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前人的原作印章是學習篆刻過程中,除勤奮臨摹、努力創作外唯一一條“捷徑”,這與書法上“觀其下筆處”同樣重要。我便在課餘有意識地尋訪書肆冷攤,購藏浙宗先賢印譜原

1947年(丁亥),經福師推介,我加入了心儀已久的西泠印社。同時入社的有秦彥沖、葉潞淵、吳朴堂、方去疾、高式熊等人。《西泠印社志稿》卷二《志人》中記:“江文信,字成之,號履庵。嘉興人。王禔弟子,能治印。收藏八家刻印頗富。”我知道老師的用意是讓我有更多的機會向前輩學習,不囿於一師一門,開拓視野,領略各種流派之精要。
1959年,我調入上海第三鋼鐵廠工作。三鋼是家大廠,藝術方面的愛好者也很多。

自解放前夕到1959年之間,由於建立了家庭,要為尋找工作養家餬口而四處奔走,加上政治運動不停,開會學習繁忙,故無法用心於篆刻創作,福師那裡也去得很少。進了三廠後,工作上雖是安頓了,但業餘時間甚少。也就在這個時期,我的恩師王福廠於1960年3月去世。我是在數月後的《新民晚報》副刊上看到一篇紀念福師的文章,才知道恩師已駕鶴西歸。我黯然傷神,悲從中來。十七年來,福師面命耳提,在我身上傾注了許多心血,使我的藝術道路越走越寬。如今福師已去,而我將在藝路上獨行,想到此地,悵然若失。沒過多久,我從胡問遂那裡打聽到了同門吳朴堂的行蹤,便與其恢復了聯繫,遂又經常過從,談印論藝。
六十年代初,在上海的西泠印社社員為慶祝建社60周年,集體創作了一部《西湖勝跡印集》,參加刻印的有高洛園、馬公愚、王個簃、來楚生、錢君陶、吳振平、葉潞淵、唐雲、秦彥沖、吳朴堂、高式熊、方去疾和我。該譜共收錄印章55方,我刻了四方。由於我在開始工作後不再用原名,而以字行。1963年,紀念西泠印社成立60周年的活動通知寄到三廠,因查無“江文信”此人而退回,故我未能前去參加社慶活動。現在想來,很是遺憾。一則社慶五年舉辦一次,老一輩印人陸續西歸;二則文革浩劫不久來襲,又有印人死於非命,前輩、知己大半凋零,再無促膝談藝之緣了。 1966年,文革浩劫開始了,篆刻藝術和其它傳統藝術一樣,被釘上“封、資、修”的招牌打入冷宮,知識分子靠邊站。不久,便驚聞同門吳朴堂因受迫害自戕,年僅45歲。“訃音忽到門,哀歌起北邙。疑冰迄未泮,我意每惋傷。復念泉下人,玄珠遺海江。徒恐後學者,歧路嘆亡羊。”過了一段時間,忽接方去疾來電,說朴堂家屬將其一批自刻印章賣給了朵雲軒,若我想收可去一看。摩挲著朴堂印章,曩時一起談印說章之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儘管我此時境遇不佳,還是盡最大的努力,戒了煙,買下了部分印章。保存這些藝術遺產,一是後死者之責,二是為了永久的紀念。
文革後期,篆刻藝術忽又被重視,且提倡用簡化字入印。在此形勢下,三廠成立了工人業餘刻印組。那時,篆刻創作的內容必須為政治服務,印文不是“革命樣板戲”唱詞,便是“批林批孔”句子。對用簡化字入印,歷史上雖早就有過,前人也偶而為之,然終因藝術性不高、“味道”不濃,未能成為篆刻創作的主流。這是由於簡化字在造型上缺乏篆字的圖畫裝飾美,筆劃、章法較難安排;加之其入印實踐少、成熟經驗少,和有著數千年歷史淵源,無數代人積累起來的篆字入印豐富經驗無法比擬。當然通過精心安排,還是能創作出一些經得起考驗的作品來。
文革結束,篆刻藝術的春天隨之來臨。伴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印壇開始百花爭妍。我取宋人蘇舜欽詩句刻了一對印,“旁觀竹樹迴環翠”和“下視湖山表里清”,以遣我當時情懷。七十年代中後期,為修訂《辭海》有關篆刻的條目,我被借到上海中國畫院參與修訂工作,一同工作的有葉潞淵、方去疾和韓天衡。不久,我被選為上海市第三、四屆文代會代表,三廠還為我個人舉辦了一個篆刻藝術展覽會,展出了一百多方篆刻作品,得到了大家的好評。
由於篆刻藝術的不斷普及,青年愛好者越來越多,就拿三廠工人業餘篆刻組來講,隊伍在逐漸擴大。當然,其中大多數人是偶爾為之,以充實工餘生活;也有個別青年對篆刻情有獨鍾,到了嗜迷地步,且長期隨我左右,探究篆刻藝術。我亦樂意接受他們為學生,毫不保留地將自己平時積累的經驗予以傳授。經常對他們說,學習傳統要腳踏實地、一絲不苟;借鑑流派要心領神會、靈活套用;推陳出新要立足經典、水到渠成。漢文字本身已具備了造化美,用刀將帶有感情色彩的文字(句)藝術化地刻在方寸之中,通過分朱布白的經營,使文字錦上添花,或壯美,或典雅,給人以賞心悅目、精神歡愉之感,這就是篆刻藝術的魅力所在。然而,“環顧世間作,瞠目不敢前。初觀字傾欹,謂是法自然。繼見石破碎,謂是古斕斑。或森森以立,或伋伋而拳。蠻君將奼女,起舞共翩躚。撟舌不敢下,悼心先汗顏。”好在我的學生皆恪守探究整飭工穩一路,無一野狐狂放者。
1983年,由上海《書法》雜誌主辦,蘇州藝石齋和上海西泠印社協辦的《全國篆刻徵稿評比》活動開始,這也是文革結束後,第一次全國性篆刻大賽,我亦準備了作品去參加。評比揭曉後,我的作品被評為一等獎(全國共十名)。在我作品中有一方“遍地英雄下夕煙”印,得到評審們全票通過,這說明傳統工整的、帶有浙派用刀的篆刻作品,還能得到人們的賞識,並喜聞樂見。這也是對我四十多年來探究篆刻藝術的成果,在如此大範圍內的肯定。
1987年,我作為上海篆刻家代表團的一員訪問了日本,同去的有蔡大摶、方去疾、方傳鑫等。在日期間,受到了梅舒適、川合東皋、尾崎蒼石等日本同行的熱情款待,紛紛拿出他們的藏品來交流觀賞。大家談印論藝,暢抒情懷,真是其樂融融。
1990年,上海書店出版社為我出版了《江成之印存》,內中收錄了我四十餘年來各時期的篆刻作品三百多方。沒過多久,五千冊書即告售罄。我的印譜受到讀者如此青睞,更證實了自己的篆刻藝術觀。藝術風格和審美情趣是多樣的,平穩工致不等於平庸刻板。平穩中的細微變化,可造成大氣磅礴的氣勢;工致間的些許率意,往往有點石成金的妙趣。近時印人隨意破碎印面以為古,其實,印之古氣豈在殘破之中,關鍵在於其字法、章法是否與古人相契合,而稍用破殘只是為了調理印之朱白而已。所以,我愛古人,不薄今人。同古人、今人對話是交流,同自己對話是反省。不重複自我,不束縛自我,才能不斷進取。我的印譜剛出版後不久,上鋼三廠的領導對藝術很是重視,特意為已退休的我舉辦了一個隆重的印譜首發式,邀請了上海書協的王偉平、張森、高式熊等人來參加,會上氣氛非常熱烈。

我好收藏,自年輕時開始學習篆刻,便留意收藏曆代印譜和前賢遺範,雖經濟條件有限,然細水長流,五十餘年來旋得旋失。儘管經歷了“丙午之劫”,篋中舊印總算還存幾許。好的傳統應代代相傳,弘揚光大。我於1995年精選出百鈕,由學生鈐拓成譜,名為《履庵藏印選》。該譜上下二冊為一部,共拓十五部,並以“嘉興江氏成之所輯履庵藏印選之記”此十五字來分別各部之序。台灣書法篆刻名家王北嶽見而好之,依原樣在祖國寶島台灣影印出版,使之在海峽兩岸傳播發揚。就在這一年,我榮幸
地被上海市市長聘任為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1998年,西泠印社召開了隆重的慶祝建社九十五周年大會,老少社員們相聚在西子湖畔。就在此次大會上,由於我和高式熊、方去疾(方因病未能參加)都是1947年加入西泠印社的,有五十餘年社齡的當時也就我們三人了,故而被印社授予“榮譽社員”稱號。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固然是因自己鍥而不捨、孜孜以求的努力,但也離不開福師的提攜,離不開印社前輩師友的獎掖。自己越來越深感有責任要將篆刻這門我國優秀的傳統藝術傳揚後人,使之薪火不絕。我的學生們也很努力,在各次全國性的大賽中總有他們的名字,目前他們中已有二人被吸收為西泠印社社員。
光陰荏苒,今年又逢壬午。我從事篆刻藝術已整整一個甲子,參加西泠印社亦已五十五個年頭了。學生們為賀我八秩之壽,把我手頭尚留有的、加上向朋友那裡借來的自刻印共一百六十多方,拓成了一部四冊的《履庵印稿》。該譜共拓八部,並以“壬午杖朝,金石同壽”這八個字來明印譜之序。我有意將“壽”字部捐贈給上海圖書館,其意有二:一是能讓更多的篆刻愛好者或專門家看到此譜,便於共同探索篆刻這門古老的傳統藝術;二是送“壽”給上圖,祝其長長久久,金石同壽。
二零零二年九月於亦靜居南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