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轎者

田裡的女人指著走在轎邊的一個紅臉老頭說:“那個就是老鐵。 老鐵說完這句話,就感到頭有些發脹,要不是抱住轎槓,他非倒下去不可。 說著,就有人跳到花轎邊,等掀開轎簾一看,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花轎里空空的,沒有新媳婦,只有一袋糧食。

《舞轎者》,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一:基本信息

原載《百花園》1990年5期。
收入長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當代小小說作家代表作》。
收入1994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版《孤獨者》。
收入2006年5月河南文藝出版社版《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

二;小說原文

舞轎者

墨白
九月的陽光把田野里照得熱烘烘的,正在地里幹活的人看到從村子裡走出一隊娶親的隊伍來,有人就喊叫起來:“來了,來了。”
田地里幹活的人便都停住手中的活兒,靜立著看。先是幾面五顏六色的彩旗,隨後是一把紅頂黃流蘇的小傘子,小傘子的後面,是四個提著紅銅大鑼的光頭漢子。光頭們邁著戲步,黃色的銅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手中帶有紅纓的鑼槌一起舞到空中,然後又落下來,擊在鑼面上,發出“咣――”地一聲響。銅鑼的聲音像一群被槍聲驚起的小鳥,和著身後的嗩吶聲在空中驚恐地飛翔。人們先是看到有兩團白霧騰空而起,接著就傳來了震耳的三眼銃的槍聲。等那白色的煙霧散盡了,就有一頂紅紅綠綠的花轎出現了。
一個男人說:“不是說用汽車嗎?”
一個女人說:“你知道鳳琴的老公公是誰?老鐵呀。他抬了一輩子轎,這回他兒子結婚,老鐵會讓他用車?”
男人說:“那可不敢說,他兒子是鄉里的團委書記。”
女人說:“團委書記算個屁,能當他爹的家?”
說話時,那隻隊伍就過來了。在那隻迎親的隊伍里,最惹人眼的就是那頂花轎。那花轎被四個轎夫抬著,四個轎夫一律的青灰衣褲,他們肩上的花轎晃晃悠悠,一起一伏,就像波動不斷的水浪。花轎上的裝飾物在陽光下放著刺眼的光芒。
田裡的女人指著走在轎邊的一個紅臉老頭說:“那個就是老鐵。”
男人喔喔地應著,目光仍痴痴地看著那花轎從他們的面前晃過,朝潁河鎮去了。
跟在花轎邊的那個紅臉漢子就是老鐵,遠遠近近的鄉親都知道老鐵給兒子娶媳婦,可老鐵今天滿臉卻沒有一點笑容,冰冷冰冷的,既是九月的驕陽也曬不化他的臉。老鐵的駝背跟著花轎走,轎夫肩頭上的槓子發出“咯吱咯吱”的歡叫聲,那叫聲像許多小蟲子在他的身上爬,一種因焦躁引起的憤恨從他渾濁的目光里流出來,使那些熟悉他的人都不敢正看他一眼。老鐵有些恍惚地跟著轎子往前走,扛三眼銃的漢子從前面折回來,迎著老鐵站住了,漢子說,“鐵哥,進鎮了,放槍嗎?”
老鐵停住腳步,抬頭往前看,迎親的彩旗已經進了鎮子,他就把手一揚說:“放!為啥不放?放!”老鐵說話像是給誰賭氣似的,漢子聽了老鐵的話,就小跑著跟上隊伍,站在路邊,把肩上的銃蹲在地上,吹一吹手中的火媒子,就點燃了三眼銃。一陣槍聲過後,就有許多人都家裡湧出來,正在臨街門面里忙活的人們,也都停下手中的買賣,往這邊看。
潁河鎮上的人最愛看熱鬧,正月十五,獅子龍燈竹馬旱船高蹺走閣就能出五、六班子,每年都要鬧上幾天,十里八村的人都來趕正月會,人多得可著街筒子擁。不年不節的時候,如果有花轎路過,鎮上的人都要攔住在街道里舞轎,況且這幾年結婚用汽車的人漸漸地多了,花轎就更稀罕了。剛剛響過的三眼銃聲,一下把潁河鎮人冷卻了幾個月的熱情挑逗了起來,轉眼間,街面上就遠遠近近放下了好幾張桌子,桌面上放了熱茶,放了香菸,還備了鞭炮。轎夫們一看這情景,都拿眼睛看老鐵。放銃的漢子又跑了過來說:“鐵哥,舞嗎?”
老鐵砧著臉,嘴裡只吐出了一個字:“舞!”
說完,老鐵整了整腰帶,走到前面接過轎槓,他低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動!”他的話音剛落,那頂花轎就在大鑼嗩吶聲和轎夫們的吟唱聲中舞動起來。內行的人都知道,這舞轎的路數可大有講究,老鐵自幼跟著父親出門,般般武藝學了六六三十六套,什麼“雄鷹展翅”,什麼“高台亮風”,什麼“金雞獨立”,什麼“葵花向陽”……,每套都能舞得令人叫絕。所以老鐵潁河鎮一帶赫赫有名,遠遠近近的轎夫提起老鐵來,沒有一個不口服心服的。你看,老鐵今天的轎子也真的舞出了水平,使出了心勁。一陣陣叫好聲從大鑼嗩吶聲中傳出來,只見那支油亮紅光的轎槓在老鐵的肩上,像被磁鐵吸住一樣,任老鐵彎腰凸胸左出右擊時高時低,它都不脫落。一條條長凳越過去了,一張張方桌上去又下來,直舞得轎夫們大汗淋漓,衣服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那花轎子從上午十一點一直舞到下午三點,舞過了二十多張方桌,轎夫們換了一回又一回,唯有老鐵沒下來。大家都有些擔心,幾次想上去把他換下來,可是都被老鐵推開了。最初的時候,還有看熱鬧的人說笑話:“新媳婦這回非得尿褲襠不可。”到後來,人們看到老鐵有些蒼白的面孔時,心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等舞到了最後一張方桌時,人們心裡才輕鬆了一些。可轎夫們的心都寒了,他們知道,到了這一步,別說抬著花轎舞上桌子,就是空著手也難爬上去。放銃的漢子跑過來小聲對老鐵說:“算了吧?”
那個時候的老鐵兩眼通紅,他的手顫抖著,轎夫們都知道老鐵的脾氣,一看老鐵的目光,他就都止住了要說的話,他聽老鐵喘息說:“別壞了咱的規矩。”
老鐵說完這句話,就感到頭有些發脹,要不是抱住轎槓,他非倒下去不可。可是眼前的那張桌子像一團彩雲在他的前面飄,那些看熱鬧的人擁在彩雲邊,數都數不清。現在老鐵只有一個信念,這最後一張方桌一定要舞過去,不能壞了規矩,一定要舞過去!這時三眼銃的槍聲又響了,那槍聲像血液一樣注到了他身上,力氣又像火苗一樣在他的身上燃燒起來。花轎又在轎夫們的晃動了,只見老鐵的身子傾下去,用一隻胳膊支撐著,那轎槓就從他的肩上滑到脖子裡,他把另一隻手伸下去,想再來一個“水中撈月”。老鐵極力想把動作做漂亮些,可是突然間,他肩上的轎槓變得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只感到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從他的體內湧上來,一張嘴,就有一口鮮血吐出來。老鐵感到天旋地轉,便一頭從桌子上扎了下來。
四周的人驚恐地喊叫著。有人說:“快叫新媳婦,她公公……”
說著,就有人跳到花轎邊,等掀開轎簾一看,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花轎里空空的,沒有新媳婦,只有一袋糧食。
這個時候,從西邊開過來一輛貼了大紅喜字的吉普車,車上裝著高音喇叭,那車開到人群前停了下來。人們看到從車上下來一對新人,他們的胸前戴著紅花。新郎和新娘擠進人群,他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老鐵,新郎驚叫一聲:“爹――”就撲過去。
老鐵微微地睜開眼睛,看著身邊的兒子,掙扎著坐起來,他斷斷續續地說:“小亮……爹總算是對……對得起……你……”
老鐵當天就死了。老鐵安葬那天,一下來了十多班子花轎,那些轎夫在老會首的帶領下,一隊又一隊,長長地排了二里多地,滿天地里都是嗩吶聲,十多班子嗩吶對著吹,只吹得天昏地暗。老鐵的兒子在家裡待客,一茬又一茬,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花去了多少錢。老鐵的兒子覺沒臉在潁河鎮混下去,就要求調動,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到外鄉供職去了。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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