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的詩歌

我們活著。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 我們活著。

瘂弦,1932-,原名王慶麟,1932年出生於河南省南陽縣。
〖山神〗
獵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棧道因進香者的驢蹄而低吟
當融雪象紡織女紡車上的銀絲披垂下來
牧羊童在石佛的腳趾上磨他的新鐮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樹下為一個流浪客餵馬
礦苗們在石層下喘氣
太陽在森林中點火
當瘴癘婆拐到雞毛店裡兜售她的苦蘋果
生命便從山鼬子的紅眼眶中漏掉
夏天,
我在鼓一家病人的銹門環
曲嬉戲在村姑的背簍里
雁子哭著喊雲兒等等他
當衰老的太陽掀開金鬍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紅葉也大得可以寫滿一首四行詩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煙雨的小河裡幫一個漁漢撒網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著
怯冷的狸花貓躲在荒村老嫗的衣袖間
當北風在煙囪上吹口哨
穿烏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鐘下同一個乞丐烤火
〖深淵〗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發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裡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甚么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盪;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忙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語言;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詩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孃下……
當一些顏面象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象?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甚么;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鬥,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甚么。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得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象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象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給超現實主義者〗
——紀念與商禽在一起的日子
你的昨日與明日結婚
你有一個名字不叫今天的孩子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們的身上
魚飛翔,在天空
鳥戲泳,在水中
你的膝蓋不認識自己的
自己的腳趾
你是去年冬天
最後的異端
又是最初的異端
在今年春天
你唱∶糖梨樹,糖梨樹
在早晨五點鐘
在一些污穢的巷子裡
把聖經墊在一個風塵女子的枕下
摩西和橄欖山的故事遂忘懷了
在早晨五點鐘
糖梨樹,糖梨樹,你唱
你渴望能在另一個世界裡聞到蕎麥香
把一切搗碎
又把一切拼湊
使古與今,紡織的海倫跟火車站叫賣的女子
山與海,拾松子的行腳僧和黑皮膚的水手
概念與非概念,有風的天或無風的天
你是一個有著可怖的哭聲的孩子
把愛情放在額上也不知道的
獨眼的孩子
亂夢終會把你燒死
象摩天大廈
桑德堡的一支鋼釘
毀於一次雷殛
而你也不屬於桑德堡
他手裡緊握著人民
以及惠特曼的時興過而如今卻嫌舊了一點的老歌
你不屬於邏輯
邏輯的鋼釘
甚至,你也不屬於詩
你是什麼
 (糖梨樹,糖梨樹)
你從哪裡來
 (清晨五點,寒星點點)
你往何處去
 (寒星點點,清晨五點)
而你也是一個存在
如象楓樹糖
攪在顯影液里
沒有理由
卻是一個存在
如象水葫蘆花
在黑色與金色的殮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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