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武松遇到哥哥武大郎。行至家中,與潘金蓮相見。金蓮頓生邪心,調戲武松,被武松臭罵一頓。金蓮反咬武松調戲她。武松要去東京出差,向哥嫂辭行,遭到嫂嫂冷罵。只勸哥哥安分守己。武大隻按武松所說行事。西門慶偶見金蓮,一日三進王婆門,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到王婆家尋西門慶看破機關,報知武大。

基本信息

回目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簡介

武松遇到哥哥武大郎。行至家中,與潘金蓮相見。金蓮頓生邪心,調戲武松,被武松臭罵一頓。金蓮反咬武松調戲她。武松要去東京出差,向哥嫂辭行,遭到嫂嫂冷罵。只勸哥哥安分守己。

武大隻按武松所說行事。西門慶偶見金蓮,一日三進王婆門,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到王婆家尋西門慶看破機關,報知武大。

正文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話說當日武都頭迴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

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裡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裡?”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帘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帘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裡,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帘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

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

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裡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裡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里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裡。”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裡住不得,搬來這裡。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裡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裡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麽理會。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裡。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裡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里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帘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裡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入房裡搭了。

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裡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裡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松,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麽?”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麽。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鬨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杌子,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裡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麽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裡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裡敢再開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裡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裡。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裡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里,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裡,便下了帘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蘺勞犬不入’?”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箇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麽阿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裡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里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箇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裡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帘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帘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著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裡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里來,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痴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裡。”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箇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裡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裡,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裡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裡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裡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裡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裡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裡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裡說要去,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裡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著幾句甜淨的

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鋪里買了綾繡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裡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曆日麽?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裡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

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裡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裡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裡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箇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裡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裡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裡,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

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裡,對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箇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裡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裡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箇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獵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誇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裡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裡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裡說,又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裡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痴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來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許多,那裡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到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裡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慪氣。”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裡。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裡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里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鬨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那婦人口裡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裡,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羅唣!你真箇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裡,脫衣解帶,無所不至。

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訊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裡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里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裡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裡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獨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麽人,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潘金蓮與閻婆惜、潘巧雲一樣,都是《水滸傳》中著力塑造的淫婦形象之一。凡熟悉《水滸傳》的讀者無不對該書中數量不多的幾位女性產生很深的印象,這是因為她們的形象實在是太獨特了,與現實生活有著過大的差距。該書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主要有兩類,一類是相貌醜陋、武功高強、混跡於男人世界、失去了其性別特徵的女強人,如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僅從她們生猛駭人的綽號就不難想像其與一般家庭婦女的區別。另一類則是年輕美貌,但水性揚花的風流女子,如潘金蓮、閻婆惜、潘巧雲等,她們雖然女性味十足,但皆未能善終,最後都成了好漢們投奔梁山的入場券——一張張浸透著血污的入場券。

小說是將潘金蓮這類女性作為梁山好漢們的對立面和絆腳石來描寫的,這種定位使她們和高俅、西門慶、鎮關西、牛二等人一樣,成為好漢們走向梁山的外界推動力,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幅陰森恐怖的灰色市井圖。不過,這些手無寸鐵、無權無勢的弱小女子何以受到眾好漢乃至作者如此的敵視,她們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僅通過性別之爭、家庭糾紛就能將一個個武功蓋世的英雄們逼到梁山上去,起到和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地痞流氓一樣的作用,這確實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

還是從潘金蓮這一形象說起。客觀地說,潘金蓮這一形象固然有一些令人憎惡的品格和行為,但她還是有不少讓人同情之處的。確實,她是一個吃人者,這有她的害死武大郎為證,但同時她也是一位被吃者,是一位被扭曲了靈魂的不幸女性。從作品的描寫來看,潘金蓮並非天生就是個蕩婦,她年輕美貌,有著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如果是生在男女平等的現代社會,她肯定是眾多男士的追求對象,經過反覆的挑選後,找到一位如意的郎君是不成問題的。即使選擇有誤,她還可以通過離婚的方式進行調整和更正。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早生了幾百年,奴僕的身份使這一切都成為不合實際的奢望,她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只能任人擺布,將自己的前途和幸福交給反覆無常的命運。不過,她的運氣確實不好,她可以暫時拒絕男主人的性騷擾,向女主人求救,但無法抗拒男主人的殘忍報復,最終像禮品一樣被送給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武大郎。

嫁給武大郎別說潘金蓮一萬個不願意,街坊鄰居覺得不般配,西門慶有空子可鑽,就是武松也未必覺得合適。以武大郎極其醜陋的相貌和懦弱本身的性格,他根本就沒指望能吃到什麼天鵝肉。但是他也有正常人的願望,當人將潘金蓮當作禮物白送給他的時候,他無法不接受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對此我們不能對武大郎有更多的指責。無疑,這是潘金蓮走向墮落的開端,在後來發生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姦殺案中,人們往往將矛頭指向西門慶和潘金蓮。其實,那位將潘金蓮當禮物送人的男主人也是要付相當責任的,因為禍端就是他直接埋下的。再繼續追究下去,那位男主人也會感到冤枉,因為是當時的社會給了他隨意發落奴僕的權力,他將潘金蓮送給武大郎之舉儘管與情理不合,但並沒有超出法律所許可的範圍。

自然,如果潘金蓮順從地聽從命運的安排,死心塌地地跟著武大郎過日子,就不會有後面的那些故事了。而且當時的社會也正是這樣教育女性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古訓形象地概括了這一原則。但是,潘金蓮沒有這樣做,事實上但凡對自己的前途命運有點想法的年輕女性也不會有人甘心這樣做。如果她是自願嫁給武大郎,比如被武大郎的淳樸善良感動之類,這另當別論,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樁婚姻徹底違背了她的意願。因此,她的紅杏出牆之舉就可以看作是對不幸命運的一種抗爭,有著合乎人性的正當性。這種特定社會背景下的婚外情與現代社會中的同類現象還是有著明顯差異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就曾明確指出過,在包辦婚姻、女性沒有配偶選擇權的封建社會裡,違背社會道德規範的通姦反倒成為一種接近現代愛情的行為,因為它是建立在男女雙方自願的基礎上。

但是,通姦的行為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從來就被視作一種十分嚴重的罪行,何況通姦基礎上的殺夫,從當場殺奸無罪的法律規定中可以感受到整個社會對這一行為的痛恨程度,潘金蓮注定要為她的不安分之舉付出巨大的代價。

即使是越軌,潘金蓮也越得不是很順利,她一開始就選錯了對象,將目標鎖定到高大魁梧的武松身上。以武松梗直剛烈的性格和他對兄長的深厚感情,他的拒絕是必然的。退一步講,即便不是恪守江湖信條的武松,就是一般人只要不是那種意志薄弱之輩或無法無天之徒如西門慶之流,也未必肯接受這種畸形的愛戀,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住這種通姦和違背倫理雙重罪過所形成的巨大精神壓力。但不管怎樣,武松的拒絕對對潘金蓮構成了打擊。拒絕並不等於問題的解決,這只能使潘金蓮暫時有所收斂,活得更為壓抑而已,但無法熄滅她如火的欲望。一旦時機到來,有誰撒出一粒火星,一場熊熊烈火就會不可避免地燃燒起來。就連武松本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外出之前,不合情理地反覆向武大郎和潘金蓮的交代中就明顯地流露中一種焦慮和不安。

武松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潘金蓮的騷動不安分,加上西門慶、王婆的巧妙安排,使這場通姦十分順利地發生了。強烈的欲望一旦不受倫理道德的約束,就會轉變成一股可怕的破壞力量。如果僅僅是通姦,老實說,我們還無法對潘金蓮有更多的指責,畢竟她的婚姻實在是太不幸了,雖然她是在別人的引誘下越軌,不過也沒有誰強迫她,從她和西門慶偷情後的行為表現中可以看出,她對這種婚外情還是很滿意的。但事情並沒有按她的意願發展,而且很快就變得越來越糟。武大郎的上門捉姦陡然使矛盾變得空前尖銳起來,潘金蓮不可避免地要面臨兩種選擇,要么結束這種婚外情,和武大郎安安分分地過日子,要么繼續下去,將通姦進行到底。前一種選擇穩妥安全,因為武大郎曾明確表示過,如果她能悔改,可以不計前嫌。但潘金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帶有很大風險的後一種選擇,終於,她在王婆、西門慶的教唆下,殘忍毒死了武大郎。從一個年輕美貌的良家婦女到一位殘忍可怕的殺人兇手,看似十分遙遠,其實也就在一念之間。這種一念看似偶然,不過細細想來,卻都是必然的。

毒死武大郎,並沒有為潘金蓮帶來不幸婚姻解脫後的輕鬆,很快她就為自己的越軌和殘忍之舉付出了鮮血與生命的代價。她沒有死在官府選派的劊子手刀下,而是死於自己當初所愛戀的武鬆手中。雖然這一安排極具戲劇效果,但讀後並不讓人感到輕鬆。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通姦、捉姦、殺奸案件中,大家都是受害者,沒有一個最終的嬴家,武大郎被無辜地毒死了,潘金蓮殘忍地被殺死了,王婆被官府處死了,西門慶也為他的風流搭上了性命。武松雖然復仇成功,但他失去了將自己撫育成人的兄長,失去了當都頭的機會,成為刺配的犯人,再次回到險惡的江湖世界。在這場爭鬥中,每個人都有自己行為的正當理由,但每個人的行為又都構成了對別人的傷害,一切看似偶然,但一切又都是必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作者所能開出的不過是女人禍水論的病情診斷書,但讀者未必會這樣照單接受,相信每個人都會做出自己的判斷。

回評

寫武二視兄如父,此自是豪傑至性,實有大過人者。乃吾正不難於武二之視兄如父,而獨難於武大之視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際,至於今日,尚忍言哉?一坏於乾餱相爭,閱牆莫勸,再坏於高談天顯,矜餙虛文。蓋一坏於小人,而再坏於君子也。夫坏於小人,其失也鄙,猶可救也;坏於君子,其失也詐,不可救也。坏於小人,其失也鄙,其內即甚鄙,而其外未至於詐,是猶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坏於君子,其失也詐,其外既甚詐,而其內又不免於甚鄙,是終不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視兄如父,是學問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視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學問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猶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愛弟者以愛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寫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寫武大以救君子之詐。夫亦曰:兄之與弟,雖二人也;揆厥初生,則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學問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廢學問,此自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於天性可也。

上篇寫武二遇虎,真乃山搖地撼,使人毛髮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寫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蕩漾也。吾嘗見舞槊之後,便欲搦管臨文,則殊苦手顫;鐃吹之後,便欲洞蕭清囀,則殊苦耳鳴;馳騎之後,便欲入班拜舞,則殊苦喘急;罵座之後,便欲舉唱梵唄,則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筆而出,嚇時便嚇殺人,憨時便憨殺人,並無上四者之苦也!

寫西門慶接連數番踅轉,妙於疊,妙於換,妙於熱,妙於冷,妙於寬,妙於緊,妙於瑣碎,妙於影借,妙於忽迎,妙於忽閃,妙於有波礫,妙於無意思:真是一篇花團錦簇文字。

寫王婆定計,只是數語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礫,一吐一吞,隨心恣意,排出十分光來;於十分光前,偏又能隨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來。真所謂其才如海,筆墨之氣,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寫西門愛奸,卻又處處插入虔婆愛鈔,描畫小人共為一事,而各為其私,真乃可醜可笑。吾嘗晨起開戶,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意彼萬萬人中,乃至必無一人心頭無事者。今讀此篇而失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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