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星座》

《獅子星座》

《獅子星座》里的男主角彼亞是一名棲身於巴黎時髦的聖日耳曼區的討厭外國人,他自命音樂家,卻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咖啡館裡,不著邊際地天南地北,或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與女孩子鬼混。藝術只是一面漂亮堂皇的生活招牌。一日,天降洪福——他的姑母逝世,留下大筆遺產給他和另一子侄。是晚,他呼朋喚友一起慶祝,得意忘形之餘,竟然向漫天星星開了一槍。老天爺顯然不高興了。接下來,我們便眼睜睜地目擊著彼亞一步一步走向沉淪,從一個耽於逸樂的假藝術家蛻變到一個無知無覺的街頭浪人,唯獨那壯碩得粗鄙的軀體始終如一。

命運的玩笑

侯麥的電影像一隻溫情的畫筆,細細撫過巴黎的每一個角落,影像總是如此平易溫和,小心地藏住了內里的尖銳和諷刺。不是激烈的熱諷,只是輕描淡寫的冷嘲,帶著幾分遊戲的笑謔,幾分冷眼旁觀的疏離來看待現代人的情感和人際關係。對於景物,則傾注了更多的情感,一草一木、街頭一隅都被侯麥的畫筆賦予了生命,侯麥鏡頭中的法國是活生生的,而不僅僅是一個魅力符號。

劇照劇照

《獅子星座》講述了主人公皮埃爾在獅子座運行到黃道中天期間的多舛遭遇,命運和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是只怪命運嗎?這番坎坷暴露了皮埃爾各種弱點,也揭開了熱情城市巴黎冰冷的另一面。

怨天還是尤人?

如果沒有起初那個“驚喜”,或許皮埃爾還不至於流落街頭,作為一個“文化人”,他拉拉小提琴,寫寫詩,日子拮据,但還算能維持體面。直到那一封來自遠方的電報,告知其成為富婆伯母的繼承人,與堂兄分享巨額遺產,皮埃爾才進入了狂熱的狀態,隨後又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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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的人性弱點在這次“遺產事件”中充分暴露,因此很難說他的多舛遭遇該怨老天,還是怪他自己。遺產還沒到手,他便先行透支揮霍起來,呼朋喚友,大肆慶祝——當然,費用是朋友們出的,因為他信誓旦旦遺產一旦拿到,朋友們以後都由他“罩著”。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遺產生變,由堂兄全權繼承,皮埃爾拿不到一個子兒,反而欠了一屁股債。原本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皮埃爾,今天透支了明天,連鍾都沒得撞,只有離家躲債的份。

倘若從這時開始,放下身段,找份工作,還上債務也罷。偏偏皮埃爾是個承擔不起責任的逃避主義者,他從一家旅館躲到另一家旅館,朋友們找不到他紛紛咒罵他是騙子,只有最要好的朋友弗朗索瓦仍當他是朋友,無奈命運又開了玩笑——弗朗索瓦被公司派去出差,一去就是很久,皮埃爾四處尋他不著,連旅館的錢都付不起了。

人情似紙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皮埃爾落魄潦倒,不得不硬著頭皮向昔日的朋友求助。影片展現了他的一次又一次嘗試和隨之而來的碰壁,每一次碰壁之後,他的狼狽落拓就加深一層,從外表到內心都備受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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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前往夜晚遊園會,期待遇到熟人,果真遇到了多米尼克,可是他幾番暗示,對方仍然沒有借錢給他的意思,借錢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他於是又生一計,與一位衣著光鮮的美麗少女共舞,想討一口軟飯,結果少女的男伴怒氣沖沖,他只好怏怏離去。這位多米尼克還不算完全絕情,看他可憐,施捨了他一點住店的錢。

坐吃山空,皮埃爾又沒錢了,女房東的眼神像刀子,他強作硬氣與她周旋。來到街邊的舊書店,賣掉幾本書,此處又可看到皮埃爾的性格——過了今天不想明天,他給一位富有的女友打電話,希望從對方那裡得到一點救濟,當發現可行時,他馬上去拿賣書的錢去買了不少食物,絲毫不知節儉。命運的玩笑再次上演,他在開啟新買的罐頭時不小心把罐頭灑在了褲子上,等到褲子晾乾,已經錯過了與女友會面的時間,對方出國去了。全怪命運嗎?如果皮埃爾不去買罐頭大吃,可能就是另一番結果。

穿著髒褲子的皮埃爾因為拖欠房租被房東夫婦趕了出來,他無錢住店,只好在街頭遊蕩,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的主題音樂頻繁地響起,小提琴拉出的淒涼音符,襯托著皮埃爾的窘境。在咖啡館,有人賣藝拉琴,皮埃爾的一位藍領朋友建議他也這樣謀生,然而皮埃爾仍然沒有完全放下“文化人”的架子,清高地說:“我從來沒有拿音樂換過錢”。朋友給了他兩張捷運票,介紹了一份開車的活計,但要他自己坐著捷運去城市另一邊與僱主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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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皮埃爾睡在打烊後的露天咖啡館,命運的玩笑——夜晚的寒意使他掏出手絹來擦鼻涕,不知不覺將捷運票從口袋裡帶出,掉落地上。第二日的情形可想而知,皮埃爾坐著捷運跑了老遠,僱主卻外出不在,只好無功而返,一掏兜才發現捷運票不見了,有去無回。他飢腸轆轆,卻只能步行,鏡頭平靜地撫過巴黎的街道、塞納河畔的風景,戀人在擁吻,母子在嬉戲,妙齡女郎在討論旅行和購物,至於貧賤的皮埃爾,沒有人看到他,他就像一個影子,他只是Nobody。影片多次展現這種人生狀態的對比,皮埃爾走過一處又一處稠人廣座的地點,雖然身處人群之中,卻已經被世界遺忘。

世界就是如此冷漠,一個人的命運只能由他自己來承受和負責,就像每一顆天上的星星,有自己的運行軌跡。

沉淪

空癟的腸胃已經不允許弗朗索瓦再維繫什麼體面,況且他如今的狼狽外表早已沒有什麼體面可言。他想到了偷竊,第一次嘗試著鬼鬼祟祟接近母子倆放在長椅上的麵包,卻被多事的小狗拆穿;第二次是在熙熙攘攘的市場,人群接踵摩肩,皮埃爾卻只看到密密麻麻擺放的可口食物,結果是被攤主抓到,痛打一頓。皮埃爾的沉淪並不僅僅表現在他偷盜的行為,其實他口袋裡還有可憐的幾塊錢,後來他用這點錢買了一塊小麵包,但明明如此,他仍然選擇偷盜,這才是他可悲又可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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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流浪街頭,咒罵著這座城市,然而,這並非領略人間疾苦之後的大徹大悟,他只是發泄和抱怨,卻沒有真正想過原因。有趣的是,“皮埃爾”(Pierre)這個名字正與“石頭”(pierre)同型,皮埃爾詛咒著巴黎街頭的石欄石階,其實也是在詛咒他自己。

在流浪期間,皮埃爾多次去尋找朋友,命運故意要刁難他,那些人或真或假地正好不在,唯一可能幫到他的人——弗朗索瓦始終在外出差。在命運的考驗面前,皮埃爾終於屈服了,他就像那隻壞掉的皮鞋,用鞋帶綁在腳上——不管用,用垃圾桶里揀到的破布綁在腳上——不管用,最後完全放棄,光著一隻腳走在街上,皮埃爾也這樣放棄了他自己,他從垃圾桶里揀東西吃,拚命要撈到漂在河面上的食物口袋。侯麥的鏡頭冷冷地觀望著他,不帶同情,只是展示。

流浪

皮埃爾飽受飢餓折磨,倒在河畔,一個好心的流浪漢收留了他,給他食物和酒,皮埃爾加入了街頭流浪者的行列,每日醉生夢死,靠雜耍賣藝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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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反倒給人一絲溫暖,流浪漢雖然顛三倒四,滿嘴瘋言瘋語,但他畢竟在危難之中幫助了被命運遺棄的皮埃爾。皮埃爾似乎也適應了這種街頭生活,C’estlavie。

弗朗索瓦終於回到了巴黎,他聽說了皮埃爾的窘境,四處尋找。弗朗索瓦算是個善良的代表,遺憾的是,皮埃爾似乎沒有他想像的好。他的熱心與多米尼克的無情形成了對比,多米尼克把皮埃爾當作笑話和談資,講述著皮埃爾幾次向他求助的事,開玩笑說:“如果他死了,也許有我一點責任吧。”

命運如此神奇,眼看山窮水盡,但轉眼就會峰迴路轉,弗朗索瓦在皮埃爾逗留過的酒店發現了一封來自公證人的書信,繼承遺產的堂兄無福消受,剛剛車禍身亡,皮埃爾已經成為百萬富翁。然而,此時他本人完全不知命運的風向標已經轉向,仍然酩酊度日,即使與弗朗索瓦擦肩而過,也渾然不知。

遺憾的是,醉生夢死正是皮埃爾一貫的人生態度,流浪生活並沒有改變什麼。

否極泰來

一日賣藝時,有記者來給流浪者拍照,這本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但皮埃爾羞於見人,藏到流浪漢身後,觀者不由得替他扼腕。他看到有賣藝者在拉提琴,遂走過去演奏了一曲,他曾經傲慢地說不會用音樂來賺錢,但如今音樂對於他已經無所謂,沒有什麼再對他有意義。一曲奏罷,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巨大的痛苦襲來,他奔上街頭,不理流浪漢的追趕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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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圍攏來看熱鬧,皮埃爾詛咒著,弗朗索瓦剛好趕到,此處是電影的點睛之筆,當皮埃爾聽說自己成了百萬遺產的繼承人,世界在他面前整個顛倒過來,他又重新回到片頭那種狂熱的狀態,興高采烈地登上弗朗索瓦的轎車,坐得高高的,與之前匍匐在地上的窘相形成對比。皮埃爾與友人揚長而去,人群散開,剩下流浪漢自我安慰地嚷嚷:“他會回來找我的。”

一番人間-地獄的輪迴,皮埃爾卻沒有絲毫的轉變,沒有反思,沒有追悔,只有人在命運面前本能的反應。巴黎是冷酷的,人情是淡漠的,皮埃爾也是一樣,並不比其他人更好。影片沒有激烈地控訴和批判,城市也好,人也好,雖冷漠,但並不惹人厭,一切都很自然。孤獨的個體在廣袤的世界上掙扎求生,彼此觀望,卻不會靠近,就像影片最後一個鏡頭,浩渺夜空中無數寂寞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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