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殤

崑崙殤

《崑崙殤》是反映早年西藏軍旅生活題材的第一系列——藏北拾蓮之一。《崑崙殤》是畢淑敏一舉成名的處女作,主要講述了崑崙防區部隊進行軍事拉練過程中發生的故事,作品中對生活的感悟和對崇高美的追逐,深入到每一個讀者的靈魂深處。書中的照片是作者各個年代的珍貴留影,讀者在分享作家不同時期不同崗位的風采時,亦能以此為徑,更好地理解作家以及作品。

基本信息

作者簡介

畢淑敏(1952--),國家一級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五屆,第六屆,第七屆全國委員。

出生於新疆伊寧,中學就讀於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1969年入伍,在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崑崙山交匯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隊當兵11年,任衛生員,助理軍醫,軍醫。1980年轉業回北京,任內科主治醫師。1987年她在《崑崙》上發表中篇小說處女作《崑崙殤》,一舉成名。199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2002年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碩士,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

一方面邊疆高原女兵生涯為她的創作提供了寶藏,《補天石》、《阿里》、《君子於役》等"崑崙系列"的作品震撼文壇,因其大開大闔、剛健豪邁的氣概及理想主義的人文精神與深刻的現實批判意識,一掃20世紀80年代末文壇開始流行起來的瑣碎平庸的文風,被人贊為是"對當代小說的一種拯救";同時,回到都市的畢淑敏十分關注都市人的生存狀態與心理,寫出了《女人之約》《生生不已》《預約死亡》等作品,以表達母愛與生死主題見長。1995年,中國三峽出版社為第四屆婦女大會出版了《畢淑敏作品精選》及散文集《素麵朝天》,1996年民眾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畢淑敏文集》。1997年,推出第一部長篇小說《紅處方》,獲首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2001年又一部長篇《血玲瓏 》出版,。2002年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了《畢淑敏自

選精品集·小說卷·散文卷》及《面具後面的臉》。畢淑敏已發表了近兩百萬字的短、中、長篇小說。獲中華文學基金會莊重文學獎、《小說月報》第四、五、六屆百花獎、當代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崑崙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台灣第16屆中國時報文學獎、台灣第17屆聯報文學獎等各種文學獎30餘次。

推薦

生命像一隻舊鉤子,懸掛著我們的軀體。從我們降生的那一瞬起,鉤子就在時間的峭壁上承受重量。

新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從像一棵大樹。

節選

生與死的分界,再沒有比登山時更分明的了。向上是生,向下是死;頭上是生,腳下是

死。每一下舉手投足,每一次吞吐呼吸,無不經歷生死循環。這一分鐘不知道下一分鐘、甚

至下一秒鐘的事。一切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

這一刻,你生命的絲線,系在你的左手上。那兒有一道岩縫,可做攀援支點,只是裡面

有些細碎的沙石,務必把它們摳乾淨,直到觸及粗糙的潮濕的陰冷的山的肌膚。你把左手五

指楔進岩縫,儘量楔深一點兒,不要管指尖已經出血,指甲已經翻凸。在這一瞬間,你的肌

膚要硬過山的肌膚,直到手指上的“簸箕”和“斗”同山石的每一道紋路緊密嵌合,象一套

嚴絲合縫的螺釘螺母擰在一起,銹成一蛇,任何力量都無法使之分開,你就勝利了!在這極

短暫的時間內,你可以擁抱陽光,擁抱生命,擁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擁抱你已經享有

和將要享有的一切幸福。因為,山承認了你,它是你的朋友,你們達成了血肉相依、生死與

共的默契。然而,一秒鐘後,又一輪迴開始,你又重新與死亡較量。在你的右腳上方有一塊

石頭,橢圓形,褐紅色,象一張烙過了頭的薄餅。如果它是堅實的,毫無疑問,將是天造地

設的一處落腳點,踏上去,透過厚重的鞋底,你都能感覺到它的平滑和熨貼。如果它是……

思考的浪花濺濕了你的額頭,陰冷粘滯,像某種劣質的潤滑油,關鍵取決於它的面積。質地

是可以估計出來的,判斷它夾在山體之中目所不及處的面積是十分困難的。它可能大得象一

張桌面,一個足球場,果真那樣,褐岩決不會計較一個士兵和他的著裝的分量。但也完全可

能是另一種情況,褐岩只有那么大,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不過將將能夠維持自身的平衡。褐岩

沉默著,等待你的抉擇,上面的戰友已經走遠,下面的戰友已經迫近,你必須當機立斷。最

緊急的是左手五指已經麻木,急需右足的支援。隨著時間的推移,萬一的可能性迅速增大。

你果斷地將腳探了過去。先用足尖點地,正確地講,是用大足趾的一個極小區域輕觸褐岩,

左右試探,象在水面滑行。還好,紋絲不動。你謹慎地放下整個足趾,等了片刻,這片刻象

一年那樣長。終於一切如常。再精心地擺下第二個、第三個……足趾,還好,還好,平安無

事……

評論

《崑崙殤》是畢淑敏的處女作,主要講述了崑崙防區部隊進行軍事拉練過程中發生的事。這項軍事拉練是嚴格和殘酷的,有許多士兵被高原嚴寒的氣候凍傷凍殘,有的甚至失去了年輕寶貴的生命。

小說主人公一直沒有被寫出名字,而是用“一號”來代替。這個“一號”代表了一種最高的威嚴。“一個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數字,又是一切天文數字的開始。誰能逾越過‘一’呢!”一號在小說中是一個矛盾的人物,他心裡備受煎熬。一方面他痛惜那些在拉練中犧牲的戰士,感到悲痛,不斷地譴責自己,因為是他要在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原上拉練,是他要進入無人區。可以說戰士們的犧牲一部分原因來自於他的個人決斷。另一方面他是一名軍人,作為崑崙防區最高軍事指揮官,他必須重視使命,他必須為國家和人民訓練出一支高素質,能吃苦的邊疆守衛軍。後悔?不後悔?這些字眼在一號的腦海里盤鏇過很多次,或許從個人情感方面他後悔了,他的命令把喜愛的警衛員金喜蹦,救命恩人的兒子鄭偉良,美麗善良的肖玉蓮,李鐵推向了死亡。但從國家立場上考慮,我相信一號是不後悔的,祖國和人民的安全高於一切,並且他會為之繼續奮鬥。

小說結尾一號要被調離他為之奮鬥一生的地方——崑崙,離開埋在這兒的戰友和士兵們,但他的心永遠地留在了這一片土地上,因為他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編輯推薦

作為醫生和作家雙重身份的畢淑敏,作品充滿了醫生特有的理性,也常常起著療治人的心理創傷作用,她筆下的女性人物堅忍,理性充滿溫婉的外表下蘊含著剛毅,你也一定被她的這些文字感動過吧,《崑崙殤》選編了她的成名處女作《崑崙殤》及其它兩個中篇小說,讓你一次徹底過癮地讀一回!

目錄

崑崙殤

補天石

君子於役

附錄

編輯說明

序言

文字在我們腦海中駐紮,必有一個固定地址。距離它最近的鄰居,是這個人的靈魂之塔。

每個字是一塊磚,幾百萬字壘起來,就是一個小院了。給自己的作品作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拖了很久。我不喜歡向後看,但這一次,必須回頭,繞著院子走一圈。

多年前曾參加一堂外籍心理學家的專業課。開課伊始,老師二話沒說,拿出了一個亮閃閃的金屬球。他手掌向下,把球放開,那球就垂直地停在他手指下方約1市尺的地方。座位較遠,我看不到更多的細節。按常識推斷,我猜他手指中捏著一根細線,線的下端拴在金屬球上。也就是說,這個金屬球像一粒沉重的鐘擺。果然,片刻之後,他用另外一隻手從某個方向強力推動了那顆球,球快速擺動起來。當晃到某個特定的角度,我果然看到了一根線。

不知道老師賣的是什麼藥,同學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那個球。老師筆直地站立著,手掌向下,肅然不動。金屬球不停地盪著,擺幅漸漸縮窄。這個過程在凝視中顯得很長,滿堂死寂。終於,亮閃閃的球睏乏了,震顫著抖了幾下,壽終正寢地停住。

你們從這個過程中,看到了什麼?老師發問。

學生們開始作答。有人說,這證明永動機是不可能的。有人說,他在此過程中看到了力量。有人說,他看到了改變。還有人說,牛頓的蘋果萬有引力,更有人說第一推動力是上帝之手……

老師頻頻點頭,好像每一個回答都正確。但我看出來那只是習慣動作,他掃視全場,焦灼地問,還有新的發現嗎?無人回應。前述每一個回答都精彩,再無更驚艷的說法。

心理學家有些是很古怪的,此人基本上算一個。我不喜歡這種腦筋急轉彎式的問題,抱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漠然心態,靜觀其變。傻看了半天,老師還是毫不迴轉地等待。我很希望這個環節趕緊跳過去,突然就舉了手。我被自己嚇了一跳,胳膊居然不聽大腦差遣,成了篡位的叛國將領。

充滿失落和執著的老師,看到有人終於回響,急切道,你!看到了什麼?

天啊,直到這一刻,我還沒想出來該說什麼。不過,我必須說點什麼,要不簡直就是滋擾課堂。我戰戰兢兢道,我沒有別的意見,就是希望您趕快講正式的課。

老師倨傲地說,我現在就是想知道你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麼。如果你實在沒有新的看法,把別人的回答再說一遍也可以。之後,你會聽到我的授課。

我匆忙判斷了一下形勢,明白不管我答的如何錯亂,老師準備就坡下驢了。我願意成全,又不想重複他人,慌不擇路說——我看到了時間。

老師眉梢亂抖,誇張顯示他的大喜過望,說,喔!好極了!時間本來是隱形的,但你現在可以看到它現身,從不動到動,從動到不動。我開講心理如何始終處於時間流變中……

那天的課程究竟講了什麼,已然忘卻,唯有金屬球還在記憶中沉甸甸墜搖。

我發表處女作時已經35周歲了,一個老態龍鐘的開端。那篇小說叫作“崑崙殤”,主題是尊嚴與生命,還有人的精神不屈。多年以來,我一直秉承著這個方向,迄今為止,並無改變。我是一個醫生出身的寫作者,從醫20多年的經歷和訓練,讓我始終無法跳脫出醫生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我無法評說這個角度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知道沉澱在血液中的一些東西,難以過濾。

我剛開始寫作就從中篇小說入手,不合常理。原因很簡單,壅塞在喉嚨里的話太多,篇幅短了說不完。而且我也不知道中篇和短篇小說有什麼重要分別,以為只是長短的不同,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既然話多,就一個勁兒寫下去,直到胸中的那一口飽含雪山冰冷的長氣出完,這才告一段落。1987年,我到魯迅文學院學習,才曉得了自己的冒失,違背了先短後長的慣例,衝撞了文學規律。於是自慚形穢,趕緊調回頭來寫學著短篇。在這個時間段內,中短篇小說創作量比較多一些。1994年,我的短篇小說“翻漿”和極短篇小說“紫色人形”,在台灣獲得“第16屆中國時報獎”和“第17屆聯合報文學獎”。獲獎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但我自忖這個缺漏補得大致說得過去了,從此可以率性去寫長一點的東西。我開始寫長篇小說“紅處方”,費時一年多,1997年出版。之後我大約幾年時間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這就有了2001年的“血玲瓏”,2003年的“心理小組”,2007年的“女心理師”,2012年的“花冠病毒”。

長篇小說的工作周期比較長,精神和體能的弦不能永遠繃得鐵緊,需要加以分割。加之長篇小說從創作到取得一筆稿費的間隔比較長,好幾年才能有一次收成,且不固定。為了抒發心中不時湧出的萬千感慨,也為了得些小錢補貼家用,我在長篇小說的間歇節奏中,會寫一些散文。多年積攢起來,大約也有了幾百篇。這期間也曾寫一些中短篇小說,數量不多。概因寫作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勁道不一樣,如同舞動長槍和短匕,技巧有分別。我很抱歉自己是個不能一心二用的人,只好基本放棄中短篇小說的寫作。散文則似乎和小說創作有輕度的絕緣,可從心所欲,互不相擾。

按時間順序捋了一遍我的創作,自己也有豁然開朗之感。原來是這樣啊!時間真是值得尊敬的單向街,它是組成我們生命的最原始的材料,一切都埋藏其中。

一個人說點謊話不難,但要連續在幾百萬字中說謊話,很難。所以,還是在文字中說真誠而且自己堅信的話吧,直抒胸臆,坦率待人,比較容易和快樂。我的小說,說穿了,主題很簡單。始終圍繞著生命寶貴人間冷暖身心健康在喋喋不休地做文章,怕也是本性難移了。誰讓我做過20年的醫生,當過心理諮詢師,又是一個做女兒、做妻子、做母親的平凡女子。我守衛過祖國最高的領土,看到過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峰巒。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我期望從自己的筆端,滴下帶有冰碴的溫情。我不深究自己的能力,只是堅持單純的信念,盡力而為。

生命是死亡到來之前的有趣過程,我喜歡文字給於我的淡而綿長的幸福。我的寫作,猶如那粒動盪的鋼球,已經晃動了幾十年。推動它的外力,是對自己與他人生命的珍愛和渴望分享的激情。當我把對這個世界的話說完,會漸漸停下來,回歸凝然不動的安息。

非常感謝簡以寧女士的創意,出版我的小說編年體集,心中滿溢感動。她不辭勞苦地把我多年前寫的小說,從時間之水中打撈出來,像漁民晾曬魚乾一般陳列海灘,以備今日的讀者們賜教。編年體小說集的好處,是讓人們看到一個作者在流動的時間中的變與不變。

畢淑敏

2012年5月1日

文摘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第一個冬天,發射有軍事衛星的國家,自高空所攝我國崑崙山地區的照片中,發現了一條奇異的曲線。

這是什麼?

新式武器試驗場?國防設施的偽裝?中國人修築的馬奇諾防線?抑或又一條長城?情報人員陷入忙亂之中。待到高精度分辨儀器,經過連續動態觀察,電腦顯示出最終結論之後,他們愕然了。

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攝氏零下四十度的嚴寒,這些徒步行進的中國軍人們,究竟要乾什麼?

他們等待著它的消失,或者是凝固在那裡。

然而,曲線頑強地向前延伸,延伸……一

崑崙防區作戰室里的會議,已經開了整整一天了。

擺在鋪著墨綠色軍毯會議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滿了菸蒂,象富足好客的鄉下人端上來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菸灰,薄白細膩,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貨色。

丟下第一支菸蒂的人,此刻卻睡著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嚴,作為崑崙防區最高軍事指揮官,他的名字被“一號”所代替。一個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數字,又是一切天文數字的開始。誰能逾越過“一”呢!

他也實在太累了。急電之下,以一個連的兵力清雪開道,將業已封山的道路打開;兩個司機輪番開車,晝夜兼程,才得以趕到軍區,領受了總部關於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的最新指令。之後,飛馳上山,趕到這座赫紅色花崗岩造的石屋裡,就這樣也已經晚了。內地部隊,聞風而動,為摘掉“老爺兵”的帽子早已離開溫暖的營房,“拉”到野外“練”去了。唯有高原部隊因拉練一項尚無先例,還在舉棋不定。副統帥提出必須做到“四會”:會吃飯——必須自帶生糧野炊;會宿營——意味著甩開帳篷,露宿在冰天雪地;會走路——摒棄不多的現代化運輸工具,徒步負重行軍;唯有最後一條容易:會做民眾工作——防區內幾乎沒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條已經足夠了,嚴酷的自然條件加上苛刻的人為要求,崑崙將上以血肉之軀和崑崙相撞,後果將難以構想。

空中,瀰漫著煙霧。起初,它們是柔弱的,若有若無地積聚在房屋的最高處,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無聲元息地捲曲重疊增厚,一寸寸蠶食著清朗的空間。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氣流,依舊洶湧噴出。煙霧象帳幔一般使得所有軍官。們的面目都變得朦朧了。但,他們的意見仍大們逕庭。

會議陷入了僵持。

記錄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戰參謀鄭偉良迅速瀏鑒了一下自己的會議記錄簿,隨手改正了幾個錯別字。還好,紙面清楚整潔。語句有的地方不很連貫,個別處簡直前言不搭後語。可這不是他的過失,發言者水平如此。記錄唯其原始,才有價值。但他不能否認,自己對贊同拉練的意見,記得簡略些,對主張靈活變通的意見,則詳盡條理些。記錄時不覺察,現在通篇觀來,傾向性就明顯了。他有點兒惶然,作為一個參謀,他是無權在這種場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的。

司令員醒了。反常的寂靜驚醒了他。他從略顯寬大的座椅里站了起來,舒適地打了一個哈欠,又伸了一個懶腰,接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煙霧裡,他嗅到了遲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屬們所經歷的心理歷程,他在軍區的會議桌旁,全都經歷過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四會”的一剎那,倏地火了。“四會”,“四會”,這么說,我們現在是“四不會”了!我們守在崑崙山上,是一夥吃軍餉、拿燒火棍的飯桶嘍!哈!連飯桶都算不上,飯桶好歹還會吃,可我們連吃——都不會!真是豈有此理!這念頭象閃電一樣划過腦海,跟著傳來悶啞的雷聲——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禁不住用餘光睃了一下四周。驚懼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馬倥傯,到了他這一級的軍人,臉色已不再能顯示心緒的變化。

震驚過後,他表示服從,並竭力使思緒納入指示的軌道。這是軍人的本能,也是形勢的要求。自從“天下大亂”以後,軍隊格外要求服從。

如果不服從會怎么樣?撤職?回老家種地去?崑崙防區將換上一位新的司令員?崑崙部隊依然得去拉練?……這些十分可能,但他沒有想過。要是他對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么多的話,別說當“一號”,他連排長都當不上。別以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從,其實軍官具有更強烈的服從意識。因為他們是從最優秀的士兵提上來的,而最優秀士兵的最要緊的素質就是服從。新兵身上的服從象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從象一棵大樹。

一號如今面對不同意見如同面對著一片雜蕪的叢林。他從鄭偉良處要過記錄,很快掃了一遍,鷹隼似的目光,又從到會者臉上緩緩掠過。他要將所有的林木從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後,樹立起統一的意志來。

“同志們!”他的聲音十分暗啞,這使剛才懷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確實是睡熟了。其實呢,包括這場睡眠都是他預先計畫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給個說話的機會。他何不藉此養養神呢!

“地圖。”他頭也不回地說。依舊嘶啞。他沒有咳嗽清清嗓子的習慣,再暗啞的命令,也是命令。

鄭偉良撳動機關,石牆的岩縫自中央裂開,無聲地滑向兩側。一幅頂天立地的防區軍事地圖,滿布蛛網似的符號和數字,呈現在人們面前。

“我要的是全國地圖。”一號略有不快。最優秀的參謀,應該聽到指揮員沒有說出來的話。

很快,一張全國地形圖掛在合攏了的高牆上。圖太小,顯得有點兒侷促。

鄭偉良遞上一根木棍,一號接在手裡,卻不再理會地圖,隨便聊天似地開了頭:

“在座的同志們,當然首先是我嘍,榮幸得很,都有兩套檔案,一套在軍區幹部部,記載著你何時入黨,何時作官,官至幾品,受過什麼嘉獎立過什麼功等等。也許呢,還揣著你的處分決定,記錄著你犯過不想要鄉下老婆之類的錯誤。”

很可笑,然而無人笑。

“還有一套,在那邊。”一號用細木棍點了點窗戶。這不是命令,人們卻不由自主地把頭擺了過去。想到暗中有對手的兩隻眼睛在評價著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這也是榮譽嘍!別說一般人享受不到,離了崑崙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沒這待遇。那上面寫點兒什麼,我們將來總會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來,到時候翻出來一看,嚇,某某稀泥軟蛋,帶兵最差勁,他防守的地帶最易攻破。你就是戰死在疆場,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號的口氣,並不嚴厲,聽的人卻為之一震。

“別人的記錄,咱們暫且看不上。鄭參謀的記錄,我數了數,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幾十度,至於海拔高多少米,簡直是無人不談,我也懶得數了。說這些有什麼用?是你們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我命令,從現在起,誰也不許扯這些沒用的數字!說那么多,無非是崑崙山苦。不苦,要我們這些人幹嗎?!我問你們,在座的,誰能用兩匹不帶鞍子的光背馬,倒替著騎,換馬不換人,馬歇人不歇,能騎著馬睡覺,在高原上一跑幾天?”

有幾個想回答,一看勢頭,又忙象大家一樣低下了頭。

“我再問你們,誰能懷揣一條生羊腿,鮮血淋淋,不燒,不烤,不煮,不燉,充飢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進,槍一響,照樣打仗?”

無人回答。

“我們的對手能做到。”一號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白色煙霧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們原來也是能做到的。”一號有資格講這個話,他是當年進軍崑崙的先遣部隊成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變得嬌了,闊了,蠢了!住要帳篷,吃要高壓鍋,走路得坐汽車,一副老爺兵的派頭。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剝了皮也裝備不出我們一個班。這個樣子,還怎么打仗!我當司令員的,恥辱啊!”一號的目光流露著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勝,哀帥的力量就更大。軍人們被感動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個年輕輕的鄭偉良就覺察到一號的描述並不準確。茹毛飲血騷擾國境的,並不是對手,而是被他們收買利用的土著邊民。是有意疏漏,還是……未及鄭偉良分辨,一號索性自己點透:“當然啦,他們也不乏少爺兵,我就碰見過一位。邊境會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軍裝,滿身香氣,很年輕,官階可是和我相當的……”一號突然一頓,連最敏感的鄭偉良也沒有察覺到這其中的酸味,一號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對我說:‘請問閣下,你們那裡出產些什麼?’我一愣,出產什麼?出產石頭和大風!只是這話是不能說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譯點撥了我一句:‘反問他。’我趕緊照辦了。”

一號停下來,等著人們發出的輕微笑聲。殊不知,當時的情況是一號並未經翻譯提醒,鏇即反問了對方。為了緩和過於嚴峻的氣氛,一號撒了個小小的謊。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很抱歉,閣下。我們這邊什麼都不長,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們那邊也是這樣,對嗎?’儘管是對手,我還是很欣賞他的坦率。於是,我點了點頭。心裡可怪不是滋味,好象把什麼國家機密給出賣了。他倒沒一點兒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湊近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國家與國家之間,竟然為了僅僅幾平方英里如此貧瘠的土地,要彼此撲上去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這一次,我可沒遲疑,面對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我告訴他:‘先生,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出產一種最主貴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尊嚴!’”

說到這裡,一號嚴肅起來,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圖上棕黃斑駁夾雜白暈的區域,勾勒了一個不規則的圓:“這裡,就是我們的防區。”小棍在地圖上輕輕敲擊著,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靜無聲。只有屋內的煙霧呼地抬高了尺許,下緣顫動著,久久沉陣不下。

一號再沒有說什麼。緩緩地、緩緩地將細細的木棍輕輕移開了。

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和自然。進行拉練的決議一致通過。作戰室里的空氣熱得要燃燒,一號反倒淡淡地說:“剛開始有些同志談了些不同意見,我看很好。怎么吃,怎么走,怎么住,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練沒有現成經驗。我帶著部隊先走一步,摸索成功了再全面鋪開。你們看呢?””

沒有人反對。爭挑重擔也需職務相當。政委因病到內地休養去了,大家尊崇地望著這位瘦小的老人。

緊閉的門一打開,煙象爆炸似地散了出來。鄭偉良挾著會議記錄簿,悵悵地離開了作戰室。

會議一結束,柴油發電機就停止了轉動。整個營區墮入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星星點點的燭光亮了。

確信不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內,一號放鬆了對身體各部分的控制,頓時,他幾乎癱倒在地。骨和關節的每一個接觸面,都又澀又糙,渴望著一種溫暖柔滑的液體滋潤。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骨茬間的摩擦,好象還帶著輕微的聲啊。並不很疼,卻令人恐懼——不定哪一下會突然閉鎖住,以至關節永遠不能打開,如果這結局一定要出現,最好等到拉練後。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會允許他在山上呆太長的時間了,這最後一次,他要幹得漂亮些。

腳不爭氣,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戶旁。昏黃的燭光透過雙層玻璃上的冰霜,變幻了大小不等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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