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2.09 九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2.10 十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2.11 十一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賯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2.12 十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2.13 十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2.14 十四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2.15 十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2.16 十六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2.17 十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遇《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運算元》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2.18 十八 譚復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2.19 十九 詞家時代之說,盛於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後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故深者反淺,曲者反直。(2)”潘四農曰:“詞濫觴於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3)”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4)”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雲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2.20 二十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雲間諸公,則□〔糸采〕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2.21 二一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 §2.22 二二 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疆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2.23 二三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謂寄興深微。 §2.24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鬱伊惝恍,令人不能為懷。《定稿》只存六闋,殊為未允也。 §2.25 二五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運算元》,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2.26 二六 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2.27 二七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2.28 二八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2.29 二九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2.30 三十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2.31 三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2.32 三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2.33 三三 宋李希聲《詩話》云:“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下,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2.34 三四 自竹□〔詫換土旁〕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恆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虛語。 §2.35 三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2.36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閒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2.37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陳樂,換得雷塘數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閒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2.38 三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運算元》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2.39 三九 《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後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沖、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後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後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2.40 四十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2.41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2.42 四二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是《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 §2.43 四三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倖〔幸加單人〕,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2.44 四四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2.45 四五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詠》。讀《草堂詩餘》,令人回想袁谷《才調集》。讀朱竹□〔詫換土旁〕《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2.46 四六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詫換土旁〕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規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2.47 四七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2.48 四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文學之事,於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2.49 四九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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