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第九

⑤箴:古代文體。 ②邢子才:即邢邵,字子才。 ①王籍:字文海,琅邪臨沂人。

作品簡介

文章篇是《顏氏家訓》里的第九篇。
顏氏家訓》是我國南北朝時北齊文學家顏之推的的傳世代表作。他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處世哲學,寫成《顏氏家訓》一書告誡子孫。《顏氏家訓》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內容豐富、體系宏大的家訓,也是一部學術著作。闡述立身治家的方法,其內容涉及許多領域,強調教育體系應與儒學為核心,尤其注重對孩子的早期教育,並對儒學、文學、佛學、歷史、文字、民俗、社會、倫理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文章內容切實,語言流暢,具有一種獨特的樸實風格,對後世的影響頗為深遠。

文章正文

第一段

【原文】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①、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②,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③,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④,生於《禮》者也;書、奏、箴⑤、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⑥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⑦;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⑧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凶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⑨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⑩,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注釋】
①詔、命、策:三種文體。皇帝頒發的命令文誥。
②序、述、論、議:四種文體。前兩種主要是記敘,後兩種主要是議論。
③賦、頌:兩種文體。賦講究對偶和用典,韻文和散文交錯使用;頌主要用於歌頌,內容上多是讚美、歌頌,寫法上多用鋪敘。
④哀、誄(lěi):古代文體。哀悼死者,記述死者生平的文章。
⑤箴:古代文體。用於告誡和規勸的文章。
⑥敷:陳述。
⑦俳優:古代以歌舞諧戲為業的藝人。
⑧詆忤(dǐ wǔ):冒犯。詆,通“抵”。
⑨空疏:沒有真實的本領。
⑩砂礫所傷:比喻細小的傷害。
【譯文】
文章都來自於《五經》:詔、命、策、檄,是從《書》中產生的;序、述、論、議,是從《易》中產生的;歌、詠、賦、頌,是從《詩》中產生的;祭、祀、哀、誄,是從《禮》中產生的;書、奏、箴、銘,是從《春秋》中產生的。朝廷中的典章制度,軍隊里的誓、誥之詞,傳布顯揚仁義,闡發彰明功德,統治人民,建設國家,這文章的用途是各種各樣的。至於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對旁人婉言勸諫,進入那種異樣的審美感受,也是一件快樂的事。在奉行忠孝仁義尚有過剩精力的情況下,也可以學學寫這類文章。但是從古至今,文人多陷於輕薄:屈原表露才華,自我宣揚,顯現暴露國君的過失;宋玉相貌艷麗,被當做俳優對待;東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馬相如攫取卓王孫的錢財,不講究節操;王褒私入寡婦之門,在《僮約》一文中自我暴露;揚雄作《劇秦美新》歌頌王莽,其品德因此遭到損害;李陵向外族俯首投降;劉歆在王莽的新朝反覆無常;傅毅投靠依附權貴;班固剽竊他父親的《史記後傳》;趙壹為人過分驕傲;馮衍因秉性浮華屢遭壓抑;馬融諂媚權貴遭致譏諷;蔡邕與惡人同遭懲罰;吳質在鄉里仗勢橫行;曹植傲慢不羈,觸犯刑法;杜篤向人索借,不知滿足;路粹心胸過分狹隘;陳琳確實粗枝大葉;繁欽不知檢點約束;劉楨性情倔犟,被罰做苦工;王粲輕率急躁,遭人嫌棄;孔融、禰衡放誕倨傲,導致殺身之禍;楊修、丁廙鼓動曹操立曹植為太子,反而自取滅亡;阮籍蔑視禮教,傷風敗俗;嵇康盛氣凌人,不得善終;傅玄負氣爭鬥,被罷免官職;孫楚恃才自負,冒犯上司;陸機違反正道,自走絕路;潘岳唯利是圖,不知進退,以致遭到傷害;顏延年意氣用事,遭到廢黜;謝靈運空放粗略,擾亂朝紀;王融兇惡殘忍,咎由自取;謝朓對人輕忽傲慢,因而遭到陷害。以上這些人,都是文人中出類拔萃之輩,不能一一全都記載下來,大致就是這樣吧。至於帝王,有時也難倖免。過去身為天子而有才華的,只有漢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數人,他們都受到世人的議論,並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這類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過失的,不時也可聽到,但他們中間遭受禍患的還是占有大多數。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推究其中所蘊涵的道理,文章的本質,就是揭示興味,抒發性情,容易使人恃才自誇,因而忽視操守,卻勇於進取。現代的文人,這個毛病癒加深切,他們若是一個典故用得快意妥當,一句詩文寫得清新奇巧,就神采飛揚直達九霄,心潮澎湃雄視千載,獨自吟誦獨自嘆賞,不覺世上還有旁人。更加上言辭所造成的傷害,比矛、戟等武器猶為慘酷,諷刺帶來的災禍,比狂風閃電還要迅速,你們應該特別加以防備,以保大福。

第二段

【原文】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痴符①。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擎邢、魏諸公②,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鑑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注釋】
①詅(líng)痴符:舊時方言,指沒有才學而好誇耀的人。
②邢、魏諸公:指邢邵、魏收等人。
【譯文】
做學問有敏捷與遲鈍的差別,寫文章有精巧與拙劣的差別。學問遲鈍的人不斷努力,能夠達到精通熟練;文章拙劣的人儘管反覆鑽研思考,其文章還是難免粗野鄙陋。只要能成為有學之士,也足以在世上為人了。如的確是缺乏寫作天分,就不要勉強去握筆桿子。我看世上某些人,一點沒有才思,卻自稱他的文章清麗華美,把他那些醜陋拙劣的文章到處傳布,這種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帶將這種人稱為詅痴符。最近在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歡寫一些可笑的詩賦,與邢邵、魏收諸公開玩笑,大家共同來嘲弄這位士族,假意讚美他的詩賦,這位士族信以為真,就殺牛篩酒,請客招延聲譽。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人,哭著勸他不要這樣做。這位士族嘆息說:“我的才華不被妻子所認可,何況陌生人呢!”至死也沒有覺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可算得上聰明,這確實不容易啊。

第三段

【原文】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師心①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②,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注釋】
①師心:以己意以師,即自以為是。
②體裁:此處指文章的結構剪裁。
【譯文】
學習寫文章,應該先找親友徵求一下意見,經過他們的批評鑑別,知道可以在社會上傳播了,然後才可脫稿;注意不要由著性子自作主張,以免被他人恥笑。自古以來執筆寫文章的人哪裡說得完,但能夠達到宏麗精美這種地步的,也就不過幾十篇而已。只要寫出的文章不脫離它應有的結構規範,詞意可觀,就可謂是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做到驚動眾人,氣蓋當世,怕也只有等黃河的水變清才有可能吧!

第四段

【原文】
不屈二姓,夷、齊①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②。自春秋已來,家③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④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⑤。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訊息⑥之。
【注釋】
①夷、齊:即伯夷、叔齊,為商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
②伊:指伊尹,商朝大臣。被尊為阿衡(宰相)。箕:指箕子,為商紂王諸父。
③家:此處指古代卿大夫及其家族。
④陳孔璋:即陳琳,字孔璋。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
⑤蛇虺(huǐ):蛇、虺皆為蛇類。此喻兇殘狠毒之人。
⑥訊息:此處是斟酌的意思。
【譯文】
不屈身於兩個王朝,這是伯夷、叔齊的氣節;對任何君主都可侍奉,這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來,士大夫家族流亡奔竄,邦國被吞併滅亡,國君與臣子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名分了。然而君子之間交情斷絕,相互不出辱罵之聲,一旦屈膝侍奉於人,怎么可以因為他的存亡而改變初衷呢?陳孔璋在袁紹手下撰文,就把曹操稱為豺狼;在魏國那兒草檄,就把袁紹看做蛇蠍。因為這是受當時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這也算是名人的大毛病了,應該從容地斟酌一下。

第五段

【原文】
齊世有席毗者,清乾之士,官至行台①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注釋】
①行台:東漢以後,中央政務由三公改歸台閣(尚書),習慣上遂以中央政府為“台”。東晉以後,中央官稱台官,中央軍稱台軍。因此,在大行政區代表中央的機構即稱“行台”。多由軍事關係臨時設定。
【譯文】
齊朝有位叫做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幹練之士,官做到行台尚書。他譏笑鄙視文學,嘲諷劉逖說:“你輩的辭藻,好比那榮華,只能供片刻觀賞,並不是棟樑之才;哪裡能夠比得上我輩這樣的千丈松樹,儘管經常有風霜侵襲,也不會凋零憔悴呀!”劉逖回答他說:“既是耐寒的樹木,又能開放春花,如何呢?”席毗笑著說:“那敢情好啦!”

第六段

【原文】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①,雖有逸氣②,當以銜勒③制之,勿使流亂軌躅④,放意填坑岸也。
【注釋】
①騏驥(qí jì):良馬。
②逸氣:俊逸之氣。
③銜勒:銜和勒。銜是橫在馬口中備抽勒的鐵,勒是套在馬頭上帶嚼口的籠頭。這裡比喻文貴有節制,好比馬須用銜勒一樣。
④軌躅(zhú):軌跡。
【譯文】
凡是寫文章,就好比人乘良馬一樣,良馬雖然很有俊逸之氣,但應該用銜和勒來控制它,不要讓它錯亂軌跡,肆意而行以致落到以身體填充溝壑的地步。

第七段

【原文】
文章當以理致①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②為皮膚,華麗為冠冕③。今世相承,趨本棄末④,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⑤。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注釋】
①理致:即作品的思想感情。
②事義:作品所運用的典實,即下文所說的“用事”。
③冠冕:此處指服飾。
④末:指華麗。
⑤但務去泰去甚耳:《老子》上篇二十九章:“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這裡是不要過分之意。
【譯文】
文章應該做到以義理情致為心腎,以氣韻才調為筋骨,以運用的典實為皮膚,以華麗詞句為服飾。現在的人繼承前人的寫作傳統,都是趨向枝節,丟棄根本,所寫文章大都存有輕浮華艷,文辭與義理相互比較,則文辭優美而義理薄弱;內容與才華相互爭勝,則內容繁雜而才華虧損。那放縱不羈者的文章,流利酣暢卻偏離了文章的意旨,那深究琢磨者的文章,材料堆砌卻文采不足。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你們怎么能夠獨自避免呢?你們只要做到所寫文章不過分,不走極端也就可以了。如果能有才華優異、聲譽隆重的人來改革文章的體制,實在是我所希望的。

第八段

【原文】
古人之文,宏才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為密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譯文】
古人的文章,才華橫溢,氣勢超邁,其體態風格,與現在相去甚遠。只是它遣詞造句簡略質樸,不夠嚴密細緻而已。現在的文章音律和諧靡麗,語句配偶對稱,避諱精確詳盡,這些方面比過去強得多了。應該以古人文章的體制構架為根本,以今人文章的詞句音調為枝葉,兩者都應該並存,不可偏廢。

第九段

【原文】
沈隱侯①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②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③。’此豈似用事邪?”
【注釋】
①沈隱侯:即沈約,南朝梁文學家。字休文,吳興武康人。
②邢子才:即邢邵,字子才。
③石髓:石鐘乳。
【譯文】
沈隱侯說:“文章應當遵從‘三易’的原則:容易了解典故,這是第一點;容易認識文字,這是第二點;容易誦讀,這是第三點。”邢子才經常說:“沈約的文章,用典不讓人感覺出來,就像發自內心的話。”我因此而深深地佩服他。祖孝徵也曾經對我說:“沈約的詩說:‘崖傾護石髓。’這難道像在用典嗎?”

第十段

【原文】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防①,魏愛慕任防而毀沈約,每於談燕,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徵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注釋】
①任防:南朝梁文學家。字彥升,樂安博昌人。當時以表、奏、書、啟諸體散文擅名。
【譯文】
邢子才、魏收兩個人都有盛名,一般人都把他們看做標準,當做宗師。邢子才讚賞佩服沈約而輕視任防,魏收喜愛羨慕任防而詆毀沈約,二人每在談天喝酒時,就爭得面紅耳赤。鄴下人物盛多,二人各有自己的朋黨。祖孝徵曾經對我說:“任防、沈約二人的是非,實際上就表示著邢子才、魏收二人的優劣。”

第十一段

【原文】
《吳均①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②不捨;里名勝母,曾子③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出。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雲敬同,《孝經》云:“資於世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④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詩云:“颻颺雲母舟⑤。”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沄又颻颺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⑥,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癮《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注釋】
①吳均:南朝梁文學家。字叔庠,吳興故鄣人。以小品書札見長,時人稱為“吳均體”。
②顏淵:春秋末魯國人。名回,字子淵。孔子學生。其德行為孔子所稱讚。
③曾子:春秋末魯國人。名參,字子輿。孔子學生。以孝著稱。
④費旭:王利器謂當作費昶。
⑤雲母舟:以雲母裝飾之舟。
⑥流比:同類比照類推。
【譯文】
《吳均集》中有《破鏡賦》一文。先前,有座城邑名叫朝歌,顏淵因為這名稱就不在那裡停留;有條里弄稱為勝母,曾子到此趕緊整飭衣襟以示恭敬:他們大約是忌諱這些不好的名稱損傷了事物的內涵吧。破鏡是一種兇惡的野獸,它的典故見於《漢書》,希望你們寫文章時能避開這個名字。近代時常看見有奉和別人詩歌的人,在和詩的題目中寫上“敬同”二字,《孝經》上說:“資於世父以事君而敬同。”可見這兩個字是不可以隨便說的。梁朝費旭的詩說:“不知是耶非。”殷沄的詩說:“颻颺雲母舟。”簡文帝譏諷他倆說:“費旭既不認識他的父親,殷沄又讓他的母親四處飄蕩。”這些雖然都是舊事,也不能夠隨便引用。有的人在文章中引用《詩經》中“伐鼓淵淵”的詩句,《宋書》對這類引用詞語不考慮反切觸諱的人已有所譏諷,以此類推,希望你們也務必要避免使用這類詞語。有人尚在侍奉母親,與舅舅分別時卻吟唱《渭陽》這種思念亡母的詩歌;有人父親尚健在,送別兄長時卻引用“桓山之鳥”這種表現父亡賣子的悲痛的典故,這些都是大大的過失。舉以上部分例子,你們就應該處處事事慎重對待了。

第十二段

【原文】
輓歌辭者,或雲古者《虞殯》①之歌,或雲出自田橫②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③多為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注釋】
①《虞殯》:輓歌名。
②田橫:秦末狄縣人。本齊國貴族。楚漢戰爭中自立為齊王,後為漢軍所破。
③陸平原:即陸機,曾任平原內史。
【譯文】
輓歌辭,有人說是舊時的《虞殯》之歌,有人說出自田橫的門客,都是活著的人用來追悼死者表達哀痛意思的。陸機寫的《輓歌詩》大多是死者自嘆之言,詩的體例中既沒有這樣的例子,又違背了作詩的本意。

第十三段

【原文】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齊謳篇》①,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為《吳趨行》②,何不陳子光③、夫差④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⑤、靈帝⑥乎?
【注釋】
①《齊謳篇》:即《齊謳行》,樂府雜曲歌辭名。見《樂府詩集》卷六十四。
②《吳趨行》:吳地歌曲名。陸機所作《吳趨行》篇。
③子光:即春秋時吳王闔廬。他以專諸刺殺吳王僚而自立。又用楚亡臣伍子胥,屢敗楚兵。後在與越王勾踐的戰爭中兵敗負傷而死。
④夫差:闔廬之子。
⑤赧王:即周赧王。為周朝的亡國之君。
⑥靈帝:即漢靈帝劉宏。在位期間,宦官專政,黨錮之禍復起。終於招致黃巾起義的爆發。
【譯文】
凡詩人的作品,指責的、規諫的、讚美的、歌頌的,各有其源流,不會混雜,使善和惡同時在一篇之中。陸機作《齊謳行》,前面部分敘述山川、物產、風俗、教化的興盛,後面部分突然輕視山川之情,太背離此詩的風格了。他寫《吳趨行》,為什麼又不陳述闔廬、夫差的事呢?他寫《京洛行》,為什麼又不陳述周赧王、漢靈帝的事呢?

第十四段

【原文】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①。”毛《傳》②亦曰:“唅鷕,雌雉聲。”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③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鳴④。”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懷⑤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孔邇⑥。”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盉偏大爾。”何遜⑦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鏁⑧。”鋃鐺,大鏁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⑨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繅三公腳,刀撞僕射頭。”為俗所誤。
【注釋】
①鷕(yǎo):雌野雞的叫聲。牡:雄性。此處指雄野雞。
②毛《傳》:即《毛詩古訓傳》的簡稱。
③鄭玄:東漢經學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其注經以古文經說為主,兼采今文經說,為漢代經學的集大成者。
④赧懿行曰:“鄭注《月令》,今本無‘雄’字,而云:‘雊,雉鳴也。’《說文》亦云:‘雊,雄雉鳴。’疑顏氏所見古本有‘雄’字,而今本脫之歟?”
⑤孔懷:本為極其思念之意,後指兄弟。
⑥邇:近。
⑦何遜:南朝梁詩人。字仲言,東海郯人。
⑧鏁(suǒ):通“鎖”。
⑨武烈太子:姓蕭,名方等,字實相。梁元帝長子。
【譯文】
從古至今以來,那些宏才博學,而引用典故發生錯誤的人是有的;諸子百家雜說,意見或許不盡相同,倘若那些書籍已經湮滅,則後人就不能見到,因此我也不敢隨便談論它們。現在我且說說那已經肯定是絕對錯謬的事例,略舉一兩例讓你們引以為誡。《詩經》上說:“有鷕雉鳴。”又說:“雉鳴求其牡。”《毛詩古訓傳》也說:“唅鷕,雌雉聲。”《詩經》上又說:“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所註解的《月令》也說:“雊,雄雉鳴。”潘岳的賦卻說:“雉鷕鷕以朝雊。”這就混淆雌雄二者的差別了。《詩經》上說:“孔懷兄弟。”孔,很的意思;懷,思念的意思,孔懷,意思是十分想念。陸機《與長沙顧母書》,敘述從祖弟士璜之死,卻說:“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裡既然感到傷痛,就表示甚為思念,為什麼才說有如呢?看他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說親兄弟就是“孔懷”。《詩經》說:“父母孔邇。”如果按照上面的用法把父母親叫做“孔邇”,意思上說得通嗎?《異物志》上說:“擁劍狀如蟹,但一盉偏大爾。”何遜的詩說:“躍魚如擁劍。”這是沒有分辨魚和螃蟹的區別。《漢書》上說:“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人們往往將其誤作“烏鳶”來使用。《抱朴子》說項曼都詐稱遇見了仙人,自言:“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梁簡文帝的詩說:“霞流抱朴碗。”就好像郭象把莊周辯說惠施的話當成莊周的話了。《後漢書》說:“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指鐵鎖鏈,世上的人大多把它誤寫作金銀的“銀”字。武烈太子也是飽讀數千卷書的學者了,他曾經作詩說:“銀鎖三公腳,刀撞僕射頭。”這就是被世俗的寫法貽誤了。

第十五段

【原文】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①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②,燕騎盪康居③,大宛④歸善馬,小月⑤送降書。”肖子暉《隴⑥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⑦,東流會白馬⑧。”此亦明珠之盜⑨,美玉之瑕,宜慎之。
【注釋】
①雁門:郡名。戰國趙地,秦置郡。位於今山西北部。
②日逐:匈奴王號,地位低於左賢王。
③康居:舊時西域城國名。東臨烏孫、大宛,南接大月氏、安息,西與奄蔡交界。
④大宛:古西域三十六城國之一。北通康居,西南鄰大月氏。盛產名馬。
⑤小月:即小月氏。舊時西域國名。
⑥隴:即隴山。六盤山南段的別稱。又名隴坻、隴坂。位於今陝西隴縣至甘肅平涼一帶。
⑦黃龍:指黃龍城。又名龍城、和龍城、龍都。舊地在遼寧朝陽。
⑧白馬:趙曦明謂指漢代西南夷之白馬氐
⑨盜:原指絲上的疙瘩。引申為毛病、缺點。
【譯文】
詩文中涉及有關地理的內容,一定要恰當。梁簡文帝的《雁門太守行》卻說:“鵝軍攻日逐,燕騎盪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肖子暉的《隴頭水》說:“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這些地方也可算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中的瑕疵,這些地方就一定要慎重對待。

第十六段

【原文】
王籍①《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祖②,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譁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耳。
【注釋】
①王籍:字文海,琅邪臨沂人。
②盧詢祖:北齊人。襲祖爵大夏男。有術學,文章華美。
【譯文】
王籍的《入若耶溪》詩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文人認為此二句在詩句中無與倫比,無人可以對此持有異議。梁簡方帝詠吟這兩句詩後,就不能忘掉它了;梁孝元帝諷讀玩味之後,也認為再沒有人能夠寫得出來,以致在《懷舊志》中把它記載在《王籍傳》中。范陽人盧詢祖,是鄴下才俊之士,卻說:“這兩句詩不像樣子,為什麼認為他有才能呢?”魏收也贊同他的意見。《詩經》說:“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詩古訓傳》說:“意思是安靜而不嘈雜。”我時常讚嘆這個解釋有情致,王籍的詩句就是由此產生的。

第十七段

【原文】
何遜①詩實為清巧,多形似②之言;揚都③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④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云:“‘蘧車⑤響北闕’,盝盝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胱,常以謝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⑥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⑦、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游廬山,每有佳篇,亦為冠絕。
【注釋】
①何遜:南朝梁詩人。字仲言,東海郯人。任安城王參軍事,兼尚書水部郎,後為廬陵王記室。其詩長於寫景及鍊字,為杜甫所推重。
②形似:此處是形象的意思,指描繪或表達具體生動。
③揚都:即建業,舊時縣名。治所位於今南京市。
④劉孝綽:南朝梁文學家。原名冉,小字阿士。彭城人。曾任秘書丞等職。能詩文。
⑤蘧(qú)車:抱經堂本作“蘧居”,王利器據孫祖志說校改。
⑥陶淵明:東晉文學家、詩人。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
⑦何思澄:南明梁人。字元靜。少勤學,工文辭,早有才思,工清言。
【譯文】
何遜的詩歌的確清新奇巧,頗多生動形象的語句;建業鄴下那些論詩者,卻不滿他的詩往往有苦辛之病,多貧寒之氣,不及劉孝綽詩歌的雍容華貴。雖然這樣,劉孝綽仍然很忌諱何遜的詩,平時誦讀何遜的詩,經常譏諷地說:“‘蘧居響北闕’,盝盝不道車。”他又撰寫了《詩苑》一書,只選取了何遜的兩篇,當時人都非難他收得太少。劉孝綽當時已經有大名,沒有什麼謙讓可言;只是佩服謝胱,經常把謝胱的詩放在几案上,起居作息之時,就拿來諷誦玩味。簡文帝喜歡陶淵明的詩文,也和劉孝綽的做法一個樣。江南俗語說:“梁朝有三何,子朗詩最好。”三何,指何遜、何思澄及何子朗。何子朗的詩歌確實多清新奇巧之句。何思澄遊覽廬山時,經常有佳作產生,在當時也是超群絕倫的。

文章評析

在《文章》篇中,作者提出了文章的源頭是《五經》的觀點,並認為各類文章都有自己的用途。但是,在寫文章的時候不能恃強傲物,否則就會因此而招致敗損。同時要求子孫們要繼承家風,把文章寫得典雅而有正體,不要盲從社會上的不正之風。

作者簡介

顏之推原籍琅邪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世居建康(今南京市),生於士族官僚家庭,世傳《周官》、《左氏春秋》。他早傳家業,12歲時聽講老莊之學,因“虛談非其所好,還習《》、《》”,生活上“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幅。”他博覽群書,為文辭情並茂,得梁湘東王賞識,19歲就被任為國左常侍。後投奔北齊,歷20年,官至黃門侍郎。公元577年 ,北齊為北周所滅,他被征為御史上士。公元581年 ,隋代北周,他又於隋文帝開皇年間,被召為學士,不久以疾終。依他自敘,“予一生而三化,備苶苦而蓼辛”。嘆息“三為亡國之人”。傳世著作有《顏氏家訓》和《還冤志》等。《顏氏家訓》共二十篇,是顏之推為了用儒家思想教訓子孫,以保持自己家庭的傳統與地位,而寫出的一部系統完整的親職教育教科書。這是他一生關於士大夫立身、治家、處事、為學的經驗總結,在封建親職教育發展史上有重要的影響。後世稱此書為“家教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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