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言

顧無言

顧無言,原名殷錫奎,曾用筆名不會飛的魚、陳國凖等,早期作品有《雪國傳說》、《十三家小院》、《魚族逸事》等。

人物生平

顧無言,原名殷錫奎,生於黑龍江省綏芬河市,廣東省龍門縣作協會員,曾簽約於榕樹下文學論壇,現簽約江山文學論壇。作品有長篇小說《3102》、《X城紀事》、《失守》,中篇小說集《愛情辭典》,中篇小說《顧禺》,短篇小說《隱匿之城》、《第二次廢紙之疫》、《釜底游魚》、《結婚照》、《拉夫開的土堡》、《聲名狼藉的職業說謊人小馬克.漢林》,文學評論《文學迷宮》,散文《龍門印象》、《香格里拉》、《帝國傳奇》、《老戴頭》等。

詩歌作品選

顧無言詩作20首

尋找


你說:“我將去尋找,將去比遙遠更遙遠的遠方。
在那裡,我將會尋找到荊棘遮掩的隱匿之城,
而在那之前我會一直流浪,帶著我的靈魂,就像
一位古波斯的行呤詩人,就像《詩經》里的無名歌者,
就像汨羅江畔彷徨猶豫的夫子,任由百年之後
追尋真相的掾吏握緊紙筆天馬行空般地想像,
永不凋謝的愛情,短暫的生命,澎湃如潮,
還有比永恆更永恆的偉大,開拓者恬靜的笑容。
我想,等到我最終抵達目的的那一天,
我會坐在森林邊緣的草叢間,或者一塊巨石上,
虛空的眸子越過疊起的山巒注視向生命的黑色廢墟,
緩緩沉沒的夕陽,血似的餘暉,城市,思緒萬千,
那一刻我會瞬息洞悉,從此我的餘生會湮滅於此,
藉以對應虛擲的青春,轉瞬即逝的年華。”
你背負著沉重的行囊,你將發現沒有遠方,
沒有幻想里的隱匿之城,沒有所謂的荊棘和磨難,
更沒有那些期待已久的歌聲,浪漫,以及
荷馬般的英雄傳奇,千帆競發的壯觀的港灣,
你不過是在流浪,在這個地球上盲目地流浪,
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
你在不停流浪之中漸漸老去,鬢角悄然斑白,
坐在夜幕降臨後城市的某條熙攘的街巷邊,望向
那排紐扣般不斷輝射光芒的路燈,思索。
唉,你的尋找終究毫無意義,更別指望
有誰會發現你疲憊不堪的故事?——
沒有詩書,沒有一如既往的愛情,
沒有供你行走的道路,也沒有靈魂可以攜帶,
你慢慢地回到了原點,你慢慢地老去,不再奢望。
你已在不知不覺間毀掉了生活,
你已在不知不覺間毀掉了整個世界。

葬愛


那一夜,開始下雨
淋著細雨
我行走在濕漉漉的街面
公車昏睡地游過城市腹地
朦朧的巷子裡
飄著烤串的味道
飄著流行音樂的噪音
遠遠地
我聽見雷鳴的聲音
遠遠地
我看見閃電划過烏雲下面
雨聲越來越急
越來越大
嘩嘩地
竟與我的思緒合而為一
街燈匆匆划過凸出視覺的雨線
我停下腳步
悄然佇立
佇立在這條空蕩僻靜的小巷
隔著串店櫥窗
那裡的食客在無聲地喧嚷
流行音樂的噪音伴著雨聲
刺激我的耳膜
烤串的味道伴著潮濕
吸吮我的嗅覺
雨水淋濕我的頭髮
淋濕我的衣服
也淋濕那三生前的諾言
我恍然看到記憶勾勒起往昔
在這雨夜裡

一個人的夢想


一個人的夢想就是他自己的家園,
他的方寸之地,他自己的客廳,臥室,
他自己妻子的笑靨,含情脈脈的模樣,
浸入心扉的溫馨,暮夜降臨,
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有說有笑,
夫妻倆人彼此四目相對時的靈犀,
輕輕述說過往的生命,潺潺流水般的生活,
絮絮叨叨,或者三言兩語,簡單——
這樣的場景慢慢持久,直到兩鬢斑白,
步履蹣跚,哪怕其間一度飽經風霜。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歸宿,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命運,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寂寞,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孑孓孤單,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顧影自憐,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富甲天下,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鑄就輝煌,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蜚聲四方。
在他的世界裡有過多少故事這都不重要,
曾經的顛沛流離終於劃上休止符號,
如今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夢想,
自己的家——每一餐都有人陪伴,
他自己的妻子,孩子,和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他的孩子終將慢慢長大,離去,如同當初的他,
眼神里燃燒著不可遏制的熱切,渴望,
渴望涉足陌生的世界,異域,以及紛亂的生命。
他和他自己的妻子也不可避免地慢慢老去,
終將滿臉褶子,雙手顫抖,老眼昏花,
但依舊會彼此守護,偎依,守護彼此的靈魂。
逢年過節的時候,或者遇到假期,
他會和每一位親人通電話,發微信,
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祝福,
幾聲看似平淡的寒暄,流淌的夢想,
他值得耗掉一生孜孜以求的夢想,平靜,
哪怕從此死亡攜帶黑暗驟然降臨。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歸宿,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命運,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他的寂寞,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孑孓孤單,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顧影自憐,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富甲天下,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鑄就輝煌,
一個人的夢想不是蜚聲四方。

疑問


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出現在這座城市,而非其它?
我的思想在一點點地開綻,猶如
一簇山野間無名的花朵,
恰逢此刻般地爛漫,
爛漫在潺潺流水的山谷間——
此刻正值無數個星期五的其中之一,
我坐在花園路七十二棟樓五樓陽台上,
俯瞰向那輛匆忙駛過的淺綠色
九線公車和形形色色的過往者,
行人,車輛以及一隻膽怯地
停在街邊的流浪貓,
我在不停地拷問自己:
我為什麼會被封存於
這具人類的軀殼,而非其它,
飛鳥,海豚,大象,螞蟻,或者
應季而生的蝴蝶之中?
抑或成為一草一木,
甚至是一滴水,一顆石,
我為什麼會居住在這裡,
又為什麼選擇了地球,
而非遙遠的人馬座和更為遙遠的
系外系某處不為人知的坐標點?
我的質疑飄過這清晨和煦的空氣里,
猶如那條嗅到獵物蹤跡的杜高犬,
不停地狂吠。

假如


這世界能有什麼?
假如日月星辰不存在,
那么我們不過是黑暗中的一粒塵埃,
毫無感知,飄蕩在虛無的深邃處,
等待勒梅特注1的宇宙大爆炸,
等待史蒂芬.霍金的時間原點。
當然,以上僅僅屬於一種假設,
或許有,也或許無。
於是另一個假如又應運而生,
假如我們早就相識,
假如我們生活與生長在同一座城市,
那么又會發生什麼?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
無端的幻想,美妙的憧憬才
潑墨般在腦子裡演繹,
才無中生有地延伸出莫須有的燦爛,
雖然一切的一切只能是個假如,
雖然假如只是一個不確定的常數,
等到真的成為現實,
可能連個蘋果核都剩不下,
甚至比正在進行的現實還要糟糕。
當然,這也僅僅是一種假設,
現實生活里並不存在的虛擬。
注11927年,比利時天主教神父勒梅特(GeorgesLemaître)首次提出了宇宙大爆炸假說。

許願瓶


讓我——許一次願吧——
輕絮的低語,默默的期許,
無數飄浮不定的記憶里,
無數的流星轉瞬划過
不斷繁殖增長的夜空,
最終叮叮噹噹地泊在這面牆壁。
麻繩,與被麻繩捆綁住的
玻璃瓶,晶瑩的童話,
爬滿多鉗寄居蟹的金黃沙灘,
藍色的椰樹林,粉色的海風
吹拂著尤克里里的琴弦,
水與土的攀援環繞,
還有其他人眾多的願望
一起熾烈地萌芽,破土——
喔,這些,這些被封閉起來的
玻璃瓶里微觀又宏大的宇宙,
我看見濃霧繚繞的港口
有艘船,正秘密地張開豐盈的帆,
荷載著整個波瀾起伏的生命
悄然駛向彩色的世界,
駛向你和我的,不可預知的
未來。

我是否應該寫一首詩用來歌頌你,我的父親


我是否應該寫一首詩,用來歌頌
歌頌我的父親,我那業已衰老與羸弱的
父親,你的臂膀也曾那樣堅實地挺立,
如同一株巨大的樹幹,支撐起
偌大的半邊綠蔭,護佑著
我漫長的生命,從嗷嗷待哺的襁褓
乃至懵懂無知的青春;
哪怕直到現在,慢慢翻找出那些零散的
無法回溯的記憶,我依舊能夠嗅到
父親的味道,依舊能夠
感受到父親的強壯——
羼雜著濃重皮革味道的汗味兒,
以及瀰漫其間的機油的味道,
我的父親背著沉甸甸的
棕色翻毛皮工具袋出現在
時間隧道的另一端,出現在
一次或許可以穿梭的時空之門,
這些久久令我難忘的記憶不斷延展,
追蹤進那無數難眠的睡夢中,
不間歇地重新勾勒出我父親的形象,
那隨著歲月逐漸變化逐漸蒼老的形象:
你曾張開雙臂將我高高拋起,
你曾坐在椅子上滿臉倦容,鼾聲如雷,
你的黑色鬍鬚也曾虬髯而又倔強,
而似乎驟然之間你就被歲月
霜白了鬚髮,衰老了面靨,
如今的你每天佝僂著腰背,拄著拐棍
步履蹣跚地扶梯而上,或者
某個夏日午後面對電視機昏昏欲睡。
你常常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地
蠕動著嘴唇講述你的故事,
從遙遠的山東到膏腴之地黑龍江,
轟轟烈烈的普通人的移民遷徙浪潮,
那簡直就是一個時代的傳奇。
喔,父親,我親愛的老父親,
我是否應該寫一首詩,用來歌頌你。
如今我也是一位父親,
寄身於遙遠的異鄉悄然回首,
回首更為遙遠的童年記憶,
我的血液里汩汩流淌著你的基因,
我的性格中遺傳著你的倔強。

塵土


我是一粒微末的塵土
宇宙恰巧是我能夠認知的居所
就像我恰巧誕生於這座邊陲小城綏芬河
就像我恰巧從母親的腹中呱呱墜地
就像我恰巧認識了你們
就像你恰巧讀到了我的這些感觸
其實每個人都是粒塵土
不管你承不承認
夸克、原子和分子構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微觀
無數的塵土構造成我們視線所及的社會
又不斷延伸成為世界
這個世界或者並非我們視線所及
或者並非我們能夠理解
但恰巧是我們能夠認知的居所
而我,或者你就居於這世界的核心
每個人都是一個核心
一個小小的不斷萌芽、不斷認知的核心
演繹著形形色色的故事
精彩、平淡,或者僅僅是匆匆划過
我們每個人都是自我世界裡的一位帝王
坐在別人無法取代的位置觀察世界
直到生命終結
重新回歸於無知無覺的塵土

來生


如果,如果可以選擇來生,
我,一定去投胎做一尾魚,
因為據說它只有七秒鐘的記憶。
喔,我真的真的好希望
希望自己的記憶
只有瞬息即逝的七秒,
短暫而又無憂,忘掉一切——
無論瑣碎是非,還是傷悲過往。
如果,如果可以選擇,
我,一定會躲藏在水面之下,
河灣,海底,或者湖泊的深處,
哪怕是一條隱匿在無名
山谷的溪澗,自由地游弋,
小心翼翼地遺忘掉
一切,任憑窗外的世界怎樣地
混亂無序,
任憑身外之外的全部墜入
暴風驟雨的淵藪。
人-月
我是一名走私者,
膽怯,卑微,骨子裡攜帶著
叮噹直響的自尊。
黑色的夜宛若一條莽動的蛇,
它粼粼閃閃的脊背
猛然驚醒我那沉澱已久的夢。

我說


我說,請給予我信仰,
就像母親給予嬰兒啼哭的生命,
就像黎明給予晨露的晶瑩,
就像靈魂給予黑夜的色彩,
就像愛情給予玫瑰的傳奇。
行走在這熙攘的鬧市,
我迷惘地望向遠處——
遠處被遮蔽,
人海川流不息,
秘密衝擊向那一幢幢看似堅固的建築,
繁榮藤蔓般地攀援,
熙攘海藻般地瘋長,
自詡為文明的文明悄然皴裂著牆壁,
也轟然分解著所謂的永恆,
不可救藥地腐爛,
成泥,似乎瞬息之間
摧毀掉不斷延伸向未知的時間。

那天,我在街上閒逛


我戴著眼鏡,
我有一條醜陋的狗;
但我不會唱歌,
也沒有欣賞藝術的天賦;
我只會囫圇地聽著搖滾,
讓那聲音刺激遲鈍的耳膜,
似乎那重金屬相互碰撞的鏘鏗聲
能夠消減我行走在這座城市裡
不安煩燥的心情。
那一天黃昏,
我牽著我的醜陋的狗
到處閒逛,準備發泄掉城市生活
積鬱在我們身上的灰塵。
不知不覺,我們
走到那有著一棵奇異的樹的附近;
我和我飢腸漉漉的狗
站在街邊,等待,
等待天邊那塊雲飄過又飄散,
我們不喜歡這一刻的感覺,
就象不喜歡那唯美的死亡
撒下一道彩虹然後塞給我們
迷茫。
但我們依然在觀看;
因為除此之外
我們也不知該幹些什麼。
我們沒有理想,
我們只有生存在此刻的記憶,
我們在城市裡奔波,
我們卻沒有固定的住所,
我們甚至沒有固定的一日三餐;
我們在這裡彷徨,
似乎在守候某種不可能的相逢;
雖然我們明知道
我們只是在無厘頭地進行
一場沒人觀看的遊戲;
而遊戲的內容
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清楚。
遠處一個穿著舊牛仔褲的人,
她也牽著一條醜陋的狗。
這時她發現了我,
我也發現了她。
我的狗在沖她的狗使勁叫喚,
說她搶了我們的地盤;
她的狗也沖他叫喚,
說要閹割了他的下體。
狗打了起來。
我想不到一條狗居然會這樣惡劣,
只好沖她吐了口痰,
罵她太流氓,
然後膽怯而無聊地離開。
整晚我都傷痛無言,
我想不到一條狗還會欺負我們。
我看了眼空蕩蕩的餐盤,
我發誓今後不會再到那條街去。
我的狗嗚咽地爬在我身邊,
沉默地眨著眼,
和我一起忍受著飢餓。
這時一條狗她的狗撞碎玻璃
闖了進來,
她兇猛地上前撕咬住我的喉嚨。
我失去了知覺。
黑暗中我聽到一串女人悽厲的笑。
樹影在斑駁沙沙的聲響;
我想那該是月光在傾瀉。
這時我想起我的狗,
不知他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樣的感覺

離歌:我和我相依為命的貓


踢開那些糟糕透頂的記憶
讓他們滾到一邊腐爛去吧
明天,明天我就會帶著我的貓
離開銹跡斑斑的這條小巷
就象拿破崙離開1812年的莫斯科
嗨,哥們,不過你要記得我
我會在這個冬季結尾的時候帶著我的疲倦與狂燥
重新回到讓我休憩過的雲彩
呷一口啤酒述說山那邊的樹木湖泊
那時我的瞳孔里會閃爍起星星的幻想
我的貓瞅瞅我,我瞅瞅我的貓
他不吃植物纖維烹製的食品
哪怕那裡頭有著再多的噱頭
他只吃新鮮的肉,鼠肉和其他什麼別的肉
但他已經蛻化不再捕食
我就象那個抱著石頭走進汩羅江的傻老頭
義無反顧準備奔向那個我不知道為什麼的前方
我說,我不會屈服命運對我的嘲弄
但我知道我只是說說
就象那些玻璃廣告在激發潛在的欲望
我陷落在這無聊的生活之中忙碌
卻不知為什麼要忙碌
許多事情我都找不到答案
甚至連個象樣的問題也找不出
就象我的貓曾經找不到藏在窗下的我
例如我的腦門為什麼老會起小疙瘩
例如我此刻為什麼這樣鬱悶
例如那個孩子為什麼會在藍球架下蹦蹦跳跳
獨自一人開心把球擲進又拾起
看著他的開心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坐在聯檢大樓的台階上
看著對過馬路上形形色色的車輛來來又往往
忽然想起上國小遲到的那個下午
也許我的生命又在遲疑
孑孓地落在風的後頭
我的目光在抓狂
我拋起兜里那枚一元硬幣
我知道我的靈魂並不值什麼錢
哪怕一顆廉價的眼淚
也會鑽石般慌掉我的分寸
所以我只能退卻,退卻到
孤獨的角落用我自己的方式生活
失眠,吃飯,上班,為著一日三餐奔波
旁觀者般看著禮花四濺的新聞和越來越甬長的電視連續劇
然後和我的貓一起躲在旮旯舔噬記憶的傷痕
在那時刻我依舊幻想著我也許有的偉大
因為我畢竟生長在這個年代
我嚼著早已失去味道的綠箭口香糖
仰望,仰望街道兩旁參天的高樓
幻想著自己挽著溫柔抱著貓走進某個不屬於我的樓層

牽手


或許,生命只是一次相逢,
前生的記憶,或者再前生;
時光的海岸線在延長,
某個秋季的正午時分,
喧囂的沙灘上遊人正歡笑著,
我被拋上了你的海岸。
而相逢之前我只是外壁粗糙的貝殼,
恰似一間空蕩的心的小屋,
上面滿是濕鹹的沙礫和海藻;
你赤足走過,拾起,
用斜過黃金沙灘的細雨,用和煦的微風,
用喃喃的絮語充塞進我的靈魂。
其實許多回憶都是種追述,
如果百年後我的遺骸還在,
我的墓碑上會刻上你的名字……
海岸線在綿延,海水有節奏地拍打,
你的笑靨也在時隱時現地擴散,
還有你輕輕走過的模樣。

貝殼裡的童話


那日黃昏,彷徨,
我看見白雲在飄;
我看見風箏拖著線在飛翔。
沙灘抵抗著海浪的侵襲,
濤音膩弄著耳膜,
遠處帆桅追逐著太陽——
在太陽的斜影下
有個孩子一直沿著岸邊在走,
他的腳下串起一趟歪歪扭扭的腳印;
他在拾揀被海浪沖刷上來的新奇,
橙橘色的海星,
玫瑰色的日落餘暉,以及
不知哪裡漂來的一根湛藍色的羽毛。
這個孩子輕輕的在海邊飛翔,
宛似空中展開翼翅的風箏,
邁動奔跑的雙足,
在微風中張開他無憂的手臂,
叮鐺著意趣天真的歡笑。
我悄悄跟隨在他後面,
拾起他丟下的貝殼
學著他的模樣放進我的胸膛:
砉然,我在那裡頭
輕輕聆聽到海的濤聲,
還有我自己心跳的節奏。

顧無言作品:榮譽和死亡

——紀念韓戰中那些倒在異鄉的英雄們!
那么多人倒在冰冷的異鄉,
那么多有名字的,和被不幸遺忘
掉名字的,累累白骨不斷堆積,
築就起一道綿延起伏的防線,
堅固的防線。天空飄散著大片
大片的雪花。靈魂,靈魂在倔強地豎起一面旗幟,
屬於你的,也屬於我,我們的尊嚴,
榮譽和死亡。
那么多人倒在冰冷的異鄉,
那么多的血肉之軀,抵擋著鋼鐵和火焰噴吐的死亡。
那么多的血肉之軀緊隨嘹亮的軍號奮起衝鋒,
抵禦著侵略與野蠻,
他們倒下的瞬間吶喊著,奔跑向勝利,
他們倒下的瞬間眼眸里閃現
母親的慈祥,遙遠家鄉的模樣,
還有他們割捨不下的至愛,土地,老婆,
和年幼的孩子。
天空飄散著大片大片的雪花,
長津湖那群凝固的塑像橫亘在時光河流之上,
還有砥平里,上甘嶺,熟悉而陌生的異鄉,
靈魂升起的地方。
那么多人倒在冰冷的異鄉,
那么多人失去了他們的兒子,兄弟和丈夫,
那么多人不再呼吸,凝固為照片上
不斷被紀念的音容,雕鑿為冰冷石碑上
凹陷下去的字跡。那么多靈魂從此羈絆在異鄉,
那么多熱血拋灑在異鄉。天空飄散著大片
大片的雪花。靈魂,靈魂在倔強地豎起一面旗幟,
他們吶喊著,奔跑著,保衛著我們,保衛著
和平。我們的尊嚴,
榮譽和死亡。

沒有一句話關於愛情是否已經住進城堡


風湧進綏芬河這座袖珍小城市,
雪驟然瀰漫,橘色的街燈紐扣般一排排站立,
泛起朦朦朧朧的光暈,
竭力抵禦來自西伯利亞的寒冷。
商場櫥窗照樣輝煌,
那尊塑膠女模特面無表情,
佇立在視線之內,
一隻手臂優雅地耷拉,另一隻手臂
彎成大於號般婀娜的姿勢
掐在腰間,纖細而又溫暖。
車的洪流在蠕動,車燈閃爍:白色,紅色,
或者琥珀色,涇渭分明,宛如汛期壯觀的魚群。
一列動車呼嘯地
划過冰冷的鐵軌,駛向漫無邊際的黑暗,
剝鑿一道光的隧道。
我抬頭瞥了眼風雪呼嘯的窗外,
打開一冊關於靜默的書籍,
被裡面的故事吸引。
那故事無非就是一個傳奇,
微笑的你
如粒種子端坐在枚不斷綻裂的番茄里,
引領著那密密麻麻的文字
迤邐千里,潺潺流淌——
直到這時,我才豁然發覺
沒有一句話關於愛情是否已經住進城堡,
就像沒有一句話能說明珍珠的樣子,
就像給風揚起的沙雪,
就像裊裊蒸氣的那杯茶。
風湧進綏芬河這座袖珍小城市,
雪驟然瀰漫。

之前


在漫長冬季之後的第一個春天之前,
在這座北國小城最後的積雪融化之前,
在候鳥舞動翅膀回歸之前,
在百花盛開萬物甦醒之前,
在世界從死寂中重新張開雙眼之前,
在宇宙轟然爆炸之前,
在命運又一次被設計之前,
在距離不再成為距離之前,
在遙遠漸漸演繹為遙遠之前,
在繁華驟然綻放為繁華之前,
在時間無聲無息地鈍化為時間之前,
在美妙砉地濺落成為美妙之前,
在預言推演成為真實可現的事實之前,
在這一行行堆砌起來的句子尚無存在意義之前,
在你我不期相遇之前,
在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實姓之前,
在你的眼眸為我羞澀之前,
在我將這篇不是詩的詩敬獻給你之前,
我把一切都歸於不可言說的秘密,
緣於一次邂逅之末不經意誕生的秘密,
綠色的藤蔓瘋狂地生長,
悄悄纏繞住你和我,
靈魂微微顫抖,碰撞,窒息,
就像暴風雨中兩道相互糾結的閃電,
就像天晴時分那橋跨越藍天
婀娜的虹霞。

老去


當風不再是風,平息下來如同那一抹漸漸沉沒的夕陽,
如同夸父遠去的背影,如同疲憊過後的空明——
足跡湮滅於瘋長的植物間,成片的野草,纏滿藤蔓的灌木,
以及棲息著夢幻的眾多河汊,築壩的河狸在安靜地咀嚼,
巨大的湛藍的夜幕無邊無際籠罩,延伸,阻止住你的奔跑。
喔,累了,倦了,困了,你就坐在濱水的緩坡上,
赤著腳,斜倚著一棵樹皮斑駁的老樹眺望,眺望向遼闊的前方,
昏昏欲睡,口袋裡揣著一個又一個不可捉摸的傳說。
此刻,你的心也不再躁動。無邊無際的草叢輕輕撫弄著安靜下來的波濤,
一群群的生命忽喇喇地涌了出來,等待剎那芳華綻放的夜晚:
奔跑的羚羊,不停鳴叫的蟲子,掛在樹梢呢喃的鳥兒,
因風停息而隕落掉的一彎波影漣漪的上弦月,
你的赤裸的腳,滿是老繭的腳掌,古銅色的皮膚,時隱時現,
沾惹了腥味泥土的趾甲忽然輕微一動,
看到那掘土的鼴鼠抖動不安的鬍鬚,試圖躲過莫名的危險,
咬噬掉弱不經風的月光,近在咫尺的婆娑,嘩嘩的水聲。
於是,夜依舊還原為靜謐,久違的最原始的一個點,
凝固著的,輕輕漾動的。你驟然陷落於這裡,融化。
從此成為這景致的一部分,繼續瘋長,
繼續慢慢地演繹,直至最終被遺忘。

我想


我想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夏日的樹蔭下,
聽風兒掠過林梢的沙沙聲,看幾抹雲彩
無聲無息地漂浮。我想一個人坐在
窗邊,捧起自己鍾愛的一冊書,默誦
幾頁潺潺流水般的文字,沉浸於某個
令人遐思的情節里,為那莫須有的跌宕
揪心裂肺。我想一個人走在寂寞的
街邊,不再理睬這繁華的世界,不再理睬
人來人往的喧囂,也不再理睬世俗的煩擾,
只是,只是靜靜地走在街邊,靜靜地。
我想一個人到海邊,赤足,輕踩過
並不柔軟的沙灘,築造沙堡,然後看
潮起潮落的海水瞬息之間將它衝垮,坍塌,
化為烏有。我想一個人遠行,
一個人獨自跋涉過荒野,硌腳的礫石,
沼澤,密林,大河,廢棄的礦山,一截
黑乎乎的殘垣,野獸遺留下的糞便。
我想一個人穿越過最遙遠的遠方,到那座
任誰都無法尋覓的袖珍小城,被遺棄的
曾經載滿歡聲笑語的蜂巢,看夜空里
輕盈飛舞的螢火蟲,以及子夜之末比絢爛
更絢爛的群星。我想一個人站在城中闃寥
漆黑的深巷,駐足傾聽。那是一座
落入虛空的城,時間在此不可避免地逃遁,
不知不覺演繹成為粘稠的虛空,滯澀著
我的意識。陣陣蟲鳴此起彼伏地
落到空氣里,腳底,荒草,眾多的交錯
縱橫的石頭縫隙,銀色月光的絲質流蘇。
近在咫尺的屋檐下眠鳥啁啾,喚醒
早已蟄伏進我記憶深處的幻覺:死亡,
生命,和顛仆不破的愛情。

散文作品選

紀念

如今你在哪裡,我親愛的兒子,是在遙遠的人馬座,還是更加遙遠的天蠍座,抑或塵埃般卷進吞噬掉碩大無比的宇宙的黑洞最深處,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喚?夜色里的月亮染成了古銅色,靜默地懸掛在遙遠處。這不是因為我喜歡,也不是緣於我的想像。此刻正值月食,一百三十四年以來時間最短暫的一次月食,也是難得一見的連環四月食的第三環。2015年4月4日的夜晚,站在番禺哈街一棟五樓的樓頂,和一群歡快的女孩子相聚在一起,無意瞥見這輪紅月,陡然之間尚包在襁褓中的你無聲無息地滑入我的記憶,皺巴巴的小手張開又握起,兩隻小腳丫使勁兒地蹬來蹬去,有氣無力地在哭泣。我用那雙滿是憂傷的眼神垂頭瞧向你,腦子亂作一團。氧氣箱裡,剛呱呱墜地的你,腦袋上插了幾支吊針,醫用膠布將它們牢牢固定,這令我心疼不已,也使我感覺自己猝然蒼老,就像一株被熱帶陽光熾烈曬烤的植物,生命的汁液在迅速蒸發。從不相信世上擁有神祇的我默默向老天祈禱,祈禱你的生命能夠延續下去,企盼現代華佗的回春妙手,同時詛咒起那致命的、不可逆轉的疾病。
我的視線一遍遍盯向那紙彩超圖,手指悄悄蹭向宣判你必然死亡的那幾個字。先天性單心室,簡直就是世界上最醜陋的惡魔,雖然我一度不相信這個診斷結果,不惜從龍門那座偏僻小縣城顛簸至惠州,又輾轉到廣州,一路朝拜地站在專家面前流露出焦急與渴求,似乎我不是日子過得拮据的窮人,而是腰纏萬貫的富翁,只要能醫治好你,我可以不惜一擲千金,哪怕從此乞討為生,哪怕從此為奴。事實上,我只有一身健康的器官,這也算是一筆不菲的財富,所以我暗自拿定主意,一旦那位穿著軍裝的心臟病專家透露出哪怕一點點希望,我也會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你的未來。我抱著你,跟在專家身後亦步亦趨,就像虔誠的信徒緊緊跟住救世主,望眼欲穿,只差跪地雙手合十。據說,那位專家先後拯救過幾十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可他還是以專業的醫學術語巧妙而委婉地拒絕了我。與此同時,一位年輕貌美、穿著軍裝的彩超女技師斷言十幾天內,你會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急性肺炎,最終無可挽救地、急促地走向死亡。於是,我和你媽媽只好抱著你走出那家自詡擁有最先進診療先天性心臟病技術的部隊醫院,在幾位你媽媽的長輩的陪伴下,失魂落魄地離開繁華喧囂的廣州,回到龍門那座溫馨與傷心並存的小縣城,靜靜地望向你那張懵懂無知的面容,靜靜地等待。死亡,黑夜,和無窮盡的宇宙,這真的很折磨人,這真的很令人絕望。我的眼眶已經流淌不出淚水,它早被絕望驟然燒乾。原本不相信神鬼存在的我開始點燃香燭,向神佛虔誠祈禱:玉皇、如來、觀音、土地和城隍,甚至還有耶穌和真主,希望他們能夠庇護你。
如今,如今你在哪裡呀,我親愛的兒子,是融化在空氣中,還是流淌在溪水裡,抑或重新躲在另一重空間,靜靜地凝視我?但願真的存在多重空間,那樣我還可以心存僥倖,也許將來的某一天我還會和你相見。唉,你可知道,自從你在你媽媽的子宮裡孕育,我就揣著一份渴望欣喜地等待。我曾一度構想過你慢慢長大的模樣,從蹣跚學步、咿呀學語,到背著書包步入校門。那時,我會帶著你跨越萬里,乘坐火車,或者飛機與長途大巴,從炎熱的廣東回到物產豐盛的東北,回到皚皚白雪的黑龍江,然後牽著你的小手,一起去看雪,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坐爬犁,站在堅固的冰面上看千里冰封的山巒,就像我自己再次返回童年一樣。我想,你會很喜歡的。北方的雪是很美的,仰面望去,雪花落到臉上,涼涼的;如果張開手,它又會落到手心裡,頃刻間融化掉。自然,我還會領你去看我童年時居住過的老宅,看那座黃白相間的俄式二層建築,那裡寄居了我生命的頭二十載,萌生著屬於我的七千多天泛濫在一起的記憶,可惜它像你一樣,無情地離我而去,2014年的夏天,被開發商不聲不響地拆遷了。
親愛的兒子,如果用流星比喻你,絲毫不過份。十九天哪,十九天!——你在人世間只存在短暫的十九天,可是我和你媽媽,對你的思念卻要持續十九年、二十九年,甚至在我和你媽媽彌留之際也會想到你,想到我們精心為你準備好的名字,我的寶貝,哽咽的我眼前迷濛,幾度看不清電腦螢幕了。漫長的十個月,我曾無數次撫摸你媽媽逐漸隆起的肚皮,無數次幻想自己垂老時,你茁壯起來的模樣,那個時候你一定是美女環繞的男神;即便不是這樣,你也一定心地善良,一定會贏得某位同樣善良的女孩子的芳心。看著你們戀愛,結婚,開枝散葉般地將我和你媽媽的生命延續下去,那時我會多么開心。而那個我並沒能相見的女孩子,一定和這群站在番禺哈街一棟五樓樓頂的女孩子相仿,年輕、靚麗、聰明、自信,我和她站在一起也被感染,似乎重新墜落回青春的絢爛中。可惜,這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美夢。短暫的十九天,十九個令人心力交瘁的日夜,輕易而沉重地擊碎了這個水晶般的美麗,摧毀掉用了十個月精心編織起來的美麗。2014年1月21日,接近正午時分,看到你倚在我胸前,一陣急促喘息之後就陷入沒有期限的平靜,我似乎聽到玻璃器皿摔落在地的清脆響聲。眼睛酸酸的,我卻欲哭無淚,即便是現在。你的小身體,那樣柔弱的小身體就是在我的懷抱里驟然冰冷僵硬的,就像一塊沉重的鉛。抱著你我坐在街邊,望著對面醫院,心如刀割,不,比刀割還要令人寸斷肝腸。唉,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一直都不曾聽到過。你從沒開口喊過我‘爸爸’,就急急忙忙地歸於塵土,靈魂也隨之飄散,飛快逃逸到浩瀚的星空,成為璀璨閃爍當中的一顆,只不過我並不知道哪一顆才是你,我親愛的兒子。或許,你真的不該來到這個塵世。而我,不該懷著傷悲記住你。
2015年4月5日寫於廣州番禺哈街

帝國傳奇

我的想像是一座龐雜堅固的中世紀阿拉伯城堡,它的一側是荒蕪乾燥的沙漠,另一側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每年都有大雨滂沱的日子,也有雪花飛舞的季節,當然偶爾還會杲陽高懸,不斷潑灑著炙熱的黃銅色的光,令人煩躁不安。夏日的清晨森林邊緣會湧起氤氳的霧氣,冬天則會迷離起陣陣沁入骨髓的寒意。高大宏偉的拱門兩旁是持戟士兵,一條擁有長毛絨的波斯地毯筆直地穿過城門,或者延伸向通往神秘未知的城外,蜿蜒蛇行的小徑,或者直達繁華喧囂的城中鬧市,寬敞熱鬧的街道,漂亮的穹頂,惹起遐思的馬賽克,駱駝和塵土,迥異的語言。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慕名而來,熙熙攘攘地涌在巨大的環形市場裡,印度香料,汗血寶馬,波斯貓,中國絲綢與瓷器,和阿拉伯的神奇傳說,來自黑非洲的寶石,歐洲的女奴,以及不斷被宣揚的各式各樣的宗教,基督,真主,佛陀,孔子,書籍,思想,坎特伯雷,天方夜譚,聊齋,漢謨拉比,拿破崙,墨子和蘇格拉底,紛紛擾擾,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座城堡里匯聚,碰撞,誕生,混亂無序地攪拌在一起,懸浮,上升,或者沉澱下去。那位高傲的帝王端坐在城中央奢華無比的宮殿里,等待著風塵僕僕的我前去朝拜。帝王宮殿的宏大勝過阿房宮和圓明園,也勝過瑰麗的空中花園;帝國城堡的繁華勝過古羅馬城邦和古巴比倫以及萬國之都長安,也勝過任何一座能夠想像的出來的城市。至於其他城市,在它面前都不過是貧瘠的鄉村。“去吧,你將征服這座城市,將成就不朽而永恆的榮耀。”那位搖著蒲扇的清朝老頭兒向腦後甩了甩花白的辮子,以一腔足可以召喚來狐仙柳怪的口吻向我說道。於是,我跌跌撞撞地穿過迷宮般的街巷,不斷和形形色色的人們邂逅,相逢,僧侶,聖徒,農民,武士,癮君子,妓女,商販,行吟詩人,老人和孩童,其中還有幾對神態各不相同的情侶,中途經過兩座香火繚繞的寺廟,一處誦讀詩經的私塾,亂鬨鬨的農貿集市,炊煙裊裊的居民區,屠宰場,幽靜的運河河畔,縴夫們吆喝著號子將一艘來自帝國邊緣的大船拉向熙熙攘攘的碼頭。我終於走到那座令我屏息凝神、恢宏無比的宮殿前,六七名披著青銅甲、持著銅鈹的高大威猛的士兵俯視向我,毫無表情地阻擋住我的去路。我一邊急切地從他們的臂彎處張望向那華麗恢宏的宮殿,一邊竭力地大嚷大叫,試圖喚醒那位躲在高牆後面,穿著繁瑣漢服的帝王。剎那,我似乎看到那些心機叵測的臣子們圍繞在朝堂,喋喋不休地議論著古往今來的軼事,似乎看到帝王慍色的面孔與不屑一顧的眼神,似乎看到躲藏在陰影處的僭越者陰險地射出那枚精巧的弩箭,似乎看到危機四伏的帝國邊疆,驛站,連綿的烽火,和爭執不斷的貿易,掠奪成性的遊牧民族,乾旱,饑荒,瘟疫,暴徒和不斷湧進城堡里的災民,奢侈的貴族宅邸。惱羞成怒的士兵們兇狠地豎立起巨大的銅鈹,利用厚重的青銅鎧甲不斷衝撞向我,拒絕我的不期闖入。“這是我的城,我才是真正的帝王!”我忍著肌肉的酸痛,奮力地掙扎,繼續大嚷,試圖召喚諸多早已埋藏在地下的忠烈之士。話音未落,一排排高大的廊柱,厚實的牆壁宮殿,氣勢不凡的屋檐陡然龜裂,一道道裂痕閃電般地四處攀援,蔓延,縫隙越來越大,先是髮絲般的細,然後成為手指般的粗,最終形成被撕裂開的虛無縹緲的創口,就像一頭張開黑洞洞嘴巴的怪獸,一片彩色琉璃瓦脫落下來,清脆地破碎,接著又是一片。廓柱紛曳地發出咬牙切齒般的嘎吱嘎吱的聲響,然後傾斜,砉然斷裂,剛剛還凶神惡煞般的士兵臉上驟然爬滿了驚慌與恐懼,他們甚至來不及目瞪口呆,就紛紛丟掉笨重的銅鈹,再也顧不上我,慌裡慌張地跑掉了。於是,這地域廣袤的帝國頃刻之間訇然坍塌了,成為漸漸被遺忘的廢墟,荒草悄然綴滿了整座城,蟋蟀、螞蟻和不知名的小蟲子匆匆爬過頃圮頹廢的牆壁和塌陷的台階,蛛網結滿失落文明的殘垣,鏽蝕的黃銅箭矢,破碎的瓷器,死亡的骸骨,張開的口腔里生長出一株不斷瘋長的長春藤,迅速遮蔽住我的視野,帝國的歷史僅僅存在不足一支煙的時間。而我,依舊端坐在已經不復存在的宮殿里,孤獨地等待著朝拜者的來臨,等待著將帝王的榮耀毫不吝惜地恩賜出去。

龍的圖騰

依次跌入水中,象九朵婷婷怒綻的牡丹,華貴,繁盛,威嚴,伴著茉莉般悠揚的曲調。——我只是無意間瞥了眼,然後端起景德鎮新出窯的茶盅,淺淺品了口釅釅的龍井;但我已被深深吸住,譬如一粒鐵屑無意墜入芬芳強烈的磁場之中。
那人高高站起:他孔武的體魄強健無比,阡陌縱橫的田地在他胸膛寬闊綿亘;他的眼睛熠熠放射著光彩,宛若日月。鑼鼓磬鈸清越地奏起,我向他走近;他的兩條胳膊幻作兩條大河,奔騰不息,緊緊以他的姿勢融化我:駝頭,鹿角,免眼,牛耳,蛇項,蜃腹,鯉鱗,鷹爪,虎掌……九種動物神奇地合為一體,在水波間暢遊。
於是,我陶醉了。
我感到博大的氣息迎面仆來:我似乎看到了黃帝,孔子和李白。

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有一位長途跋涉者風塵僕僕之末對我說——“是一座現實的城,裡面住著一群夢遊症患者。”然後他拿出一部數位相機讓我看那些光與影的留念;然而我卻意外看到了我自己;另一個我已經白髮蒼蒼,牙齒脫落,不再年輕;我身後,遠處,更遠處是荒草萋萋的阡陌,以及青草間的墓地;我的旁邊,寬闊街道兩側排列著頹圮的牆壁,一切都顯得那樣古樸與荒涼。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看了眼長途跋涉者,可他的眸子裡也滿是疑惑。
抓過相機,他好奇地調動按鈕,圖像清晰地放大。呃,那的確是我,從外貌到骨髓;剎那間我的靈魂被深深觸動,血液流速加快,我屏住呼吸;慢慢的我恐懼起來,思緒迅速翻滾,墜入遙遠的往事。
鐘聲徐鳴,穿越亘古,我站立在某個夏季清晨,等待許久之前你的諾言;可光陰如梭,我一年又一年地死去,每死去一次我都要在城外將自己埋葬一次,所以香格里拉城外的墓地全都是我自己的死亡紀錄,墓碑上全是我的名字,銘文上還附帶著時間的印跡。恍恍惚惚,記憶迴旋,時光錯亂。我完全不顧跋涉者詫異的目光,急切地翻動數位相機按鈕,想要窺視到我自己的結局,或者另一個我自己;但我太激動,以至於手指已不聽我的大腦控制,剎那間這現代科技產品滑落在地,等我驚慌拾起,液晶螢幕已經裂出一道紋路,光與影的記憶不再凝固在我面前,我的胸膛隨之震顫地疼痛,心臟幾乎蹦出嗓子眼,手背上也暴露出縱縱橫橫的青筋。
“血!”跋涉者驚呼道。
於是,血湧上我的頭部,我看到另一滴從我鼻腔淌落到地上,形成紅色花瓣;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鮮紅的花瓣在塵土與空氣中一朵朵地開綻;我揚起頭,蘸著涼水拍向額頭,試圖用這種辦法止住血;可一切都是徒勞,我的每一處汗毛孔都在向外湧出血液,黑紅的血液,腥味的血液,還有死亡的氣息。在這血液中,我再次窺視到了我自己--香格里拉的夢境裡,我安詳的面靨下藏著寂寞,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直到牆壁頹圮,人煙絕跡,那座現實的城逐漸被遺忘,又逐漸美麗為傳說;我在死去九十九次後遇到了風塵僕僕的長途跋涉者。
黑暗之中,我恍惚明白,其實香格里拉現實的城裡,那群夢遊症患者,每一位都是等待諾言的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等待的結局。

在船上

我從沒見過海。
對於大海,我所有的印象都那樣搖搖欲墜的虛弱,那樣不堪一擊的虛假,或者來自影視劇,或者來自一些人的道聽途說。當然,在這網路日趨發達的時代,我也可以透過網友們曬上來的照片欣賞大海,蔚藍的,或是深藍的,酷似窗外綏芬河市秋高氣爽的天空,沒有雲彩,也沒有風暴。不過,那樣的海對我來說,就是一幅波瀾不驚的平面圖畫,感受不到一絲風,即便是海浪也那樣的溫順,就像一頭毫無個性的“阿塔思”注1,貌似剽悍,實則已喪失掉了自我。
於是,在厭倦與渴望的輪番蒸煮間,我的想像慢慢沸騰,我似乎看到了愛倫.坡九死一生的大漩渦,似乎看到噴出巨大水柱的鯨魚,似乎看到波濤洶湧間鄭和寶船小山一樣的影子,似乎看到蓬萊仙島的海市蜃樓,似乎看到不遠處桅桿叢立的阿讓特伊注2,罌粟花田和鐵路橋,海濱長廊,夕陽和雪天。來自大海深處的遊子,顛簸的歸途和平靜的港灣。莫奈,偉大的莫奈,平庸的莫奈,我驟然聞到了瀰漫在空氣里的魚腥味兒。那艘陳舊不堪的木船慢慢駛進港灣,泊在石階爬滿青苔與藻類的碼頭。嘈雜,吵鬧。卸載海產品的漁夫,斤斤計較的商販,堤岸邊供水手與遊人休憩的酒吧。我坐在窗邊,捧著《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凝視向那頁彩色插畫,一遍遍構思著大海的模樣,一遍遍地幻想與波塞冬的三叉戟竭力抗爭。然而,我並沒有見過海,無論滿是詭譎的海,還是平靜凝脂的海。
注1蒙古語稱去勢之馬為“阿塔思”,漢語叫騸馬。
注2阿讓特伊是法國法蘭西島大區瓦勒德瓦茲省的一個鎮,位於巴黎郊區,巴黎塞納河河畔,是當年巴黎富裕市民遊河消閒的中心,也是印象畫派畫家群聚繪畫的地點。

母親

母親老了。摘下假牙的她佝僂著腰身坐在陽台,坐在一張椅子上,癟著嘴望向窗外。一道彩虹搭過對面的樓頂,似乎在悄然通過她那滿臉縱橫交錯的褶子秘密雕鏤往昔。穿鑿過重重不可往復的時光,記憶里的母親是無處不在的溫暖,雖然從千里之外的山東來到黑龍江的她沒讀過幾天書,識不了幾個字,但她擁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巧手,會做輕絮的被褥,會裁剪製作新衣服、納鞋底,能在幾尺白布上繡出婀娜多姿的花朵與小動物,牡丹,荷花,水仙,小鴨小雞,飛鳥鴛鴦,蝴蝶雲朵等等,可以將一團團彩色毛線織就成漂亮暖和的毛衣,還在喜慶的春節前夕蒸出一鍋鍋捏成動物形狀的饅頭,烹製出丸子、套環,包起餃子。當然,性格純樸的母親也是個迷信的女人,我們這些孩子病了,她會拿起勺子邊敲擊門框,連續不斷地呼喚我們的名字,為我們叫回飄逸散去的魂魄。母親是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年輕時很能吃苦,在鐵路車站家屬隊做裝卸工,百斤的水泥可以夾起兩袋子,從蘇車注1到中車,風一樣穿過站台。當然,給母親吃力夾起的還有同樣重量的化肥。那個時候,我們的家乾乾淨淨,可以說一塵不染,這都是精力充沛又不善言辭的母親的功勞,也是我們一家人不需要加以掩飾的榮譽。裝卸完那些貨物,她會匆匆趕回家,挾帶著渾身的汗臭味道,收拾屋子,為我們兄弟姊妹四個做三餐,洗衣服。個子不高的母親處處透著利索勁兒,既操勞著家務,又忙碌著掙錢養家,似乎有著無限的精力。母親的吃苦耐勞是公認的,母親的勤勞善良也是公認的。但是鮮有人知道母親的倔強和要強。隨著光陰的流逝,母親的體質越來越差,連續兩次腦血栓的不期襲擊將年過七旬逼進耄耋之年的她摧殘得弱不禁風。不,應該說是經年累月的過度操勞侵奪去了她的健康。如今,步履蹣跚、昏昏嗜睡的母親渾身是病,已經不能下樓了,每天都是一付病態倦怠的模樣,偶爾小便失禁,喉嚨腫痛得連水都難以下咽,唇角還時不時流淌出黏液口水,流淌出不可控制的哈喇子,服用一把一把傷胃又損腎的藥物,藉此維持孱弱的生命。唉,時光遊絲般蝕去母親的美麗容顏和青春健康,如今的她牙齒早已脫落殆盡,戴著塑膠假牙,略顯邋遢,儼然已經無力和死亡抗衡,卻又不得不倔強地生存下去。即便如此,母親依舊在努力維持著早年的習慣,試圖將已經散布著異味的家拾掇乾淨,每天清晨都要拿起抹布,拖著病體努力擦試房間,雖然那僅是一種徒勞。站在一邊,無聲地望向疾病纏身的母親,望向她那雙青筋畢現且日趨瘦削的手,我忽然感到絲縷不能夠抹掉的悲哀,也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慚愧不安。
注1蘇車,原蘇聯鐵路貨車的簡稱。後面的中車,指中國鐵路貨車。

龍門印象(節選)

獻給潘文靜
致你,我最親愛的:
奧斯卡.王爾德說過,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在我生命的第三十八年,或者第三十九年,我有幸認識了你,認識了一個鮮活且有趣的靈魂,從此步入這幸福世界,享受著快樂,享受著溫馨,也享受著安逸,流連忘返,雖然我們相隔幾千里,一個在寒冷的黑龍江,一個在炎熱的廣東,天南地北,就連坐飛機也至少需要六七個小時,但那種地理上的距離,只能更令彼此珍惜。而龍門縣城,這座同時蘊含著古老與現代,文明與野蠻的南方小城,是你生命寄居的地方,是你親朋雲集的故鄉,也是你靈魂的載體,所以我不能不愛屋及烏,不能不走進去,觀察它,描述它,欣賞它,無論它是輝煌,還是破敗,抑或兩者兼而有之。
——殷錫奎
夏爾.波德萊爾在《可憐的比利時》一文中談到布魯塞爾時說過,每座城市、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味道。因為地處中俄邊境,又曾遭遇到日本軍人的殖民凌辱,所以綏芬河市的味道是多元的,中西並舉,就如同這裡的文化和習俗,五月有股丁香的花香味道,七月有股楊樹的黏稠味道,九月有股來自太平洋的薄霧味道,十二月有股冰雪的清透味道,鐵路附近有股木材的鋸末味道,俄羅斯人常常出沒的商場有股歐洲人特有的狐臭和香水混合的特殊味道,老城區有股巴洛克式建築以及古典主義建築和折衷主義建築的陳舊味道,郊區則有股肥沃黑土的腐爛味道,有蘑菇、松子和蒿草的味道。那么,龍門縣城的味道是什麼?——牙籤的味道,還是漂洗牙籤的藥水味道,酷暑炎熱的塵土味道,抑或是芒果味道、年桔味道和榕樹味道,這些味道也隨著季節而不斷變化嗎?——我居住在甘香區劉屋附近,芬芳爆竹近在咫尺,再稍遠處是家二十四小時加油站。甘南路兩側栽種的就是葉子先紅後綠的芒果樹,環城南路靠河一側栽種的就是獨木可成林的榕樹,其中幾株已經不知不覺存在了百年。有那么一陣子,偶爾,我在幻想,走在街邊,會不會有熟透了的芒果砸到我頭上?——但我始終不曾見過成熟的芒果掉落到地上,倒是在颱風來襲之前見過環衛人員拿著大剪刀,登上梯子,不急不慌地將茂盛的枝葉剪掉。
漂洗牙籤的藥水是工業雙氧水,靠近一些,藥水的味道直衝鼻子,那些工人因為常年接觸,很多頭髮都已經發黃。龍門縣有很多規模不大的牙籤廠,少則五六台機器,多則十幾二十台,家族式管理的頗具現代化的小作坊,生產的牙籤不僅銷售到全國,還悄然溢出國境,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加拿大和歐洲國家,走進在尋常人家,或堂而皇之地擺放在星級酒店,成為龍門人的驕傲,也成為許多人的傳奇,造就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富豪。如果天氣好,無雲,太陽又足,走在路上,常常會看到晾曬的篾條,給一根繩攔腰紮起,浸泡在陽光里,黃澄澄的,就像一簇簇盛開的金絲菊,從不斷轟鳴作響的廠房一直延伸到熙攘的馬路邊。
至於菜市場的味道,似乎所有的城市都相差無幾。龍門縣城的菜市場屬於大棚市場的性質,一路通透著,鮮少有衛生條件比較好的超市型果蔬店,更缺少那些分門別類、明窗淨几的小店鋪——鮮肉行、活魚海鮮店或者熟食店——遮風擋雨還可以,城北市場、供銷市場、中心市場和甘香市場,諸多的味道,蔬菜,水果,生肉,禽類,水產品和熟食,全都混雜在一起,攪拌,融化,混合,新鮮的,腐爛的,和即將腐爛的,一古腦兒地充斥進嗅覺,尤其是屠宰禽類的角落,雞糞味兒、腥臭味兒和對死亡的恐懼味兒很濃,這在城北市場的活禽交易場所更是如此。
自然,除了這些味道,還有塵土的味道,那些拉瓷泥的泥頭車在黃昏時分或清晨時刻碾過路面揚起的塵土,暴土揚長。每輛泥頭車的載重都超過二十噸,車主和司機都害怕交警,所以白天鮮少駛過縣城,只敢占據龍塘公路,怪獸般蹭伏在加油站附近,從松嶺-黃竹坑-龍塘公路路口延伸到中醫院,幾輛到十幾輛,不住噴吐著噁心的廢氣,令馬路更加狹窄,而它們碾壓過的路面,很快就會龜裂,凹凸不平,塌陷成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坑,逢到雨天就會積水,孑孓生息不停,車輛駛過,自然會濺到來不及躲避的行人;如果夜幕降臨,蚊蟲漫起,懵懵懂懂,不斷撞向來往攪動空氣的來往者,包括行人,也包括車輛。
龍門縣城的道路要比綏芬河市的擁堵,尤其在上下班尖峰時段,似乎每條街都擠滿了人,小車,摩托,電動助力車,腳踏車,和行人,彼此互不相讓,急忙忙的,嘈雜,混亂,無序,期間羼雜著發動機的突突聲,男人女人的吼叫聲,特別在幾所學校門前,以及東較廣場和甘香橋,就像戰爭來臨時逃難的場面,來來往往,爭先恐後,行人不知避讓腳踏車,腳踏車不知避讓摩托,摩托不知避讓小車,全都亂鬨鬨地擠在一處,沸騰的像一鍋粘稠的粥,難怪那些交警矯枉過正地在若干處交通幹道設卡,專門抓摩托和電動助力車,並把交通堵塞的原因歸咎於這兩類車輛,卻放過橫在道路上的小車,和同樣見縫插針的腳踏車和行人,以及那些疾馳而過的飛車黨,那些以開飛車為榮的蠱惑仔們。這固然因為龍門縣城比綏芬河市人口多的原因——據官方統計,農業大縣龍門縣戶籍人口超過三十五萬,即便非農業人口也要達到十六七萬,商貿之城綏芬河市戶籍人口剛剛達到六萬,兩者相差幾乎三至六倍,城區面積卻極其接近(龍城街道PK綏芬河鎮和阜寧鎮,兩個派出所轄區PK四至五個派出所轄區)——但也要歸咎於龍門縣城街道狹窄,再加上一些商家侵占公共面積,城市自然會擁堵。而另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就是南方城市摩托太多,成年人幾乎人手一輛,以至於鮮少有人去坐公車,也鮮少有人去坐計程車,哪怕去坐五元起價的摩托或三輪。如果說綏芬河市的街區沒規劃好(綏芬河市的街道倒是寬闊,寬闊的有些奢侈),那龍門縣城簡直就是糟糕透頂,它的街道更狹窄,更彎曲,更迷蹤,西林路,竹園巷,谷行街和高街,除了那條金龍-迎賓大道。而街兩側居民樓的陽台上,無一例外都掛著晾曬的衣服,萬國國旗般,包括女人的內衣內褲,花花綠綠,斑駁交錯,密匝匝的,蔚為壯觀,這在北方,至少在綏芬河市是難以想像的。
一直認為綏芬河市是座逼仄的小城,山城,上坡下坎,自幼生活在這裡的男男女女無一例外地臀部肥碩,大腿根粗壯,就像沙漠中的駝鳥。從空中俯瞰,綏芬河市整座城區象滴水珠,用彈丸之地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但到了同是山城的龍門縣城才豁地發現這世上居然還有更加逼仄的城市,雖然這裡的街巷大多都是平坦的,沒那么多上坡下坎,但很多都那樣的狹窄而彎曲,米諾斯的迷宮一樣,說是城市中的羊腸小道一點兒也不過份,如果不熟悉,準會深陷其中,有些路是迂迴的,頗有些峰迴路轉的感覺,有些路則是死胡同,不知不覺,會徑直闖進人家的院落里,還有些路是分岔的,七拐八彎,繞來繞去不得要領,毫無頭緒,無需小車,只要幾輛摩托就會將整條巷子壅塞。即便如此,有些小車還是執著地直往小巷子深處鑽,使得行人或者摩托只能提著小心,緊貼街邊,恨不能就近避進那些檔口裡,而且奇怪的是,小車居然還能緩慢地開過去,這頗像體態龐大的大象走進精緻的蟻穴里,‘嘭’地發出個響兒,又硬生生地擠了出來,無論大象,還是蟻穴都毫髮無損。正暈頭脹腦,忽然看到似曾相識的街巷,看到幾十分鐘或者兩小時前經過的檔口,廟前街,萬壽古寺,我老婆的外婆常去的廟宇,虔誠的佛教徒。據說相隔幾十米外的木匠街還曾經有座基督教堂。這條木匠街,很早之前雲集著做棺槨的能工巧匠。高街63號,現代電腦,一輛蒙上層薄灰塵的黑色女裝電動助力車,兩張熟悉的面孔,我在這座城市最先認識的人,我的妻弟,和我妻弟的一位連襟,兩個安裝維修工,兩位依靠勤勞致富的小老闆,相對自由的職業:電腦,監控,以及各類不同的電器,空調、油煙機和太陽能熱水器。他們微笑,用生硬的國語輕聲打個招呼:我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出來,這才鬆口氣。有了龍門縣城做對比,我忽然發覺自己對綏芬河市的街巷能夠容忍下去了,更何況現在的綏芬河市早就沒有了那些迷宮小巷,也沒有坑窪積水的街道,街面上乾乾淨淨的,斑馬線,綠化帶,線車按照固定時間和固定線路有條不紊地運行著,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遵循程式設定規規矩矩地閃爍著。唉,我並非刻意拿我的家鄉和這座縣城來做對比,沒有惡意,沒有嘲笑,更沒有褻瀆的意思,只是一種井底之蛙般的本能。沒有任何兩座城市可以這樣相互比較的,因為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尤其兩座城市一南一北,一座城市裡有條鐵路迤邐而過,一座城市裡有條河流蜿蜒穿過,城從鐵路來,城從水中生,兩座城市都屬於中國,屬於那成百上千座小城鎮之一,只是分別座落於黑龍江和廣東,相隔千里之遙,地域不同,習俗不同,甚至連語言——雖然都被稱為漢語——也大相逕庭,國語,客家話,龍門話和路溪話,以及潮汕話,相對統一的國語,和碎片化的廣東方言——漢語語言,越是往南,碎片化越是嚴重,過了長江,每座鎮子,甚至每條村子的方言都有所不同——白話的眾多姻親與子嗣。但衡量一座城市,觀察一座城市,總要拿出一個潛移默化的標準,這其中沒有任意貶損,也不存在歌功頌德。我沒去過別的城市,長期居住在家鄉,就像那些夜郎國的子民,冷丁兒到了另一座城市,自然會拿自己最熟悉的家鄉來比較,這也許是一種躲藏在潛意識裡的狹隘吧。
龍門縣城的街巷亂七八糟,像是大腸小腸般混沌無序,不斷疊加在一起,很明顯沒規劃好,這一點頗像三十年前的綏芬河市,或者說這是一列三十多年前的老舊不堪的列車,不經意地駛進日趨現代的世界:一條街巷可以倏忽間轉變方向,由東西走向折成南北走向,或者恰恰相反,比如文化路,以及折成180度角的西林路,至於城南里,那就是一團沒有頭緒的亂線頭,壓根兒沒有什麼快刀來斬斷,所以那些牆皮斑駁的老房子,幾十年前的,上百年的,也就順理成章地保存了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儘管那些房子的牆壁已被數代人先後修補了無數次。喔,即便在這座縣城居住了兩年之久,從2013年3月18日悄然劃到2015年5月7日——喔,往前追溯,還要包括2012年2月那短暫又匆匆的一個月,春節前後——我這個異鄉人也沒能窮盡那些無法窮盡的小巷,例如那個緊鄰舊城牆的城南里,又例如七星崗和林村村,以及那些聚集著各自家族團結精神的圍屋與祠堂,說廣府話的,和說客家話的。也許,每座城市或多或少都有著另一座城市的影子,雖然其中總會有些差異。我從這座南方小縣城窺視到了綏芬河市的宿命,慢慢興起的往昔,以及逐漸衰落的未來。沒準兒哪天龍門縣城會突然興盛,不再局限於農業,儼然大都市的模樣,萬國來朝,人聲鼎沸,樓廈林立,以商業貿易聞名的綏芬河市卻墜入虛無,驟然衰落,只能從那些破敗斑駁的建築嗅到絲縷往昔的榮光,就像現在的人們不斷從舊紙堆和偶爾留存下來的殘垣斷壁里自娛自樂地窺探幾百年前龍門縣城的熙攘一樣。當然,我也一度去尋找過龍門縣城的古城牆,環城西路——南門巷——城內路——環城南路的交叉點附近,一個緩坡頂,立著兩塊黑色石頭,上面刻著塗抹金粉的凹陷下去的陰文,向願意追本溯原的人們無聲揭示當年的盛況。我沒去考證過這座縣城的發軔史,但我想不到這裡的街巷居然不是傳統的棋盤式格局,而只是隨意與興之所至,東一條西一道,橫七豎八,凌亂而無序,這未免令我失望。
失望歸失望,我還是對這座縣城,對龍門縣城印象深刻。喔,我知道這座南國小城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美的,但也並非是最壞的和最糟糕的。我,一個從遙迢北國——從黑龍江省前來此地的異鄉人之所以對它有印象,對它充沛著感情,恰恰是因為我愛的人居住在這裡,惠州市,龍門縣城,天堂山,合水村,還有那浩淼無垠的水庫,因水庫移民的客家後裔,神話家族——喔,是誰率先將潘氏家族稱為神話家族的,這不啻於畫龍點睛的那一筆,惟妙惟肖,恰恰契合這有著諸多傳奇色彩的群體,光榮,夢想,繁榮,衰落,一系列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講起來都是滔滔不絕的故事,過去時的,現在時的,和進行時的——以及一瞥最嫵媚的笑靨,漣漪般不斷擴散的柔情,生於斯,長於斯,她優雅地開啟了顧無言-殷錫奎版的愛情故事,故事裡沒有滿是異域風情的香水味道和胡椒味道,沒有太平洋海灘的潮起潮落,沒有一千零一夜的神秘與新奇,也沒有熱帶或亞熱帶海島椰樹般的浪漫情調,有的只是平淡生活,只是素描般的勾勒,這座縣城,縣城裡的建築,縣城裡的人,熟悉的,陌生的,盤桓於生命中的,匆匆掠過去的。為此,愛屋及烏的我在這裡渡過了兩年難忘的光陰,並漸漸使之成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藤蔓般攀援,纏繞,瘋狂地生長,執著地穿越於我的潛意識深處,沉澱於靈魂之上,在夜深人靜時隱約蕩漾起思念的重重回音,思念起我的親朋,思念那裡的山水,故事,也思念起東較文化廣場那幅巨大的賽龍舟。
巨幅的賽龍舟就懸掛在東較場南側那面牆壁上,如此栩栩如生,波濤起伏的河水,奮力拚搏的槳手:這是誰的作品,譚池發,黃偉平,抑或羅秀芳?——我並不清楚。但那顯然早就屬於一個傳奇,一個象徵,一個符號,一張名片(如同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一樣,每一座城市也都有著自己的名片),龍門縣眾多韻味十足的名片之一,就像一條線索,隱約暗示這是一座頗有文化底蘊的城市。是的,毋庸置疑,龍門縣屬於一座文化之城,似乎連空氣都悄然飄散著濃郁的藝術氣息。漸漸地,在這座城住久了,這些農民畫,這些藝術品也就成為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物件,尤其在香檳路沿河漫步,就會看到一楨楨臨摹在石砌護欄上的農民畫,鬥牛,採茶歡歌,灌溉,橘子紅了,可與畢卡索的抽象畫作媲美的藝術珍品。我甚至在縣作協辦公室里也欣賞過幾幅想像奇崛的農民畫,它們,連同那些藏書都是作協真正掌舵人黃建平的珍愛。某一期《龍門文藝》的封面,也是一幅滿是抽象的農民畫,舞火狗,或者類似的內容。當時,我倍感新奇地欣賞了好久。自然,成功復刊並滿血復活的《龍門文藝》也是龍門縣的一張名片,一張很容易被忽視卻不可以被輕視的名片,使之重獲生命力的就是那位掌舵人黃建平,一位性格暴躁卻性格豪爽、惜才愛才的文化事業組織者,一位嫉惡如仇的警察。
被藝術家精心創作成為畫卷的舞火狗算是龍門縣的另一張名片,或者算是藍田瑤族這張名片的另一面,它和永漢的舞獅一樣,從悠遠的歷史深邃處潺潺流動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每年的農曆八月十五就是載歌載舞、喧囂沸騰的舞火狗節(篝火,舞蹈和熱忱),那既是藍田鎮瑤家特殊而神聖的儀式,崇尚火和自然,嚮往美好的生活,又是藍田瑤族少女們的一種“成年禮”。可惜,雖然我去過藍田,走進過藍田瑤族風情園,卻不曾目睹瑤家少女熱情的舞姿,倒是意外地路過石馬山,瞻仰了那座革命紀念碑。如果說平時舞火狗難得一見,那么舞獅一年中總有若干次,新春,某戶人家生子掛燈,乃至其他同樣熱鬧的喜慶活動,儘管如此,我依舊不曾欣賞過這歡天喜地且震撼人心的舞獅。雖然我從沒近距離欣賞過永漢的舞獅,只在聶醫生的微信朋友圈裡觀看過幾段短暫的視頻,十數張並不專業的手機照片。但就是這些視頻,這些照片,激發起我無限的遐想,似乎看到那些勤勞的先民們以一種樂天的姿態生活在這片土地,傳播文明,傳遞歷史。
俗話說,增江水,西林河,玉帶環繞七星崗,未到龍城先見塔。乘坐廣州天河開往龍門縣城的長途大巴,如果天空晴朗,沒雨沒霧,能見度良好,車駛過下何-圍仔路段就能夠遙望到塔山之上的水西塔,這一方面是塔山峰頂海拔相對較高的緣故,另一方面是紅白相間的塔身頗為醒目。始建於除明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重建於1994年的水西塔,早就成為龍門縣的另一張名片。因為居住在甘香,住在縣城,近水樓台,所以我常常爬塔山,自認為比較熟悉塔山,每逢清晨,或黃昏,有時甚至是炎熱的正午,通過那條林蔭道拾階而上,最終達到紅白相間的水西塔下,或者休閒漫步,或者小憩片刻,或者憑欄俯瞰,將縣城秀景盡收眼下,就像那位生活在大明帝國的詩人描述的那樣,‘直上浮圖百尺巔,飄飄如在九重天。望窮滄海一杯水,目極羅浮半點菸’。偶爾,翻找出手機相冊里的水西塔,我會迷惑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這首詩我喜歡上了塔山公園,喜歡上了水西塔,還是因為有了水西塔這處美景,喜歡上了這首詩。
自然,我熟悉的地方除了塔山,就是天堂山了。天堂山大概算是一座袖珍似的鎮子,僅有的一條街由東至西貫穿了整個鎮子,街東端的敬老院,通往超高的小徑,荒草和魚塘。街中段是處頗為精緻的文化休閒廣場,一座菜市場,幾處檔口和酒家,幾棟暗示著昔日輝煌的業已破敗的建築,一群散養的雞咕嚕咕嚕地覓食,五六位純樸的鄉民一邊閒談著,一邊好奇地瞥向我。街西端是家買賣興旺的鐵廠,和那片蔥鬱林子後面人聲鼎沸的合水遊樂園。我想,合水遊樂園已經置身於鎮子之外了。是的,這座鎮子還曾經是鎮級行政區時,一度喧囂過,人人都喜氣洋洋,人人都自信滿滿,似乎這裡不久就會像縣城一樣熙攘,一樣美麗。不過,也許因為交通,因為水庫竣工或其他因素,人口悄然外流,許多青年都離開了,這座鎮子也就慢慢衰落了,不再那么繁華,最終淪落為村級社區,但一些陷於懷舊情結的鄉民,包括我這個外省人,仍然習慣將這裡稱之為鎮子,仍然念念不忘被水庫淹沒的家園,仿佛時光永遠不會老去,衰敗只是暫時的虛幻。沿合水遊樂園西邊山坡頂上是一條坡度頗大的鄉路,路的一側是令人仰視的峭壁,一側是使人膽寒的峽谷。一路前行,疲憊之末,就會抵達山川秀美的天堂山生態景區,那條柴油動力的渡船隆隆地划過寬敞的水面,泛起一道道繾綣旖旎的漣漪,頗有些煙波浩渺的味道。遊船輕渺地駛過水麵,駛過深邃時光的記憶,駛過那株突兀於水波之上的百年石上榕樹,最終會停泊在相對簡陋的九牛圳碼頭;須臾之後,就會看到油漆斑駁的九龍亭,肅穆的徐慎信公祠,幾堵高矮不一的籬笆牆,年代久遠的碉樓,以及某位村民剛剛網出的或者垂釣出來的羅非、土鯪、鉗魚,或者鯇魚。

小說作品選

邑人廖秉臣

據說,當年此地的廖氏皆源於福建,經河源、梅州和潮汕,最終在龍門縣境落地生根,他們同樣自稱汝南郡之苗裔,尊飂君叔齊為始祖注1,並漸漸演繹成為此地極有影響的大戶,枝葉繁盛,如同不斷開枝散葉的大榕樹,人口眾多,蔚然成林,流蘇般生活在這片山巒起伏土地上,其子弟廖煌曾做過月米三石的典史注2,也算是朝廷命官,常常伴在那位新科父母官候補從九品知縣左右,和無名氏風水大師同為其智囊,受其信賴。廖典史的聲望一度和武巡檢鄭添財不分伯仲,甚至偶爾還會凌駕鄭巡檢之上。當地人都知道廖家屬於書香門第,世代誦讀詩經,幾乎個個都出口成章,上至耄耋鮐背,下到黃口小兒,生於正統七年(1442年)的廖秉臣也不例外,只是他不諳科舉,繼而經商,往來於錫蘭山、蘇門答臘、真臘、暹羅、漲海、潮汕、番禺和西林都之間,只不過他做的是什麼生意,因為年代久遠,已經不可考證。但據一些流傳下來的古人筆記描述,其廖氏遠洋的商船約有十數艘,檣桅毗連,遮天蔽日,每次出海都要經年有餘,似乎可以算得上富可敵國。顯然,其鄉黨有言過其實之嫌,或許有吹水的成分,以求震懾那些對廖氏虎視眈眈的其他家族,維護廖氏宗親的面子和里子。至於他的相貌,見過廖秉臣的鄉黨無不吃驚,他似乎不曾偏離廖氏家族綿延千載的遺傳基因,膚色黝黑,矮小壯實,厚嘴唇,大齙牙,塌鼻樑,因幼年時貪食木蕉而牙齒焦黃,簡直就是大名鼎鼎的廖典史的翻版,僅從面相看,甚至無法知曉他們孰長孰幼,更不會知曉龍門建縣時,巨商大賈的廖秉巨已經年過半百,廖典史卻還差二三年才過而立。雖然廖秉臣比廖典史年長,但按族譜,卻是小輩,見了面,需要恭敬地稱呼一聲‘叔公’,且兩人分屬兩枝,往來的並不如想像中那樣頻繁及親近。
在卷軼繁雜的廖氏族譜里,這位本家的巨商大賈名忠,字秉臣,那位典史大人名煌,字昱華。按照某些不經考證也無法考證的坊間說辭,廖秉臣和廖昱華相處甚好,親如手足,年長的廖秉臣常常帶著六七歲的小叔公遊山玩水,或者和三五位知己吟詩作對,但這顯然經不起推敲,一是因為從諸多流傳下來的文字記載及根據廖氏家族內部的傳說,廖秉臣和廖典史關係一向不睦,數度彼此攻訐,甚至有一次廖典史還提議將廖秉臣從族譜除名;二是因為通過翻閱一些早已散失的裨史雜聞中可以分析到,景泰三年(1452年),廖秉臣隨其父兄第一次離開西林都,天順八年(1464年)才隨其父兄重返家鄉,修繕宗祠,置田添業,約請媒妁,為其兄廖秉鈞完婚,月旬後復又離去,只留下其兄廝守鄉土,祭祀先人;那個時候他的小叔公廖昱華還不曾出生。及至弘治四年(1491年)臘月,兩鬢斑白的廖秉臣才第二次返鄉,第一次見到同宗族人、恃才傲物的廖昱華,吃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悠悠地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自然,以上兩種說辭,無論是通過文字記載下來的,還是口口相傳的,皆為文人所述,而文人之筆如椽木,似覆水,難免會根據自己的喜好及他人的興衰起伏,或者篡改增刪,或者極力粉飾,這都在所難免。
曾幾何時,顛簸於海上的廖秉臣也一樣的輕狂狷介,認為自己博覽群書,屬於能夠經天緯地的人才,堪比管仲,如果他願意參加科考,高中三甲定是探囊取物。那時,他雖不到舞勺之年注3,卻也自認為飽讀詩書,是個不同於山野村夫、四海蠻夷的教化之人,尚未離鄉前就已經在其父的教導下熟讀《詩經》、《論語》、《大學》、《孟子》和《中庸》,能背誦約百首唐詩,不像那些滿口粗話、邋邋遢遢的水手,每日窮極無聊,忙時揮汗如雨,閒時又醉生夢死,鮮少有識文斷字的,更甭提附庸風雅,於是乎他自認為博學多才,無出其右,所以常常鄙視他人,並認定自己不該隨父在海上顛簸,而應參加科舉,考取英名。如果廖秉臣不曾遇到那位足以影響他一生的徐氏女子,他的的輕狂狷介也許會相伴其直到死亡。景泰八年,或者天順元年,奪門之變剛剛傳至嶺南注4,由暹羅歸來的廖秉臣經過番禺,在家客棧和友人誇誇其談,話里話外,似乎小考、鄉試、會試、殿試都是小菜一碟,盡在囊中,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沒料到卻遭到一女子哂笑,廖秉臣立刻面有慍色,兩人不免爭辯幾句,那女人隨即給他出了個對子,‘寂寞寒窗空守寡’,他苦思冥想也沒對上。於是乎,那女人乜斜眼睛,掃了一圈剛剛還喧囂的眾人,不無鄙夷地告訴他,如果他真認為自己有才,就去參加科舉,博取功名,否則就要安分守己,或者繼續漂泊海上,或者固守祖業,不要吹噓。聽聞此言,廖秉臣立刻講,如博得功名,讓她三里之外燃起炮仗,為他洗衣一年,否則就與她做小廝,伴她一生一世。這番爭辯之後,廖秉臣打聽到她是客棧老闆娘,年方廿一,夫家姓陳,又稱陳徐氏,其夫三年前死於盜匪,其子六歲。因被夫家指責克夫,徐氏女子不得不獨自帶著兒子來到番禺地界,變賣首飾細軟,在這略顯偏僻之地經營了一家客棧。
然而,接連四年,連考兩次,廖秉臣都名落孫山,連郡試小考都不曾考過。小考期間,廖秉臣見識過諸多滿口之乎者也的儒生,聽過他們的誇誇其談和風花雪月,才曉得自己不過是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名落孫山只是情理之中,不禁羞愧難當,又不願聽從鄉黨出錢賄賂,於是,他只好收拾行囊,怏怏地來到客棧,以守承諾。是時,廖秉臣性情大變,不再輕狂自負,卻也不再去讀那些經書——甚至當有人拿卷《孟子》、《詩經》和《論語》故意晃在他面前,他會一把奪過,撕掉或者乾脆燒掉——只一心一意地呆在客棧里,有時像被人呼來喝去的店小二,有時又像老闆娘的貼身小廝。三個月後,廖秉臣獲悉父親遭遇海盜,徐氏女子隨廖秉臣奔赴海上,深入匪穴,經過反覆交涉,贖回廖父,廖家卻從此大傷元氣,檣櫓不再毗連,舟櫓出海也不再經年有餘,這正應了那句老話,其興也勃,其亡也焉,於是其父心灰意冷,歸隱於西林都,將經營、航運等一幹事情皆交與次子廖秉臣。隔年,廖秉臣大張旗鼓娶其為妻,視其子為己出,不顧世俗議論,不顧家族反對,攜妻帶子返鄉祭祖;大概那時,廖煌才呱呱墜地,或者最多不過兩三歲,即便兩個人匆匆見過,彼此也沒什麼印象,尤其是廖煌廖典史。退一步講,即便徐氏女子的兒子,原名陳耀祖(後更名為廖偉雄),這位廖秉臣的繼子也要比廖典史年長几歲,甚至連廖秉臣與徐氏女子生養的兩個兒子之一,廖偉霆也要比廖典史大一兩歲。也就從那時開始,關於廖秉臣父子的流言驟然泛起,有人說廖氏父子並非巨商大賈,而是江洋大盜,常常出沒於漲海攔截客商,綁架人質,所以才會迅速發家。至於那十數艘檣桅毗連的商船不過是掩人耳目,都是別人家的產業。俗話說,人言可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廖氏父子是江洋大盜的說法流行正熾時,有人又開始猜測他們當年是如何,或者為什麼離開西林都的,有人說是因為窮,畢竟廖父攜妻帶子遠離家鄉時,連僅有的三分水澆田都賣了;有人說廖父本就是官府需要緝拿的要犯,眼見事發,才會全家潛逃,然後又繼續縱橫漲海,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又有人信誓旦旦地翻出陳芝麻爛穀子,說廖父自幼就是雞鳴狗盜之輩,有辱廖門,也有辱書香;更有人講徐氏女子本是廖父的侍妾,那家客棧就是孫二娘的包子店,廖偉雄則是廖秉臣的異母弟弟;甚至還有人說廖父早就聲名狼藉,和自己的親嬸亂倫,並且和其親嬸合謀想要侵占叔父的家產,其惡劣不啻於那個後來自縊於河邊大榕樹上的鄭嘉芸,甚至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事發之後被廖氏家族暗地裡逐出西林都,之所以說是暗地裡,是因為家醜不外揚,廖氏家族並未把此事公諸於眾,鮮少有人知曉。
不能不說,這些是是非非、虛實難辨的流言的確重創了廖氏父子的名聲,雖然細心一點就可以從廖氏族譜上得知廖父那一枝七代單傳,並無嫡親叔嬸,直到廖秉臣這輩才僥倖梅開二度,但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寧信其有地疏遠了他們,就連他們的本家們也漸漸開始與之敬而遠之,再加上那位看似如同病夫般的宋巡檢和鄭副巡檢帶著十餘兵卒突然登門拜訪,口口聲聲說是要廖家配合緝盜,一時之間,關於廖氏父子的傳聞就更加沸沸揚揚了,這頗令廖父苦惱不已,僅僅月旬,就驟然臥床不起,此時正逢弘治四年夏至,溽暑難當。而禍不單行,就在廖父臥床不起之時,一夥衣衫襤褸的盜賊明火執仗,光天化日之下綁走了廖父,索要贖金。其兄廖秉鈞傾盡全力,甚至變賣田產,亦不能滿足盜賊饕餮之欲,遂奔走告官,卻被兩位巡檢輪番數落,只得自縛其身,深入賊穴,希望換回業已年邁的老父。弘治四年剛交臘月,從海上歸來的廖秉臣夫妻不等上岸,就聽到父親被那群結山峒之民的從化盜匪劫持,慌忙奔向增城縣衙,要求出兵緝盜,卻被訓斥;至州府,又被一名通判敷衍。無奈,向那位久居番禺的無名氏風水大師求了卦,大師在間半昏半暗的屋子裡告訴他,‘遇腋下青痣者得救,聞鄉土築城急走海外’。廖秉臣百思不解,再問,大師閉目,不再言語。於是廖秉臣一面備足金帛細軟,賄賂陳姓推官及番禺縣衙,試圖通過上官或同僚向增城縣衙施加影響,又指使手下四處散貼,聲稱從化盜起,盤踞險要,阻斷交通,殺人越貨;一面聯絡那伙盜賊,積極營救。幾番努力之下,增城縣衙終於請報上司,廣東都指揮司派出一隊兵卒,計神銃手十人,弓箭手十人,刀牌手各五人,藥箭強弩手十人,司火藥者八人,連同鄭巡檢手下二十名甲兵及差役一同剿匪。於是,倍受壓力的盜賊收到銀兩財物,轟然四散,逃逸無蹤,廖氏父子得以營救,一行人回到西林都。回到家中,廖父告訴廖秉臣,只知賊首虬髯,另一從者疑為其子,年紀甚輕,左肋接近肘部有半個巴掌大的青色胎痣一塊。只是廖父本已體弱,七日後一命嗚呼。而廖秉臣手下散發的貼子繼續廣為散播,使得廣東各州府人人皆知從化之盜的猖獗,終有一張輾轉傳至宣承布政司的一位右參議之手,再加上那貼增城縣衙的緝盜呈文,於是經過一番商議,上奏朝廷後,決定割增城縣東北部的西林、平康、金牛三都及博羅縣西北部的一小部分地方,設龍門縣,經實地勘察後,縣治置西林都七星崗。於是乎後人編撰縣誌,曰:弘治九年,設縣治於七星崗,其地為增之上龍門,故以龍門名,縣立而盜賊息。一些文人甚至還煞有其事地舞文弄墨,不無文酸氣地說什麼‘城工高竣,有紫氣祥雲,如犀牛形聚於城西鳳凰山上(丫鬟山),五日不散,其時五載豐稔,人物殷阜,文運亦漸啟’。但幾乎無人知道龍門縣城的城牆實際上從弘治八年夏開工,直到弘治十一年春才最後竣工。至於城牆修築過程的曲折艱辛,鄭巡檢的阻撓,廖典史的反對,以及部分士紳糾纏各自利益,都被湮滅在廖廖幾行字跡之下,包括無名氏風水大師,包括廖秉臣和鄭嘉芸,以至於後人都誤以為城牆即便不是一夕之間平地而起的,也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竣工的,都認為李震才是龍門設定縣治的第一任知縣,卻完全忽視了那位出生於番禺的候補從九品知縣,更不曾記載築城其間先後發生了幾起蹊蹺事兒,軍佬崗附近的城牆坍塌砸死了鄭巡檢,鄭嘉芸吊死在河邊大榕樹上,候補知縣慘遭遇盜匪斬首。
龍門縣治初置,城牆尚未竣工,在此期間,廖秉臣兄弟依舊備受流言荼毒,許多鄉黨及宗親皆認定他也是海冦,所以才會形容猥瑣,塌鼻厚唇,只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或者虎落了平陽,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陸上小蟊賊欺負,幾近傾家蕩產。但聽聞築城短少資金,已處理完家事,身在潮汕的廖秉臣還是修書一封,以及若干銀兩,訴其摯愛鄉土,囑其兄捐資築城二十八丈,以應對天上二十八星宿,藉此護佑他的族人鄉黨。修城者聽到這件事,為廖秉臣的虔誠感動,遂將其名刻在城磚之上。隨後,廖秉臣將生意悉數交於廖偉雄、廖偉霆兄弟二人,然後攜其夫人徐氏女子及幼子廖偉涵乘坐一艘巨桅大船消匿於海上,不知所蹤,其事跡也由此塵封。
注1叔齊,相傳為顓頊後裔,夏時封於飂(今河南省唐河縣南),其後代以國為氏,即為早期廖姓來源。
注2一石約等於現在的13.5市斤。
注3舞勺之年指的是男孩子13——15歲期間。
注4奪門之變,又稱南宮復辟,明朝代宗朱祁鈺景泰時期,明代將領石亨、政客徐有貞、太監曹吉祥等於景泰八年(1457年)擁戴被朱祁鈺囚禁在南宮的明英宗朱祁鎮復位的政變。

聲名狼藉的職業說謊人小馬克.漢林

“小馬克.漢林注1是個窮困潦倒的酒鬼,也是個擅長招搖撞騙的無恥之徒。”星期天的夜晚,坐在龍門縣甘香區353省路邊那棟住宅其中一間餐廳里,酡顏微醺的劉志祥打個酒呃,透過度數高達千度的近視鏡鏡片望向顧萬和陳國凖,口齒不清道:“他屬於城市貧民階層,確切的說他常年生活在紐約,父母均是公司小職員,信仰新教,曾雙雙失業,不得不把他拋棄於社會救濟部門。至於他是不是蘇格蘭裔,我就不知道了。當然,也許他並不是蘇格蘭後裔,而是愛爾蘭後裔,或者德裔、法裔,我不能僅僅憑藉名字判定他的民族,因為我不會說謊。”說到這裡,劉志祥扶了下眼鏡腿,乜斜眼坐到沙發上的顧禺,似乎還在回味著剛才和這位初級中學語文女教師的爭論。這個關於演講家的話題被顧禺輕而易舉地挑動起來,然後就在餐桌前成為一個焦點,被顧萬和劉志祥輪流批判,只有陳國凖保持微笑式的緘默。三個男人碰下杯子,喝口酒,劉志祥又繼續侃侃而談:“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小馬克.漢林的祖先是位落魄的冒險家,乘坐著蒸汽船越過波濤洶湧的大西洋,或許還做過嗜血的海盜,劫掠過載滿菸草或黑奴的商船,屠殺過手無地寸鐵的印弟安土著,姦淫過土著女人和女黑奴,甚至遺留下幾個混血私生子。但小馬克.漢林拒不承認祖先的罪惡,反倒四處宣傳自己是美洲開拓者的後裔,並且動輒給自己貼上發現者的標籤。”
“‘我的先人是勇敢的發現者,我也是。’這是成名後小馬克.漢林最經典的台詞之一,也成為他的勵志標籤。當然,許多美國人都會這樣說,也這樣認為。在歐洲人的教課書里,曾有一句話是這樣講的,第一位同時瞧見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是位歐洲人,但他們從沒想到過印弟安人已經在那裡生活了千百年,無數的印弟安人早就對此熟視無睹。”
“美國?——可不是,那個國家就是一個充滿謊言和偽善的國度,是一塊充滿殺戮和血腥的大陸。”顧萬聽到劉志祥的話,立刻豎起右手食指晃了晃:“那個國家喜歡篡改別人的歷史,也醉心編造本國的美麗,著名的林肯砍櫻桃樹的故事就是明顯的例子。”說著,顧萬斜乜了眼陳國凖。不知為什麼,初次見到陳國凖,顧萬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不僅不舒服,而且胸膛里突然生出根刺。那根刺老是不時地探出頭,扎向他敏感而脆弱的心臟,一陣陣揪心地痛。顧萬故意激憤地批判著那個號稱自由的龐大的國度,雖然他知道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那仨女人聽不懂自己說的什麼。
半個小時前,在餐桌上,顧萬冷淡地對待那位特意從肇慶趕來看望女兒的年輕人,故意和房東女婿劉志祥聊天。顧萬沒想到女兒顧禺真的會到這座小縣城,沒想到女兒還有一位這樣小的男友,兩個人相差十四歲。雖然顧禺解釋,她和陳國凖只是普通朋友,顧萬卻不相信,而且認為這是恥辱,所以才會對陳國凖不理不睬。不過這並沒消減掉陳國凖的熱情。女兒顧禺和陳國凖聊得火熱,什麼北七屯文學論壇、X城的蟲兒、《3102》的藝術特色,和板著面孔的網監。房東女婿,那位戴著眼鏡的黑龍江男人舉著酒杯,喝了大約半斤多土泡,開始胡謅八扯起來。就在這胡謅八扯中,不知怎么就談論起那位著名的馬克.漢林。而這個話題立刻惹起劉志祥的反駁。自詡讀破萬卷書的房東女婿借著酒勁兒指責顧禺被那些污衊者遮住了視線,錯把假象當成真實。
“什麼洛杉磯大地震中的父子,那根本就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的一個發生在四川的真實故事,是發生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眾多真實事件中的一件。你說的那個小馬克.漢林就是一個大騙子!”劉志祥‘啪’地一聲放下筷子,不由分說地打斷道:“那個傢伙是剽竊者,也是污衊者。這些美國人,就是看不得中國的好,老是編造謊言,把中國的好東西改造成他們的,把髒水髒尿潑到中國人頭上,你說的馬克.漢林就是其中一位,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可骨子裡卻滿是蛆蟲兒,天天就會用漂亮的辭藻來胡說八道,我看他就是戈培爾轉世!”
“我覺得那假不了,”顧禺卻不贊同劉志祥的觀點,她瞟了眼陳國凖底氣十足地反駁道:“如果你說那是假的,怎么會選入教課書里?而且我更不贊同你的陰謀說,就像所有的外國人,尤其美國人總喜歡陰謀一樣,這世上哪來的那么多陰謀呀。”
“我倒覺得小劉說的有道理,”半晌沒吭聲的顧萬瞥了眼陳國凖,突然說道:“我估摸著,沒準真的有陰謀,沒準真有一群人專門從事詆毀中國的陰謀,要不怎么會有斯諾登這個人物出現呢。而且,我認識一位專門編造幽默短段子的學生,有人給他錢,給他素材,他負責創意……”看見陳國凖,顧萬心裡那根刺又尖銳地扎進心臟,令他難以忍受。這根刺的產生並非由於陳國凖沒戴眼鏡,可顧萬自己也說不清究竟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因為他是女兒的男友,或者因為他舉手抬足間的偽娘氣息。醉意朦朧中他感覺到這個不戴眼鏡的異類和女兒之間的曖昧,這不禁令他惱怒起來。在X城地區,顧萬習慣看到街坊四鄰戴著眼鏡走在街上,有些人甚至連睡覺都不肯摘下。在他的世界,或者說在他走出X城地區前六十年都不曾看到過面孔上光禿禿的同類,可乘坐那艘昌隆港務有限公司的國際客輪經過那座遺忘之城海參崴,走在大連的街上,他才醍醐灌頂般地發覺,原來還有許多人不戴眼鏡,而且那些人將他這種戴眼鏡的稱之為近視症患者。但一股痼疾般的觀念,久久盤桓在顧萬的腦子裡,以至於他始終不肯承認那些不戴眼鏡的屬於視力正常人群,不肯承認自己佩戴近視鏡屬於近視症患者。
“嗯,肯定有。”劉志祥再次豎起右手食指,扶了下眼鏡,感激地瞟了眼顧萬。恍惚之間,劉志祥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在地球的這一端講述地球另一端的奇聞秘事。不過,既然是奇聞秘事,那就一定要滔滔不絕地講述出來。
顧禺卻對此嗤之以鼻,她站起身,拿起手機,邀請女房東及其女兒喝茶,藉機擺脫掉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陳國凖卻沒那么幸運,繼續留在餐桌前,耐心地陪著笑,傾聽著兩位陰謀分析師的分析。自從七天前來到龍門縣,顧禺就一直勸父親回蕭鎮,但顧萬不止一次暴躁地拒絕回去,他的理由就是顧無言那塊結晶化的骨灰丟自他手,也要由他來找回。
“可這不是理由。難道十年沒找到,你十年就不回家,二十年沒找到,二十年就不回家?”就在前一天正午,顧禺尖銳地反駁道。
“你不要說了,說了也沒用!”顧萬倔強道:“而且,我不希望你在什麼人面前都說要回蕭鎮。要回,你一個人回,我不回!”
而這頓晚餐,正是顧禺為了勸父親回去擺下的鴻門宴。顧禺沒想到房東女婿不僅沒有勸父親,反倒自命為陰謀分析分析師,擺起龍門陣,談論起什麼小馬克.漢林和那篇壓根兒就沒人理睬的課文,演繹出重重疊疊的陰謀。
“小馬克.漢林的童年與少年時期生活在布魯克林,長期流落街頭,偷竊、吸毒、嫖娼,搶劫那些體格不如他的小孩子,甚至還和一名不滿十三歲稚嫩的童妓同居,並且趁嫖客和那個童妓做愛時拎走他們的衣物,偷拍色情照片,然後沖洗出來,兜售給某些癮君子和性變態。小馬克.漢林十五歲就有了私生女,那個嬰兒出生不到六個小時就被送到社會福利機構。那個時候他滿口髒話,不學無術,儼然一名街頭小混混,被街坊四鄰稱之為夸西莫多,他自己則四處吹噓自己是布魯克林的羅傑.羅爾斯注2,有朝一日也會成為令他人敬仰的大人物。正是他的早年經歷,使他疑神疑鬼又巧言能辯,更能揣摩別人的心思。可以說,小馬克.漢林具有某種政治家般洞察人心的能耐,具有說謊面不改色的天賦和演說家的煽動力,這使得他不同於別的小混混。但小混混畢竟是不入流的下層人士,如果不出意外,他會終老於那種狀況,沒準兒哪一天會橫死於街頭,或被砍殺,或被槍擊,或被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凍死。總之,幾乎所有的街坊都認定身體裡流淌著冒險家和海盜血液的小馬克.漢林會平庸地死去,直到一場血腥的兇殺案突然降臨,才不期改變了他的命運。當然,街坊四鄰之所以稱他為夸西莫多,不是因為他的容貌,而因為他靈魂醜陋。說實話,他算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夸西莫多這個綽號是位學習法語文學的西班牙裔學生為他取的,可以說正是小馬克.漢林的反面典型影響了這位西班牙裔學生,使之擺脫了貧困的桎梏,不再遊逛於街頭,而返回學校,發奮讀書,加入科芬兄弟會,還常常給校刊投稿,漸漸被一些報社注意,於畢業前夕成為美國作家協會紐約分會的一員。後來那位西班牙裔學生有幸憑藉傳記體小說《小馬克.漢林在布魯克林的發達史》獲得了2003年年度的戴維斯法語文學翻譯大獎;同年獲得該項大獎的還有旅加華裔作家高仁建,和阿爾及利亞作家法瑪.德.肯迪斯。”
“那年他十七歲。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三名警察破門而入,將因宿醉而陷於沉睡中的他銬起,塞進警車。一個星期後,他被以謀殺罪起訴,四位警官輪番出示證據,拿出七位被謀殺女孩的相片,以及其他街頭流浪者的證詞,和在現場採集的指紋來證明他的兇殘。‘法官大人,站在你面前的被告殘忍之極,不僅肢解了其他六位經常出入於夜店,藉此謀生的女孩子,還殺害了和他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克拉拉.史密斯;這個綽號愛絲梅拉達的女孩子因為貧困,也因為愛情,因為深愛著被告,甘願出入於夜店,和不同男人做愛,以維持生活。’其中一名熟悉小馬克.漢林所在街區的警察將手放在聖經上起過誓之後,確定不疑地指控道:‘可處於酣醉中的被告還是毫不留情地割斷了她的喉管,任由她痛苦地扭曲在浴缸里,直到血盡而亡。’在這位盡職盡責的警察看來,小馬克.漢林就是兇手,不該逃脫掉法律的制裁。”
“這么說,他是殺人犯呀,你說的是馬克.漢林嗎……”陳國凖吃驚地半張開嘴,不相信道。
“他當然是個殺人犯,許多鼎鼎大名的歐美人都是殺人犯,包括有名的義律,和在蘇丹被土崩擊斃的喀土穆的戈登,還有小葉爾馬克、哈巴羅夫、赫爾南.科特斯,和哥倫布、麥哲倫。這個小馬克.漢林也不例外。”顧萬瞪了眼陳國凖,然後又催促起劉志祥:“你繼續說,後來怎么樣了?”
“別急,慢慢聽我講。是呀,小馬克.漢林的確就是個殺人犯,一個成功逃脫掉法律制裁的殺人犯。或者說,至少有一部分人認定他是個殺人犯。1994年3月15日開始的那次審判歷經三年零六個月,許多嗅覺靈敏的記者在案件剛剛宣告破解時紛紛前去採訪,所以小馬克.漢林的連環殺人案很快成為當年令人矚目的新聞,其關注度甚至超過了英法海底隧道的通車、曼德拉就任南非總統、朝鮮國家最高領袖金日成的逝世,和其後的柯林頓總統旅行門事件與帳單門事件注3。在此期間,小馬克.漢林被關押在島城監獄,和一位涉嫌販賣東歐婦女的義大利裔瑪菲亞.巴勒莫關在同一羈押室。時年四十五周歲的瑪菲亞.巴勒莫睿智非凡,思維敏捷,且又不近人情,曾先後就讀於德魯克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如果不是迫於家族生意,沒準他會是出色的政治家,甚至會是做出傑出成就的文學家,他的幾位同窗先后角逐過普利茲獎和塞萬提斯獎。當然瑪菲亞.巴勒莫的同窗還有從事律師行業與新聞行業的,以及從事政治的。生性機靈的小馬克.漢林不僅在羈押期間和那些看守們相處融洽,隨時和外界保持通訊聯繫,為某些看守提供信息,做色情媒介,還意外地成為瑪菲亞.巴勒莫的知己,使得他有機會和那些菁英們接觸,使他知道了那個著名的吉迪恩注4,以及相關的法律知識。也正是那些菁英們的出謀劃策,將他從死神手裡拯救了出來。1997年9月27日,經過陪審團的裁決,小馬克.漢林以一票之差被宣告無罪。這一結果令輿論譁然,幾個知名的婦女團體還發動了一系列聲勢浩大的示威活動,為此參與審判的兩位法官被迫辭職,成為替罪羊。此後,走出島城的小馬克.漢林又經歷了艱難的二審及終審,依舊維持原判。警察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夠證明小馬克.漢林是殺害七名妓女的真兇,雖然那柄兇器上有他的指紋,雖然第七位死者克拉拉.史密斯就死在他們共同居住的寓所里,但他拒絕法庭指定的免費律師,自我辯護。”
“現在誰也不知道小馬克.漢林和瑪菲亞.巴勒莫之間有什麼交易,或者相互間的的確確產生了兄弟情誼。一位小報記者經過三個多月的不斷挖掘,得知那位神秘的瑪菲亞.巴勒莫並不好說話,於是發表出長達一萬五千字的文章,指出兩位湊巧被羈押同一房間的犯罪分子一定做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魔鬼交易,並尖銳地指出島城監獄的管理漏洞。‘這是美國司法制度的一大醜聞,是CIA主導下的一個醜陋無比的鐵幕交易。’那位小報記者激憤地寫道。在那篇長篇累牘的文章里,小報記者祥細地披露出詹姆斯.伍爾西注5的特使曾走進那間狹小的囚室,和瑪菲亞.巴勒莫及小馬克.漢林密談了三十九分鐘。小報記者懷疑那位特使曾是克拉拉.史密斯的一位顧客,也曾偷偷將一位前蘇聯著名作家的長篇小說送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審的書案前,在CIA內部是位舉足輕重的傢伙。小馬克.漢林手裡擁有那傢伙的若干張艷照,他以此要挾,並成功地得到CIA的幫助,將所有不利用他的證據悄無聲息地湮滅,並收買了那些曾做出不利於他證言的證人。按理說,這樣一篇報導,肯定會鏇起軒然大波,產生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果,但那份報紙的發行量太小了,只有不足三千份的訂購量,再加上那份報紙出版當天既被惡意收購,主編及報社老闆先後被神秘人士約談,小報記者由此被解聘,被迫領取救濟金,並被抹黑成為一名不值得信任的酗酒者,該份報紙以後也沒有相應的追蹤報導,所以沒人注意到這聲聲尖銳的控訴。自然,也有位國會議員一度關注過該篇報導,但這位議員經過一次秘密約談,得出結論,認為CIA不可能和一名黑手黨黨徒做交易,更不會被一個街頭混混要挾。‘CIA,可是無所畏懼的權利機關,沒有誰會危脅到它的。’那位國會議員如是曰。1994年12月24日,飄起雪花的聖誕之日,“龍蛇理論”的首創者詹姆斯.伍爾西因埃姆斯間諜案不得不向柯林頓總統遞交辭呈,從此這樁島城交易就更鮮為人知。小馬克.漢林的官司終審結束之日,恰恰是瑪菲亞.巴勒莫無罪釋放之時。兩位獄友相會,照例是大肆慶祝一番,自然慶祝的資金都是由瑪菲亞.巴勒莫口袋裡的,小馬克.漢林不過是借了東風。”
“在一審至終審的兩年期間,小馬克.漢林填寫過一系列表格,成為德魯克大學的一名法律系學生。在那所大學的圖書館裡,他無意間翻閱到自己祖先乘坐著海盜船,劫掠大西洋航線的商船,販賣黑奴和亞裔勞工。祖先的浴血奮鬥史令他血脈賁張,使他無限嚮往。偶爾,醺然大醉,他總會向別人談論起自己的祖先,似乎那是他的神靈,可以護佑他走向奢華。許多人猜測,小馬克.漢林之所以能成為法律系的一名學生,是基於那場著名的自我辯護,面對著法官與十二位陪審團,小馬克.漢林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時而夾雜著一句街頭俚語,時而蹦出一條法律條規,儼然一付大律師的模樣。有人說小馬克.漢林充分發揮了街頭混混的無賴語序,將幾位法官嗆得無言做答;也有人誇讚他是天才雄辯大師,邏輯清晰,語句有力,令陪審團成員不得不為之折服。不過,進入德魯克大學後,小馬克.漢林的學業並沒有預想中的那樣優秀,他和幾位兄弟會成員臭味相投,每天夜裡都會偷偷溜出校園,酗酒、賭博,和一些聲名狼藉的女孩子廝混在一起。校董會屢次要將他開除,但同樣不知何種原因,只給了他三次記過處分,直到他拿到畢業證。據說他的畢業證,也是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手段得到的,否則以他的成績,壓根兒就無法畢業。”
“2003年,畢業之後的小馬克.漢林進入位於布魯克林布希維克一家叫做S-U的律師事務所實習。他能夠成為S-U事務所的一員,還要感謝瑪菲亞.巴勒莫和那位擅長搞顛覆的CIA特使,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要求他將所接觸的移民資料秘密記錄下來,以做情報使用。換句話說,2003年以後的小馬克.漢林屬於黑手黨和CIA的雙重線人。那是一家主營業務為移民事務的事務所,為了鼓勵來自拉美和亞洲移民優先選擇S-U的服務,小馬克.漢林和同事們編造出若干成功案例,形成檔案,拿給每一位前來諮詢者閱讀。S-U的一位老闆兼經理在小馬克.漢林來到的第一天,就公開宣稱,‘當今世界是經濟與物質的世界,不管用多么厚顏無恥的手段攫取財富,最終都會成為成功人士,否則只能被社會淘汰。’這個論段,可以說影響了小馬克.漢林此後長達三十年的生命。他每天糾纏在謊言與酒精中,不停地從那些貧困的移民者口袋裡掏出鈔票,然後又一夜間揮霍出去,以至於同事們都稱呼他為money中轉站。”說到這裡,劉志祥呵呵笑了,然後和顧萬、陳國凖碰了下杯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迷離中,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和丈母娘起身離去,看到顧禺走了過來,附耳和顧萬說了句什麼。
“你們都少喝點吧,我爸有點多了。”顧禺直起腰,建議道。
“我覺得你說的不是馬克.漢林……”陳國凖瞥了眼顧禺,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一邊又將餐桌上的三個空杯斟滿。
“不,我說的是小馬克.漢林,他就是一個無恥之徒,一個滿口謊言的傢伙。”劉志祥的腦袋猛地一晃,險些將眼鏡晃掉。他扶正眼鏡,打個酒呃,扭動下脖頸,望了眼空蕩蕩的沙發,繼續侃侃而談:“要知道,小馬克.漢林就是個騙子,懂得一些文化和法律的騙子。他能成為演講家,純粹是場意外。時光匆匆,小馬克.漢林在S-U律師事務所一呆就是七年,七年之癢呀,他一直都平庸地生活在謊言與酗酒之間,常常把謊言當作真實,也把酗酒後產生的虛幻認做現實。七年之中,他一直都是實習生,先後換了九名女友,而且負債累累。2010年的一天下午,他奉掛牌律師約翰.麥肯思之命到展望公園,找一位來自中國吉林省的移民拿資料。說來也巧,本來很注重時間觀念的那位中國人王威偏偏臨時參加一場會議,而他又因為喝了酒,耽誤了事,晚到了一個小時,所以王威只能約他在會議場地見面。小馬克.漢林醉醺醺地來到會議場地,撥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打通,只好在附近的報亭買了張小報,百無聊賴地翻閱。那份小報的第七版和第八版屬於逸聞軼事的副刊,上面亂七八糟刊登了世界各地曾經發生的故事,其中一則就是發生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感人事跡,一位倖存於地震中的父親拯救兒子,及其兒子的同學的英勇行為。另一則是1979年一位阿富汗兒童將農藥灑進水井中,和七名蘇聯紅軍一同飲下的舊聞。就在這個時候,約翰.麥肯思打來電話,催促他趕緊取資料。於是,小馬克.漢林硬著頭皮,走進會場,試圖趕緊找到那位中國移民。”
“會場裡人頭攢動,小馬克.漢林迷迷糊糊地望向這些似乎同一模具倒出來的東方人面孔,卻分辨不出到底哪個是王威。他接連打聽了幾個人都不曾找到王威。急切中,他看到一扇小門,就不由自主推門而入。門內是幾級台階。他踏過台階,恰逢一個穿著紅旗袍的亞裔女孩子,她面色焦急,看到他,忙用並不流利的英語責怪他怎么來的這樣晚,然後匆匆帶著他拐了幾個彎。一間狹窄的小房間裡,他見到兩位矮小的亞裔男人,其中一位拿起一疊鈔票,塞進他的口袋,用一種鏗鏘有力的語言說了句什麼。紅旗袍忙用不流利的英語告訴他,抓緊上台。他問,上台做什麼。紅旗袍不耐煩地告訴他,要他講一些感人的故事,什麼故事都行,只要是發生在美國本土。就這樣,小馬克.漢林懵懵懂懂走到台上,面對黑壓壓的聽眾,腦袋炸開了一樣,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才好。忽然,無意間瞧見手裡的報紙,靈機一動,開始講述地震中的那對父子。”
“可以說小馬克.漢林的這場即興演講獲得了巨大成功,只是他忘記交待了故事的發生地是在中國四川,而不是在美國。所以,當演講結束,面對幾名記者的提問,他瞥了眼紅旗袍,立刻省悟到自己講錯了。但他還是憑藉機智與平素說謊的習慣,順口回答說,這則故事發生在洛杉磯,1994年的洛杉磯。之所以說洛杉磯,因為其中一位記者是《洛杉磯時報》的凱文,或者說至少在他的麥上貼著‘洛杉磯’這三個字;之所以說1994年,因為他那起發生在當年的官司。而這無心插的柳,經過凱文刊登在《洛杉磯時報》上的文章,以及那位CIA特使的有意識炒作,居然飄洋過海,成為流傳在中國大陸一篇膾炙人口的經典,不期然落入某位從事教育教材編撰工作的非專業人士法眼,以普世精神的高姿態進入了語文教課書,同時也侵入孩子們的腦子裡。”
“可是,我覺得你說的不是馬克.漢林,不是那位有著瑕疵的演說家。”陳國凖擺擺手,再次瞟了眼顧禺,口齒不清道。此刻的顧萬,已經醉得閉上了眼睛,垂下了頭。
“不,我確信,我說的是小馬克.漢林,他就是個謊話連篇的大騙子!”劉志祥扶了下眼鏡,搖晃下身子,堅定道:“他的目的,是將發生在中國的感人故事悉數洗白為美國本土的專利,就像他的先人把美洲大陸從印弟安人那裡剽竊成白種人的財產一樣,他簡直太無恥了!”
“你們醉了,都別喝了……”顧禺嗔怪地乜斜眼陳國凖,吃力地扶起父親。她鬧不明白,怎么男人聚到一起,總是喜歡談論這些聳人聽聞的東西,什麼政治、軍事,似乎整個世界都存在著某種鬼鬼祟祟的陰謀,隨時隨地都會發生暴亂與衝突。
注1小馬克.漢林,Mark是一個職業演講者,在過去二十年,他在32個以上的國家對2百萬人演講了4千次。他的講座包括優秀的銷售策略;個人的能力和發展等。其中作品《地震中的父與子》入選人教版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五年級上冊第6單元第17課、上教版中學七年級下冊人教語文課本中第二單元第8課。
注2一位虛構人物,紐約州第五十三任州長,也是紐約歷史上第一位黑人州長。他出生在聲名狼藉的貧民窟。在這兒出生的孩子,長大後很少的人獲得較體面的職業。然而,羅傑•羅爾斯是個例外,他不僅考入了大學,而且成了州長。儘管這個第五十三任紐約州州長羅傑•羅爾斯是一個虛構人物,但這篇最早出現在<讀者>上的文章的卻被廣泛轉載而聲名遠揚,進而被許多網民引用為經典的勵志故事。事實上紐約州真正的第53任州長是GeorgePataki。而紐約州第一任黑人州長是於2007年3月17日上任的失明黑人戴維•帕特森,不過在很多人看來,他的傳奇經歷簡直就是羅傑•羅爾斯的翻版
注3帳單門事件:檢察官於1994年索取希拉蕊在玫瑰法律事務所的任職時的律師賬單紀錄,諸多檔案獨獨這批檔案不翼而飛。希拉蕊宣稱不知情,但兩年後這批檔案卻出現在白宮希拉蕊辦公室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內。經調查,檔上有希拉蕊的指紋和白宮法律顧問佛斯特書寫的備忘文字。
旅行門事件:為了安插希拉蕊的人馬,柯林頓剛上任便解僱了白宮旅行辦公室主任比利•戴爾以及其它六名職員。當外界質疑聲起,白宮令聯邦調查局調查戴爾,指控他盜竊公款,試圖為解僱提供合理藉口。經過長達兩年的訴訟,陪審團僅討論了兩個小時便判決戴爾無罪。備忘檔案顯示柯林頓夫婦的好萊塢友人哈瑞•湯普森想要包攬白宮的旅行業務。
注4吉迪恩是一個51歲的美國流浪漢,他被警方逮捕,並被指控犯有搶劫罪。吉迪恩因為極度貧窮,根本請不起律師為其辯護,所以在審判過程中,其自我辯護在技藝嫻熟的檢察官面前不堪一擊,最後被一審判決5年監禁。判決下來以後,吉迪恩意識到自己的憲法權利受到了侵犯,因為法官沒有給他指定辯護律師,他沒有獲得公正的辯護。據此,吉迪恩給最高法院寫了一份長長的申訴,最高法院接到申訴以後,決定重審此案。並且法官們為此而創立了新的規則,即任何被控重罪的人犯不管他們的財產狀況如何,均應獲得辯護,即法官應當為無力聘請律師的人犯指定辯護律師。最後,經過律師的辯護,吉迪恩最終被判決無罪釋放。
注5詹姆斯.伍爾西,美國第14任中央情報局局長,冷戰結束後“龍蛇理論”的首創者。

擁有兩張面孔的笑靨屠夫哥薩克人小葉爾馬克(節選自《X城紀事》)

不同於那個因裝飾華麗鑲金嵌銀的盔甲而淹死於額爾齊斯河的同名同姓者,蕭鎮的小葉爾馬克首先是以一位正教傳播者的名義出現在X城志里的。1779年,因為盜墓、詐欺、搶劫、姦殺和拐賣人口被三名彼得堡法官判處死刑,拖著沉重鐐銬的他被鎖在陰暗潮濕的監牢里,並沒想到會意外地越獄,只是無望地等待神父的到來做一次沮喪與失望並存的懺悔;1784年,當他騎在騾馬上,手握著從英國商人約翰.尼德普那裡購買的燧發手槍,穿過鮮卑人稱之為五爪虎的西伯利亞,並沒想到過他會在陌生的土地傳播主的福音。
1779年,身陷大牢的小葉爾馬克只用低沉的一句話就打動了前來聽他懺悔的神父,使之協助他裝扮成女人逃出死神的魔掌。不過,小葉爾馬克絲毫不曾感激那個神父,反倒在逃脫後的第三天和神父發生爭執,將一柄短斧頭用力鑲嵌在神父的頭蓋骨上。小葉爾馬克的搏命一擊,徹底擺脫了自己為了逃生許下的諾言,也使他不再糾纏那個諾言到底是不是一個欺騙色彩濃重的謊言。
“如果我真的有金子就不會打死你了。”埋葬神父的時候,小葉爾馬克一度大口喘息,劃了個虔誠的十字,嘲弄地道出能夠脫獄逃生的秘密。
當然,小葉爾馬克的謊言不止這一條,就連他的身世也因眾多謊言的纏繞而愈發撲朔迷離,他時而聲稱自己是哥薩克和丹麥女奴合法子裔,時而宣揚自己是哥薩克女人和吉普賽流浪漢的私生子,時而又帶著神秘講述自己實際上是羅曼諾夫家族的一位女公主和一位哥薩克首領之子偷情的結晶;不過無論哪種說法,他的身世都和哥薩克有關,而他的謊言不過是一連串無法考證的詭計;甚至有一次,他和同伴吹噓自己那個被沙皇赦免並獎勵過的葉爾馬克之後,所以血液里才會流淌著盜賊的基因,才會被彼得堡法官判處死刑。小葉爾馬克的身世使他的夥伴肅然起敬,並且身不由已地將他推崇為首領。
1784年8月6日,為了紀念兩百年前不幸淹死的祖先,小葉爾馬克和他的一群夥伴酩酊大醉,利用馬刀和燧發槍搶劫了一隊恰巧經過的商旅,奪得一百枚金盧布、大約九普特注1紅茶、半普特上好胡椒、二十一條波斯地毯和上百件銀餐具,以及若干封某牧首區的文書,其中一件文書上手寫著希臘文‘IxΘγ∑’注2。醉醺醺地望著這串他並不知曉的字母,小葉爾馬克靈機一動,大笑著,告訴夥伴自己要做修士大司祭,或者要做大司祭。他的夥伴為此大聲嘲笑,還將燧發槍里的彈藥悉數射向茫茫黑夜。小葉爾馬克卻惱羞成怒,獨自坐在一邊沉默不語;他沒有和夥伴們一樣,反倒悄悄準備好彈藥,反覆半眯起眼睛,瞄向冥冥夜空。1784年8月7日凌晨,他紅著眼睛,拎著血跡斑斑的馬刀,揣著那疊教會文書、一百金盧布和十幾件銀制餐具,策馬向東而去。
即便過去若干年,1814年因喉結腫痛陷於彌留之際,小葉爾馬克也不曾後悔當年酒後劈殺掉十一位同甘共苦的夥伴。“他們都是惡人,和我一樣的惡人,死有餘辜!”咬牙說過這句話,他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聲,兩腿一蹬,眼白一翻,就去向無所不能的聖母述職了。
當年,殺掉十一位夥伴,小葉爾馬克兩條腿都軟了,同時也打著呃醒了酒。騎在馬上,迎向朝陽,他陡然明白自己再無法呆在這片土地上,再無法立足於匪徒之間。原本,他有十二位共同廝殺劫掠的夥伴,在他高舉馬刀斫向第九位死者時,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小匪徒蘇里科夫猛然瞪大眼睛,吃驚地望向他;他遲疑下,揮刀斫向蘇里科夫,卻一刀落了空,小葉爾馬克只好斫砍向其他夥伴。小葉爾馬克聰明之處就在於此,雖然他手上有桿燧發步槍,卻一直用那把刀砍殺,因為他怕槍聲驚醒醉宿的夥伴。不過也正因為他的謹慎,當他屠殺掉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後,心慌意亂地騎上馬,卻忘記拿一把燧發步槍。
蘇里科夫的成功逃脫,令小葉爾馬克意識到自己更加臭名昭著了;在此之前,只有官府對他不相容,如今恐怕連匪們也會對他不屑。但經過長時間的思考,他決定利用那疊教會文書搏一把。經過一處驛站,小葉爾馬克第一次大搖大擺走進去,扔下一枚金盧布,吩咐那位瘸腿退伍軍人泡好茶,端上伏特加和筆墨,然後坐在一張並不舒適的椅子上將其中一張空白文書填寫上自己的名諱。正是那一天,小葉爾馬克在驛站遇到了英國商人約翰.尼德普,並花掉七個金盧布購買了那把燧發手槍。
“我是修士大司祭小葉爾馬克,要為帝國前去東方傳教。”1784年8月末,小葉爾馬克攔截下一輛雙輪雙駕馬車,向坐在裡面的一位上尉軍官解釋道。正是在這位軍官的照料下,他一路並不辛苦地經過沿途諸多城市,翻過諸多險峻山脈,越過諸多湍急河流,最終,歷經三年零四個月,他在一群哥薩克的保護下來到黑龍江流域。那些哥薩克們在同土著部落鏖戰,在爭奪流淌著奶和蜜的土地,這讓他羨慕不已,也使他蠢蠢欲動。1787年整整一個冬季,他都跟隨著這群亡命之徒四處征伐,燒殺劫掠,收繳實物稅和人頭稅;正是在那個時期,他記住了葉羅費•帕夫洛維奇•哈巴羅夫(ЕрофейПавловичХабаров)這個名字,知道那個農民出身的軍役貴族在征伐期間每天都要烹飪一個黃皮膚的китаец,否則無法入眠。聽到這個百餘年前的傳說,小葉爾馬克興奮不已,也嘗試著將按照哥薩克風俗劈分給自己一個不足十三歲的達斡爾女孩強姦過後扔進沸騰的大鐵鍋里。
小葉爾馬克作戰勇猛,對待那些不論男女都扎著辮子的土著殘忍,是哥薩克們所公認的;當然,其他哥薩克也同樣殘忍,他們殺掉所有男性俘虜,劈分倖存的女性俘虜,尋找不到糧食也會宰殺土著充飢;不過他們還不至於達到每天必食人肉的地步。小葉爾馬克自從吃過那個達斡爾女孩,他就一發不可收拾,每次征伐過後都要在那些廢墟上架起大鍋,效法哈巴羅夫,驅使幾位女俘烹煮劈分給自己的年輕女俘,並且強迫那些倖存的女俘同他一起吃。小葉爾馬克的做法,令其他哥薩克恐懼不已,也給他贏得了屠夫司祭的綽號。
“這些黃牛,味道很不錯。”每次吃過人肉,他都會炫耀地向其他哥薩克說起這話,而每次殺戮時,他又都會嘲笑那些腦後拖著豬尾巴的土著男人,嘲笑他們奇怪的風俗。
小葉爾馬克的行為,使那些哥薩克們懷疑起他是不是真的大司祭,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天主的信徒。當然,烹食女俘並不是哥薩克們唯一的懷疑,更關鍵的是他們發現小葉爾馬克對聖經壓根不熟悉,甚至連“INRI”和“聖母經”都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偽裝,更不妨礙他的誇誇其談。他神秘地自曝身份,說自己是羅曼諾夫家族的一位女公主和一位哥薩克首領之子偷情的結晶,來到這個蜜與奶的新疆土,不過是為了日後能坐到莫斯科牧首的寶座而應該受到的錘鍊。
面對小葉爾馬克的狂言,哥薩克首領不得不重視,一面畢恭畢敬地款待小葉爾馬克,一面派人向雅庫茨克督軍求證。訊息傳到正在皇村渡假的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耳朵,立刻引發勃然大怒,也使皇室豎起警覺的刺,生怕又一個偽裝皇族的普加喬夫攪亂帝國的統治。1788年由尼古拉耶夫斯基帶領的一隊約十五名武裝執法吏來到黑龍江流域,準備捉拿昔日兇殺案嫌疑人兼造謠撞騙者,小葉爾馬克卻率先聽聞到風聲,利用十三枚金盧布買通兩位硬不下心腸的看守,騎著匹駑馬向南逃竄。當然,也幸虧他識時務地逃脫了,否則從喀山奔著帝國獎金和蘇里科夫獎金而來的那七位嗜殺成性的哥薩克也會要了他的命。他並不知道從1784年8月7日那場血淋淋噩夢中僥倖逃生的蘇里科夫已經成為可憐兮兮的神經衰弱症患者,每天只有入夜就要手握一把笨拙的火槍,坐在一張沉重的木椅上,緊張地大口喘息,兩眼盯向房門和窗戶。蘇里科夫在巨大的壓力下,變賣了所有非法擁有的資產,兌換成巨額帝國通用的盧布,通過不同匪幫發出懸賞追殺令,追殺背信棄義、殘殺同伴的小葉爾馬克夫。
一路向南的小葉爾馬克繼續堅稱自己是修士大祭司,母親是庫楚姆汗的一位嫡親後裔,同時為了混淆視聽,他索性更名為葉爾馬克,利用一冊偷竊來的聖經傳教,吸納教眾。不過信奉薩滿的土著並不相信自己或自己的祖先是與生俱來的罪人,反倒覺得他是個瘋子,並因此憐憫他,給他住的床位,給他熟的食物。不過,小葉爾馬克每一次都辜負那些土著的信任,尤其他娶了那位鄂溫克女人,忽然隱忍不住,將她砍死,扔進沸騰的鐵鍋里。饕餮而食後,他匆匆收拾行李,連夜繼續向南逃竄。
1789年冬季,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小葉爾馬克經過大港,走進蕭鎮。迷離風雪中,他站在大殿前,立刻被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吸引。蕭鎮經過將近六百年的滄桑,已經初具城市的規模,雖然那時的居民還有些以漁獵為生,但也有些大戶已經儼然成為高傲的貴族。小葉爾馬克以一種罕見的殷勤態度住進距大殿三公里外的南祠胡同區一戶趙姓農民家,並以一塊金盧布的價格購置了大約三畝坡地。1790年春雪消融,小葉爾馬克一襲黑衣,站在屬於他自己的那片土地,指揮一群土著按照他的設計建築房舍。
“木克楞,那是一種使用整棵原木修建的屋子,不需要使用釘子。當時全城的男女老少都來了,有些是為有報酬的工作來,有些是來看熱鬧;他們把我的房子稱為蕭鎮一景,認為目睹它建造的全過程是一種享受。”1813年秋,小葉爾馬克招待一位慕名而來的信徒時,不無自豪道:“雖然這也是一幢木克楞,卻又和其它所有的木克楞不同,因為這是前所未有的巨型木克楞,地面以上三層結構,地下一層,自釀葡萄酒,木雕耶穌苦像,高達十俄尺注4的柞木十字架,別說蕭鎮,就是整個北七屯地區也從沒有過,恐怕只有那座昔日的妃子殿可以與之相媲美!”
說起這話,小葉爾馬克就像已經成為真正的修士大司祭;其實,小葉爾馬克剛開始四處宣揚自己是修士大司祭,原本僅僅是一個隱匿身份的謊言;而這個謊言不過是為了逃避法律與非法律的懲罰。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相信了這個謊言,相信自己是個虔誠的信徒及宣傳福音者。只是,小葉爾馬克傳播福音的同時,也做其他勾當。喇嘛廟建成後的第一個秋天,小葉爾馬克不知通過何種手段招集起八個哥薩克以及當地無業游民,允諾只要跟著他,唯他馬首是瞻,無論羅剎女皇還是大清皇帝都不會追究他們過往的罪孽。當然,葉爾馬克最初的信徒也是這八個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男人。而第一個昄依他的女人,則是被那個被赫赫有名的德家趕出家門的女兒;據說,她被趕出家族的原因是淫蕩。她不僅和家族之外的男人通姦,還和家族內的男人胡搞,最終惹起那些女人們的憤怒。剛被趕出家門,她信心滿滿,以為會有男人收留,可屢屢碰壁之後,她只好投靠了平素連自己都反對的羅剎教。
隨著小葉爾馬克的招兵買馬,蕭鎮居民開始不再崇敬這座他們眼裡恢宏的建築,反倒隨著時間的推移懼怕起來。自1790年初冬第一場雪開始,蕭鎮開始莫名其妙出現一些異常,不時有女人和嬰兒失蹤,不時有男人被殘殺。這種狀況持續至1801年,居然擴展至整個北七屯。在這種驚懼與自危的氛圍中,葉爾馬克每逢星期六、星期日都會率領九位胸前掛著銀制耶穌聖牌的虔誠信徒,到妃子殿前啟示眾人,宣揚正是那些惡魔製造了一起又一起人間悲劇,奉勸這些土著成為主的臣民。
“當災難降臨,惡魔橫行,只有仁慈的主才能庇護我們,庇護我們走過黑暗步入光明,就像庇護諾亞避過大洪水。”說著,他在胸前劃個大大的十字,似乎已經將種種邪惡拒之千里之外。然而,被他脅迫,站在妃子殿前的土著更加膽怯,他們生怕那八個強悍的男人扣動扳機,將雷與火懲罰到自己的身體上,只好誠惶誠恐地接受一片片切好的麵包,輪流使用一盞沉重的錫杯子呷口葡萄酒。
小葉爾馬克不遺餘力地宣揚主的威力,一方面在妃子殿前向普通土著以積極布道,一方面深入那些大戶人家,曉喻主的力量;他的種種努力被刻意渲染,很快播散至整個遠東地區,甚至有可能傳遞到那幾位前後坐到沙皇寶座上的羅曼諾夫們的耳朵里。不過,蕭鎮那些大戶人家對於小葉爾馬克聲色俱厲的言辭並不賣帳,婉言拒絕接受那些掛在脖子上的耶穌聖牌,這令他很是惱怒,所以才會發生1803年蕭鎮一連串的午夜兇殺案,兩戶德家、六戶其他姓氏的大戶被滅了門。不過,1804年,當寧古塔將軍治下的一位巡檢前來調查,卻一無所獲,僅僅在喇嘛廟吃過一餐,由那個德姓女人相陪了一夜,次日斬殺了從街頭擒拿到的五個流浪漢,然後載著一箱喇嘛廟自釀葡萄酒回去復命了。
由喇嘛廟為中心散發的恐怖氛圍一直持續到1814年7月;在此期間,那個驟然之間年老色衰的德姓女子暴斃於1809年寒冷的冬天,她死後的笑容很詭異,手裡還握著一支棕色玻璃瓶,裡面剩餘的三兩酒液已經凝固似鐵;1811年夏,隨著一聲女人悽厲的嚎叫,其中一位哥薩克赤裸著身子,腹部插著把銳利匕首倒在血泊之中。這兩樁意外之後,小葉爾馬克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厄運正在悄然瀰漫。終於,1814年7月的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四位體格健壯的羅剎人護衛著一位蒙面者乘坐一輛三駕馬車來到蕭鎮,走到小葉爾馬克面前。
“主早已赦免了我,”坐在厚實笨重的榆木餐桌前,小葉爾馬克滿頭大汗,哆嗦著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他眨眨眼睛,嘴唇顫抖地辯解道:“何況,我這也算是為帝國開疆拓土……”說話的時候,他焦慮不安地瞅了瞅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蒙面羅剎人,瞟向門外,渴望自己那七位信徒兼保鏢的出現,同時渴望一道聖旨突如其來地出現;然而他們並沒出現。其中一位黃頭髮的羅剎人使勁兒將手裡的錫制大杯子摔到地上,踩上一腳,趁著小葉爾馬克驚詫之際,將一雙粗壯的手扼住他的喉嚨。也就在這時蒙面者掀開遮擋臉部的那塊黑布,小葉爾馬克頓時面色蒼白,趁著那雙粗壯手指略微松馳,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他們都是惡人,和我一樣的惡人,死有餘辜!”咬牙說過這句話,他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聲,兩腿一蹬,眼白一翻,就去向無所不能的聖母述職了。
葉爾馬克徹底安息了,這些羅剎人繼續坐在餐桌前,一邊暢飲著喇嘛廟自釀葡萄酒,咀嚼著味美醇厚的小黃牛脛骨肉,一邊悠閒自在地等待。大約一個時辰後,那七位葉爾馬克的虔誠信徒扭著一位被撕爛衣服、用塊破布堵住嘴巴且被麻繩捆住手的黃皮膚女孩子推門而入,看到倒在地上,臉色青紫的小葉爾馬克,立刻面面相覷,以至於差點兒讓她掙脫。
“我,蘇里科夫,是你們的新任修士大司祭。”坐在主人位置,摘掉黑布的蒙面者微微一笑,一字一頓地開口說道:“以後,就由我來接管這裡的一切,包括你們。”而那位掐死小葉爾馬克的羅剎人,魁梧的哥薩克面無表情地薅住被縛少女的頭髮,將她拖到那具死屍旁邊。她驚懼地瞪大眼睛,無助地注視著這一切。
注1普特(пуд)是沙皇時期俄國的主要計量單位之一,是重量單位,1普特=40俄磅≈16.38千克。
注2I代表耶穌、x代表基督、Θ代表天主、γ代表兒子、∑代表救世主,合起來為希臘文IxΘγ∑(魚),因而,東正教會早期便以“魚”象徵基督。
注3китаец,俄語,中國人;Китай,俄語,中國。
注41俄尺=1066.8/3500=0.3048米。

命理奇異卻命運多舛的直魯商人劉昌學(節選自《X城紀事》)

1855年3月15日,年僅四歲的劉昌學跟隨著舅父來到京師,不期觀看到粵賊長毛酋首林鳳祥被寸磔逆首時,並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成為朝廷叛逆,被流放至苦寒之地,成為披甲人的奴僕,更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大港鎮響噹噹的名流。年幼無知的劉昌學其實是過續給不惑之年卻無男性子嗣的舅父劉德明,只是遵循著那位卦者的告誡一直不曾改口,從小就和兩位表姐妹居住在一起,所以自小倍受寵愛,無論舅父到哪裡都會帶著他,哪怕是前往遙迢的京師。在他舅父眼裡,京師遙遠之極,更甭提滿洲。
一連兩年,劉德明常常捨棄故土,別離妻妾,不辭辛苦奔波於泰安和京師之間,一為收帳,二為避亂,就像1904年劉昌學偶爾和朋友談及起舅父所做出的評價那樣,劉德明屬於老實本份又不擅長攀援官吏以求庇護的小商人,雖然他的一位遠房親戚曾就任過天津知縣,但他既怕自己經營的大棗、石榴、花生等系列產品賣不出去,又怕收不回帳,更怕戰亂匪禍,所以一輩子都不曾發達,最終還被官府勒索,失去賴以寄居的房產,1879年12月某日悲慘地仆倒在寒風凜冽的街頭。
“雖然他膽子小,但還是領我去看行刑,”1904年9月一個晴朗的午後三點鐘,一襲土布大褂的劉昌學坐在客廳,吸口旱菸鍋子,回頭瞟了眼已成為自己老婆的表姐,眯縫著眼睛回憶道:“菜市口,那十六個劊子手各持木柄鐵爪子,圍住那個被縛在木桿上披頭散髮的男人,胡亂鋤去,那才叫個慘呀,只一會兒那人就肉筯盡失,只剩下骨架子。”雖然劉昌學說出一部分事實,另一部分卻永久隱藏起來:事實上,舅父在看刑過程中被嚇得暈倒在地,此後成為素食主義者,甚至看不下去別人屠雞宰鴨。舅父在他心中比親生父親還重要,他不想通過自己的嘴來抹煞舅父,哪怕是1879年因批判1870年天津教案注1、1874年中日《台事專條》注2及1878年中美《蒲安臣條約》注3,而被宣以擅論朝政的罪名流放至黑龍江,發配給北七屯地區大港鎮的披甲人烏雅氏為奴,期限為九年。
據信,有著古老姓氏的烏雅氏先人是太祖覆育列國英明汗努爾哈赤留下鎮守北七屯地區的五十位披甲人之一,當年曾參與剿滅那位著名的阿木術。不過,無論蕭鎮還是大港鎮,誰都知道烏雅氏是個龐大的家族,雖然1857年抵抗莫拉維夫及那群屠夫般的哥薩克入侵大港鎮時,烏雅氏總計十三名男子死難,1880年劉昌學經過三個月的跋涉,到達大港鎮時,烏雅氏尚存二十九名年齡不同的男性,其中輩份最高的就是六十五歲的烏雅裕泰,最年幼的是剛剛出生三個月的烏雅路丁。
歷代烏雅氏都深受大清帝王寵愛,裕泰這個名字就是仁宗嘉慶帝賜予的,當時烏雅氏十七名男性做為披甲人被調至關內平定紅胡捻子,恰逢烏雅氏喜添男丁,嘉慶帝順口說出‘裕泰’這個名字,烏雅氏誠惶誠恐地謝主隆恩。每次流徙發配到大港,烏雅氏都有優先選擇權,這是其他披甲人羨慕不已的;當然,如果披甲人對發配者不感興趣,那發配者的命運只能更加糟糕,或者徒步行走至流徙鎮,或者乘船到孟浪鎮,飽經風霜日曬在採石場採石,那位鼎鼎大名被順治帝譽為‘此事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的金聖歎注4的某個子孫就曾被流放至流徙鎮,最終鬱郁而亡,僅留下一卷殘缺不全的《流徙雜記》。不過,劉昌學憑藉曾任過天津知縣的遠房堂叔的一紙書信和五十枚銘刻著一頭鷹的番餅注5,成為烏雅氏宗塾三位先生之一。
1880年9月劉昌學初到大港鎮的第二天,徒步經過那座當地著名的德瓦碼頭,看到一群精瘦的男人圍簇在碼頭前的一幢灰白色兩層小樓前在地上劃著名什麼;他倒背著手,走上前,卻看不懂,更聽不懂,他只是發現他們沒有辮子。其中一個頗高大的黑著臉沖他凶凶地嚷了句,敵意滿滿地站起身,逼近他。當天夜裡和烏雅德昭閒聊,他才知道那是一群朝鮮碼頭工,才知道五里地之外的阿金碼頭還有幢漂亮的俄式四層辦公樓;為此,三天后劉昌學特意拐個彎去欣賞那幢造型別致的建築。
“你不要小看他們這些碼頭工——”烏雅德昭眉飛色舞地渲染完那幢建築,然後很嚴肅地告誡他道:“他們個個可都是亡命之徒,經常設局欺騙不知內情的人,前幾天還因為賭錢打死了個漢人;但說來奇怪,在俄羅斯人面前他們卻溫順得很,畢恭畢敬的。”
劉昌學卻沒聽從勸告,每日經過德瓦碼頭,還會盡力湊上前,試圖辨別清楚他們的語言。漸漸地他發現,碼頭工們個個都極有語言,不僅能夠熟練地說出一口漢話,還能熟練地說出朝鮮話、俄羅斯話,甚至是滿洲話。劉昌學虛懷若谷的姿態無形中令碼頭工們失去的戒備;當然,大概他們也明白一個流放犯壓根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所以才會對他熟視無睹。而且,慢慢地有一位名叫金鎬敏的碼頭工開始偶爾和他聊上兩句;幾天后他們的話題就從天氣瀰漫至各自的家鄉、各自的經歷,以及朝鮮、大清和北七屯的歷史。正是從這些閒聊中,他得知碼頭工在北七屯已經存在了兩百年,基本被朝鮮移民們壟斷;而這些盲目自大的碼頭工打心底瞧不起大港鎮其他居民。
“我們和俄羅斯人一起壟斷了碼頭。”一次,矮小的金鎬敏呲著暗黃色板牙調侃道。
十七歲的烏雅德僮對碼頭工卻不屑一顧,有著一雙藍眼睛的她弄不明白劉昌學為什麼會和他們交往。烏雅氏一向認為碼頭工不過是大清藩屬國的一群流民,就像寄居在牛身上的虱子,壓根兒沒有尊嚴。烏雅氏和其他披甲人不同之處就在於崇尚聖賢書,喜愛中原文化,所以才會集資立宗塾,以期培養子弟經天緯占為己有國,報效國家。烏雅裕泰寵愛自己的小孫女,也不顧習俗將她送入宗塾。
“我這妹妹頑劣調皮,難以馴服!”二十九歲的烏雅德昭如此評價自己的嫡親妹妹,迅即又談論起那些無惡不做的俄羅斯人,談論起控制住大港碼頭的日裡諾夫及其後人,談論起風流放蕩的尼娜,談論起烏雅德僮的生母那個被稱為布拉卡蒙特女伯爵的波蘭女人,以及1857年血流成河的穆拉維夫大屠殺,似乎這些俄羅斯人和烏雅德僮是一路貨色:“老毛子,就是牲畜,憑藉手裡的火器侵我土地,擄我婦女,屠我男丁……”
聽到烏雅德昭義憤填膺的訴說,劉昌學卻不知不覺想到了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想到那冊秘密流傳的《江變紀略》注6,想到自己的命運,想到慘死於寒冷街頭的舅父,所以他僅僅微微一笑,並沒有附和。烏雅德僮卻不知道劉昌學的想法,坐在旁邊一張小凳上,翻看著他從關內帶來的那冊浪漫奇情的《西廂記》。在劉昌學看來,烏雅氏似乎人人都那樣保守,只要日落,就慌裡慌張地閉門封戶,男人身邊備著棍棒刀劍,將那些柔弱的女人關在屋子裡。“住在這座城裡,不得不小心,夜深人靜正是那些毛子們猖獗時,男人會莫名其妙被殺死,女人會奇奇怪怪地失蹤。”說著這話,烏雅德昭故意斜瞥了自己妹妹一眼。
烏雅德僮無意間成為劉昌學的嚮導。她眨著水汪汪的藍眼睛領著他在大港穿街過巷,向他介紹那些房屋的歷史,河岸兩側偶爾會出來一座撮羅安口下,穿著魚皮衣的赫哲人憨厚地笑著,望向他和她。那家赫哲人送給他一條八斤重的草魚,和一堆有布滿細小銀鱗的小魚兒。回去的路上,烏雅德僮不期牽住劉昌學的手,令他想入非非,也使他愧疚地回憶起舉步維艱的表姐表妹,更讓他不知不覺聯想起童年時邂逅到的那位盲卦者。
“令公子命理奇異,天生聰穎,按理說應該是大富大貴的命,可以說是富貴逼人,但從相貌上看,差了那么一點,將來定是坎坷不斷,不僅自己遭遇牢獄之災,還會牽連父母親人,如果不是連逢貴人,二十九歲時定受腰斬之刑;渡過這道坎,還會遭遇到女人劫,然後才能慢慢平安,待到晚年終成富貴,不再奔波。”盲卦者撫須講道,最終卻退掉那六枚銅板,說是不敢收。也就是在那次卜卦後不到一個月,他就過續給舅父了。1879年3月被官府抓捕,至12月聽聞舅父仆街而亡,劉昌學一度哭暈過去。
他無顏以對自己的表姐妹,她倆一個因此被休,一個不曾出嫁,同時幾乎所有的親朋都疏遠了她們。愧疚難當的劉昌學被流放那天,將親生父母從親朋那裡湊來的一百塊番餅分出一半,交付給表姐,告訴她,等他回來一定會娶她為妻,一定會善待她。她沒回答他,接過那包沉甸甸的番銀,默默地點下頭;而舅父為他娶的老婆也收拾包裹,哭哭啼啼強迫他寫下一紙休書回了萊蕪娘家。
1880年,天氣最為炎熱的其中一天,烏雅德僮突然說要嫁給他,這讓他大吃一驚。雖然他一直對她有曖昧之心,腦子裡總幻想著她漂浮不定的笑靨,但等到她對他表白,卻嚇了一跳,立刻回絕了;而這正應了他幼年時遇到的那位卦者的讖言。一連幾天他都不曾見到她,第六天他剛走進宗塾,烏雅德昭一改和善,板著面孔關上門,單獨和他聊了好久。1915年,據另一位宗塾先生毛鳳超回憶,當時披甲人之後烏雅德昭雷霆大怒,很是嚴厲地訓斥了一番劉昌學。“可那傢伙並沒認錯,也怒氣沖沖地大嚷起來;他拒絕承認和那個女孩子有染,但沒人相信。”曾積極回響儲金救國運動的毛鳳超言談間似乎還留戀著當初,並且毫無避諱地表達出他很佩服同是流放犯的劉昌學,儘管兩個人接觸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烏雅德昭大發雷霆沒幾天,劉昌學就被發配到了流徙鎮,成為一名採石工。不過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恰恰是這次的遭貶,使他無意間避開另一次生死災禍,在他離開大港的次日,一對叫囂著為父報仇的張姓兄弟持槍走到德瓦碼頭,和那群正在賭錢的碼頭工間,爭吵中扣動扳機,將金鎬敏打死,打傷另外三人,余者驚惶而逃,張姓兩兄弟不慌不忙遁走。
烏雅德僮經過這一事件,兩個月後匆匆嫁了出去。不過,就在盛大婚禮次日,她就被休了;那個男人聲稱不想娶一個已經髒了身子的女人。烏雅德昭聽過妹妹的辯解,拿著那塊落紅的內褲興師問罪,卻被那個男人一句話擋了回來。無奈的烏雅德昭只好丟掉那塊落紅的內褲,怏怏地踅回。
1881年一個初夏的正午,經過長途跋涉,劉昌學的兩位表姐妹來到大港鎮,次日參加了劉昌學和烏雅德僮的婚禮,接受了烏雅德僮的敬茶,也同時成為劉昌學的正室;烏雅德僮不過是劉昌學的妾室。烏雅氏為了報復烏雅德僮第一次短暫而失敗的婚姻,儘量將婚禮舉辦的熱熱鬧鬧,據說劉昌學的婚禮直追五百年前那位偉大蕭鎮建城者阿木術的婚禮,耗費了約一千五百斤高粱酒和大米酒,食掉的魚骨豬骨及垃圾用了整整十七輛馬車才清理出去,當天大港鎮除了那戶休掉烏雅德僮的人家沒來參加婚禮,其餘的居民全都來了,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大港鎮兩座碼頭的管理者日裡諾夫的後裔。“其實,我們蘇家沒來參加婚禮是個錯誤,”十九年之後,1900年,休掉烏雅德僮的那個男人先後面對瘋狂的義和團戰士和俄國兵的刺刀不無遺憾道:“我錯過了一次歷史,也毀掉了一次原本可以圓滿的婚姻。”
那次婚禮使劉昌學聲名遠播,不僅大港鎮人人都知道一個流放犯娶了烏雅氏女人做小妾,就連其它六鎮也知道這樁打破滿漢不通婚的事情,並且津津樂道。劉昌學藉此擺脫了被監禁的命運,開始運籌帷幄地坐在做為烏雅德僮陪嫁的大宅里,或者捧著冊《牡丹亭》、《石頭記》之類的並非經天緯地的書籍如醉如痴,或者搬張凳子,和表姐妹以及烏雅德僮坐在夏日蔭涼處聊天,或者忙碌地記帳,清點從獵戶們和農戶們手裡收購來的動物皮毛、野山參和熬製成黑色或深褐色的大煙土。他繼承了舅父的基因,成為一名商人,而不是因言語致罪的流放犯。與此同時,他更加頻頻地走近大港碼頭,德瓦和阿金兩座碼頭。他喜歡看阿金碼頭回字形狀的四層辦公樓,喜歡看德瓦碼頭灰白色兩層小樓,喜歡看那兩艘鐵殼船緩緩駛離碼頭。
大約僅僅用了五年時間,劉昌學的昌隆號商行就積攢下兩萬七千枚銀洋,每枚重量在19克至22克之間。1886年,就在著名的長崎事件注7不久,劉昌學憑藉自己積攢的,和從烏雅氏借貸而來的三萬枚大洋,從日裡諾夫繼承者手裡購買下兩座碼頭,效法西洋人做法,成為昌隆港務有限公司,和三位老婆,七位子女一同搬進阿金碼頭那棟回字形狀四層辦公樓;在他的經營下,無數北七屯的特產,動物皮毛、野山參和煙土被運送出海,轉向上海、天津和大連,同時成為形形色色不同人的朋友,其中既有日本人、英國人和俄國人,也有朝鮮人和滿人。在大港流放期間,劉昌學發現一宗有意思的事情,當地人多數都在種植罌粟,卻鮮有人吸食,為此他在一篇日記中寫下‘此地民風淳樸,勤勞且相互敬愛’的話語。1889年冬,劉昌學入資榨油坊後不到一個星期後終於重新成為自由人,第一次攜帶妻妾子女返回泰安,祭祖,歸宗,花資十兩紋銀修繕舅父舅母的墳墓,用去百兩紋銀購置地產,耗費百兩紋銀重建劉德明的老宅。也許正是這次大張旗鼓的修繕,使劉昌學成為綁匪的目標。1890年春節前夕某個夜晚,六名持刀捏棍的蒙面漢子闖進劉昌學剛剛裝飾一新的老宅,紛亂之中烏雅德僮和劉昌學分別掏出西洋手槍奮勇擊殺四名搶匪,另兩名逃跑途中舞刀刺中其幼子劉港生、三女劉薈及烏雅德僮,劉昌學的左臂也被刺中;天明時分,在緊急請來的郎中面前,年僅四歲的劉港生和他的生母烏雅德僮因失血過多死亡,不足一歲的劉薈僅傷及右肩。
若干年後,歷經滄桑的劉昌學回想起烏雅德僮就感慨萬千。就像那句古話說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孩不期改變了他的命運,使他的人生大落大起。他不懂得她為什麼要執意嫁給自己,而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她的同族,或者與赫哲、達斡爾、蒙古和親。也正因為如此,劉昌學特意將烏雅德僮的遺體放置於冰塊之中運送至大港鎮,葬在距離阿金碼頭以東十五華里處烏里河北岸,自己從此再也沒離開過大港鎮。儘管如此,一種流言還是執拗地在家族中瀰漫擴散,令他心煩意躁,使他有口難辨別,因為他無法解釋為什麼當初劫匪刺殺的目標是烏雅德僮及其一對子女,而不是別人。
如果不是1900年和1905年接連兩次戰亂,劉昌學的財富會持續增加,或許會成為東亞地區首屈一指的富豪,至少能夠獨霸北七屯的航運業;當然,1894-1895年的日清戰爭也無意間影響了他的生意,阻隔了北七屯到中原地區的交通,令他損失巨大,設在旅順的昌隆分號一日之間損失了大約四萬兩白銀的人參、鹿茸和珍貴皮毛,和十四名夥計及家屬。在此期間劉昌學不得不縮緊支出,勉強維持;誰想到五年之後一群自稱義和團的民眾闖進兩座碼頭,不由分說鑿沉了兩艘鐵殼船,打傷了十六名信仰基督的碼頭工,焚燒掉許多洋貨,說是要向洋鬼子宣戰。
“我們要滅洋扶清,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那位手持洋槍的大師兄挺著胸膛在一群團眾的護衛下坐在寬敞的客廳里,環視了眼被破壞掉的實木辦公桌,言語裡不無威脅道:“朝廷對我們都很支持,頒布密令,說是殺一洋人賞五十兩、洋婦四十兩、洋孩三十兩,還有那些大毛子、二毛子和三毛子。”
劉昌學陪著笑,畢恭畢敬地將一張面額為一千兩的銀票遞交於大師兄手上,眼睜睜看著這群人將房間裡的家俱砸爛,眼睜睜看著這群人肆無忌憚地羞辱平素里除言語誇張行為卻極老實的碼頭工。剎那,他感到自己真的很無能,連自己的財產都無法保全。當然,他更想不到的是五年之後另一場戰爭幾乎摧毀了他的碼頭。1905年春,先是武運鎮方向傳來隆隆炮聲,沒過幾天一群舉著膏藥旗的日本兵闖進兩座碼頭,洗劫了劉昌學的宅邸及辦公樓,強征了七十三名碼頭工,還用炸藥炸毀碼頭。1905年5月,日俄兩軍交戰,德瓦碼頭的兩層小樓成為廢墟;6月,日軍敗退,俄軍又開始瘋狂洗劫碼頭,捉走一百零九名碼頭工,和另外六十三名漢族人一同押解至石碑路進行集體屠殺。當日俄兩軍撤出大港,一群應運而生的土匪乒桌球乓地砸爛德瓦碼頭剩餘的物資,闖到劉昌學面前,將能看到的財富或者摧毀,或者洗劫。10月,曾經聽聞過拳民成功榨取銀票的幾位土匪闖進劉昌學德瓦碼頭的辦公室,卻只搶劫到一堆銅板,於是他們惱羞成怒,一度擄走了劉一鵬,直到劉昌學千方百計湊出一百枚大洋送給他們,才換回人質。
經過戰爭的重創,大港碼頭一連蕭條了兩年多。1907年,經過烏雅德昭的努力遊說,奉天官銀號終於同意貸款,阿金、德瓦兩座碼頭得以重修,昌隆港務有限公司得以從大英帝國購置兩艘鐵殼內河船。對於三女劉薈狼藉聲名一無所知的五十六歲的劉昌學在長子劉一鵬的攙扶下來到再次通航的德瓦碼頭;此刻,曾經風光無限的劉昌學疾病纏身,長年臥床在家,壓根不知道家裡的醜聞,不知道長子與三女的亂倫關係,他僅僅感覺登門前來的客人陡然減少。剪彩結束,折返至石碑路,恰逢一群臨時雇用的建築工人在1901年遺棄的水泥混凝土大橋以南兩百米處挖掘地基,突然一陣喧譁,這些工人聚攏在一起。片刻之後,劉昌學看到幾具屍首分開的骸骨,他立即聯想到1905年的石碑路大屠殺,聯想到1855年3月15日被舅父扛在脖頸上觀看那位被寸磔逆首的長毛酋首的情形,頓時不寒而慄。回到阿金碼頭的家中,從此臥床不起,直到1908年1月,最寒冷的那一天清晨,他俯在床頭,嘔出一灘血,喉嚨翻滾,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麼,就再也沒睜開眼睛。
注1天津教案,教案是1870年(同治九年)在天津所發生的一場震驚中外的教案。天津民眾攻擊天主教教會機構而造成數十人被殺;而清政府事後的對外妥協處理方式也引起很大爭議。
注2《台事專條》,同治十三年(1874)九月,中日訂立《台事專條》,中國承認琉球難民為日本國屬民,日軍侵略台灣為“保民義舉”,給日本正式吞併琉球留下口實。
注3《中美天津條約續增條約》,也稱《蒲安臣條約》(theBurlingameTreaty),中美天津條約的修訂,兩國之間建立正式的友好關係,與美國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它是中國近代史上首個對等條約。1868年7月28日,清朝全權特使蒲安臣和美國國務卿西華德(WilliamHenrySeward)分別代表中美兩國政府簽訂。
注4順治十七年(1660年),皇帝對金聖歎的作品加以讚美“此事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他聽說後,隨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隨後蘇州府吳縣調來新縣令任維初對欠稅者用重刑又高價售出公糧於百姓,激起民怨。民眾假借順治駕崩契機,組織反貪遊行,後百多名秀才於第三日往孔廟哭廟,發泄不滿,後向巡撫朱國治呈揭帖告發縣令。誰知朱任二人早已勾結,捕18名核心人物,反向朝廷告秀才們抗納兵餉,鳴鐘擊鼓,聚眾倡亂,震驚先帝之靈,要求嚴懲。處“斬立決”(順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1661年8月7日),法場-江寧-三山街,其中一人為金聖歎也,後任維初因犯另案被斬,朱國治被吳三桂兵殺並分食其肉,骸骨無存。
注5番餅,舊時對流入我國的外國銀元的俗稱。
注6《江變紀略》是一部記述晚明史事的著作,明末徐世溥撰。本書記載永曆初年金聲桓、王得仁在南昌反正抗清的故事,對清軍在攻打南昌城時和城破後的殘酷暴行進行了詳盡的記錄,在乾隆時期遭到禁毀,靠民間手抄本傳世,後收入陶福履《豫章叢書》中。
注7長崎事件,長崎事件也稱鎮遠騷動,日方稱長崎清國水兵事件,是1886年(清光緒十二年)在北洋水師造訪日本長崎期間違法亂紀所引發的一起暴動事件。事件最終以雙方的妥協而不是清廷的單方面退讓收場,所以有人認為這是清廷在鴉片戰爭之後的第一次外交勝利。

純情執著的滿族女人烏雅德僮(節選自《X城紀事》)

許多人,包括烏雅德昭都懷疑烏雅德僮死得蹊蹺,為什麼那倆劫匪沒衝著劉昌學的表姐妹及其子女,偏偏刺向烏雅德僮及其一對子女。於是,有一種傳言悄然瀰漫在劉家,暗指當年是個陰謀。1908年,十九歲的劉薈特意回到山東泰安,走訪了近兩百名所謂的知情人,卻依舊不得要領,反倒得出母親幸福而知足的結論。就在劉家破產的那一年,1907年一個秋色蕭瑟的正午,她曾就此問題向父親發出疑問,卻沒得到一個令她滿意的回答。
“正是這件事情,使我和父親及大媽二媽產生隔膜,一輩子的隔膜,也使我和父親,和我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再也親近不起來。”1948年旅居印度尼西亞一直不曾有過婚姻卻一直緋聞纏身的劉薈面帶憂鬱道:“或許,我永遠忘記不了母親臨死時的那一幕,永遠都忘記不了。”
時間似乎永久地定格在1890年,定格在一個漫天飄雪的冬季夜晚,烏雅德僮,劉薈的母親站在異鄉那間陌生的屋子裡,聽著一個剝奪去自己喜怒哀樂的男人的絮叨。不僅是烏雅德僮一個人在聽,而是一群人都在聽,包括他的三位老婆,七位子女。她不喜歡聽那些莫須有的故事,什麼大槐樹、五棵樹之類的傳說,也不喜歡聽被寸磔逆首的長毛賊首,前者太虛無,後者太血腥。只是她偶爾會綿綿幻想當年一眼望不到頭的人叢圍簇在洪洞縣那株大槐樹周圍,翹首等待的情形;他繪聲繪色地告訴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們,解手這個詞和背著手走路的習慣就是從那時延續下來的。
“我不喜歡聽他講的那些事情,很古老的事情,充滿了他自以為是的想像,以及他的盲目自大;我倒喜歡聽舅舅講述媽媽小時候的逸事,喜歡聽那位白皮膚的歐洲裔女伯爵是怎樣離奇嫁給一位滿洲武士的;那時的武士不叫武士,而被稱為披甲人。我舅舅就是位披甲人,據說經歷過數十場大小不一的戰鬥,可以說九死一生,可惜等到年邁時,因為擔憂子女,也被父親收買了,成為父親的同盟,從此再也沒追究過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的死因,對此我只能無奈地說一句,昔日威風凜凜的披甲人沒落了,沒落到需要仰別人鼻息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步,從而喪失了原本應該直立起來的骨氣;至於我的兄弟姐妹,他們似乎並不關心一個早已死去的、和他們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人的事情,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死者已逝,生者繼續,也就是說死去的要為活著的讓地方;他們提及我的母親,和我父親的口吻一樣,總是炫耀,就像一個一無所有的煙囪工娶到了顯赫富貴的公主,更何況公主不過十七歲,而流放犯已過而立之年,還有著兩位妻妾,這未免也太無聊了,更有些污辱我母親的意思。”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們中國人,既是不記仇的民族,也是善於遺忘的民族;然而,許多事情我一直都忘記不了,它們噩夢般纏繞在我的生活里,使我欲罷不能,就像那位偉人說的,忘記歷史就等於背叛,正因為我有著如此想法,才成為我們劉家的叛逆,才會被其他兄弟姐妹疏遠……”
已經五十九歲的劉薈依舊那樣嬌小玲瓏,歲月滄桑並不能改變她的體態,也沒能平息她對父親的敵意。“我母親就是被他害死的,我敢肯定。”點燃一枝粉紅色日本產的女士香菸,她信誓旦旦地說道:“因為他,我母親十七歲就嫁了,而且就在出嫁的當天夜裡就被夫家休了;因為這個羞辱,我母親不敢見人,常常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掀開磚瓦石頭,尋找一隻又一隻臭蟲,填在嘴裡,咀嚼。”她提及此事眉頭微蹙,就像身臨其境一樣。1900年,那群自稱扶清滅洋的拳民鬧得正凶,她躲在大港德瓦碼頭四樓上那個狹小的閣樓,偶爾看到一隻臭蟲爬過,一個激靈,飛快捉住,扔進嘴裡,閉眼咀嚼。樓下亂鬨鬨的,暴躁的拳民們在狂砸洋貨,她家的洋貨,一盞維納斯造型的檯燈,一座城堡般的掛鍾,一部德國產的相機,和辦公桌、椅子、筆、幾冊俄文書、一張無名氏的風景油畫。就在樓前,一條繩子將信仰基督的碼頭工串在一起,他們被迫面朝碼頭跪著,似乎每一個都鮮血淋漓。而三十一年後,1931年8月,風水輪流轉,那群碼頭工的後代們暴戾地衝進德瓦碼頭,綁架了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及其一家,經過半個多月的折磨,將一家二十三口全都斬了首,上包括七十一歲的老太太,下不放過尚在襁褓呱呱待哺的嬰兒;而當她半信半疑得知這個訊息已經是1950年10月,由一位從大陸逃亡過來的國民黨下級軍官黯淡地轉告她的。
“整座大港鎮,只有曾經娶過又休掉我母親的那個男人敢於拒絕拳民們的羞辱,將長長的髮辮繞過脖子,嘴巴死死咬住辮子末端,雙手各持一把火槍站在自家門口;偶爾我在想,假如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我會不會改變,會不會成為母親一樣的女人。我對那個休掉我母親的男人沒有恨,只有一種嚮往,尤其當我得知他一生僅僅舉辦過一次婚禮,娶過我母親後,再沒擁有過其他女人。而他,我的父親在拳民面前卻像條狗又是作揖又是低聲下氣地乞求著他們。”劉薈談到父親,立刻滿臉流露出不屑。她一直弄不懂,那個男人,那個披甲人的後裔為什麼會耍出如此一個詭計,來證明母親的不清白。明明母親的處子之身在新婚之夜給了他,他卻四處宣揚她的不純潔,宣揚她已經不是黃花閨女,還在當夜寫下一紙休書,就把她送回娘家。“後來,我琢磨,也許那個男人不懂,覺得大家都這樣說,那她,我母親也一定和我父親早就有過婚前性行為,做為一個男人受不了,所以要報復;但他哪裡知道,我母親並沒做過出格的事情,她不過是喜歡我的父親,就像一個傻姑娘喜歡一個突然闖進自己世界裡的陌生男人,卻從沒讓他碰過自己,卻一直都守身如玉;這個男人見識多,從繁華地區來到這個偏僻荒涼的地方,自然能吸引小女孩。我母親就是那樣一個被新奇迷惑住的女孩,他的到來,打破了她的原本平靜的世界,使她再也回不到那種單純與無邪之中,於是就有了鄉鄰們的議論,有了緋聞,大家都說她和一個流放犯混在一起,胡搞,即便她要出嫁了,也有人猜測,說她懷了孩子,肚子大了,不得及才找個男人嫁;正是這種種流言,促使我母親的命運發生變化,讓她不得不避開眾人,更何況她還有一位被稱為女伯爵的母親。”
“其實,我應該還有個哥哥,如果他活著,現在應該六十七歲了;不過他生下來只活了十九天,就夭折了。正因為這個孩子,鄉鄰們更加繪聲繪色地講,我母親婚前的醜聞;但就連我母親也不清楚,這個孩子究竟是我父親的,還是休掉她的那個男人的。那次曇花一現的婚姻,那次匆忙痛楚的洞房之夜是她的第一次,真的是她的第一次,我想這不僅僅是我的直覺,而且就是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
“他,我的父親從沒提過母親第一次生育,從來沒有,就像壓根兒沒影的事一樣;他的兩位老婆,及我的兄弟姐妹也從不提。我之所以知道這事兒,還是十五歲時一個偶然,我大舅暴怒之下告訴我的;但他也只是匆匆說過那么一嘴,再也沒往下說。那以後我刻意留意有關我母親的事情,漸漸地我進入了她的世界,被她包裹,直到現在。”她抻下胳膊,往面前那撲克牌梅花模樣的菸灰缸撣了撣菸灰,灰色眼眸閃爍著一絲不易覺察到的光,似乎時間深邃地透視過來。
二十一歲離家,二十二歲,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期間她被迫在哈爾濱道里區一家昏暗的小旅店流產;也就在那一年,劉薈遇到了使她終身難忘的男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在她將要達到和母親去世時相仿年齡的那天,她選擇離開了他。在他面前,她常常滿懷嫉妒,怨恨那些女人環繞在他身邊,所以子夜時分她還會爬起來,掃一眼旁邊的空枕頭空被窩,到灶台附近翻磚動瓦,尋找臭蟲,填進嘴裡。那一刻,她似乎體驗到母親的痛楚,體驗到烏雅德僮矛盾叢叢的內心深處。“是的,我認為在這世上,只有我能理解母親,理解她的愛情,理解她的人生;至於其他人,只不過是匆匆過客。”她對母親的理解,也正是在不間斷的顛簸與流離中逐漸加深的,大港,蕭鎮,哈爾濱,上海,香港,東京,北京,雅加達,新加坡,不斷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每座城市都給她留下不同的印象,也漸次打開了她的眼界,使她明白原來居住在大港鎮的她和那些居民們眼界如此狹隘,如此逼仄;而她走來走去,自以為高傲而高貴,其實不過是滄海一粟。1948年12月,聽聞那片被染紅的大陸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洞徹到這條真理,劉薈卻更加熾烈地期待能夠有個男人陪伴自己,更加肆無忌憚地和那些男人上床,做愛。
在當地,大港鎮,乃至整個北七屯地區,烏雅氏可是一個顯赫富貴的世家,據說大清皇帝都很尊重這個龐大家族。烏雅家的女兒自然而然也被其他家族覬覦,尤其是混血兒烏雅德僮。“可以這么說,我母親屬於名媛,她高貴優雅,飽讀經書,還深受我的外祖母女伯爵的薰陶,懂得一些近代的科學知識,甚至能夠欣賞當時人們所不了解的油畫,甚至還讀過俄文版的《戰爭與和平》,以及普希金的詩歌,用現代語言來描述就是學貫東西,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但她的壽命怎么會這樣短,我一點兒也想不明白。假如她有什麼頑固疾病,那我還可以理解,但被兩個無名小卒殺死,而且還是針對她以及她的一對兒女,這讓我不能接受。”掐滅菸蒂,劉薈哽咽地再也說不下去。
她和母親一樣,並不知道自己的第一胎究竟是哪個男人的子嗣,蘇格蘭人庫克,自己曾被土匪擄走的大哥劉一鵬,或者哪個紈絝子弟。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男人顛鸞倒鳳的情形,那位自稱蘇格蘭人的約翰.庫克,他有著綿延不盡的胸毛,也有著奇怪的性要求,第一次剝光她的衣服就將他騷哄哄的下體塞進她嘴裡,還使勁薅住她的頭髮,使她不得不仰視著他,同時不能擺脫他的性器。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她居然把自己想像成為烏雅德僮,想像成為自己的母親。後來,她不僅和可以做她父輩的約翰.庫克廝混,也和他兒子小約翰鬼混了,同時還成為約翰夫人的閨蜜,偶爾坐在一起討論男人;甚至她還勾引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哥哥,頻頻和那些碼頭工上床,也偶爾和走進鎮子的土匪做愛;據悉其中一個土匪還曾經綁走過她的哥哥。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北七屯的土匪也多了起來,尤其是文昌鎮,據某種傳聞,那裡每一戶居民都有家人在做土匪。正是通過扭曲的性,她結識了北七屯絕大部分名流,同時也使得自己成為人人皆知的風流人物;她和他們通姦,不論他們年齡大小,或者有沒有老婆。那些歲月,她似乎醉心蒐集不同種類的男人,有一次甚至還和一個死刑犯做愛。1909年7月的一天,她答應那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女人,走進流徙鎮死囚營,和一位年輕死刑犯做愛,只因為她可憐那個女人,並且好奇居然有個死刑犯會一直暗戀自己,也興奮地期待能和一個即將被處決的男人做愛;只是她並真正和死刑犯做愛,因為對死亡的恐懼,他已經不再是男人,只能徒勞而變態地撫摸她,這令她喪失了興致。從死刑犯的支言碎語裡,她知道了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知道他們亂倫的事情。若干年後,偶爾回憶起來,劉薈胸口裡依舊會流淌出絲縷的好奇與懊惱,想要知道他的結局,但沒人告訴過她,她也從不去打聽。
後來,1911年的冬天,東三省大鼠疫之後,因為一系列醜聞,因為那個家族,尤其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要利用她和另一個家族聯姻,因為懷的身孕不敢出嫁,她一路逃離,從大港到蕭鎮,再到哈爾濱,然後是上海,紐約和雅加達,她先後委身的男人不計其數,包括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倆印尼華裔富商,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竭力用自己的方式糾正母親的遺憾與錯誤。
“我不會像母親那樣傳統,人人都說我放蕩,說我風流,說我隨便都會跟男人睡覺;但又有誰知道其實我很怕,怕得要死。”劉薈頓了頓,眼圈裡閃爍著一絲光亮:“我不想讓我的新婚丈夫以我不純潔為藉口離開我,我本來就不純潔,如果他真心愛我,就一定要容忍。”她抹下眼睛,抽動下鼻翼繼續講道:“其實,我挺同情母親的,她短暫的一生里似乎沒有體會到樂趣,第一次出嫁是以不情願開端,又以恥辱結束;第二次出嫁則是一種低三下四的姿態做父親的小妾。想想看,一個大家閨秀忍著屈辱嫁給一個人所不恥的流放犯,並且從此甘願深居於高宅大院,將自己封閉起來,那得是什麼樣的勇氣,是怎樣的一個犧牲?”
“我承認,我父親身後留下很多遺產,哪怕失去了大港鎮所有的固定資產,存在美國人和荷蘭人銀行里的那些錢也足夠我們兄弟姐妹六個花的,但我並不因此改變自己的立場,依舊認為母親的死和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劉薈面無表情地掃了眼小指上的戒指,繼續陷入幽深而無限的記憶中:“我的母親是典型的賢內助,不僅使我父親邁入另一重社會,不僅改造了他,促使他擺脫了憤世嫉俗的態度,還協助他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並進一步令他圓滿了自己的夢想;可以說沒有我的母親,就不會有父親的輝煌,甚至他頂多結束流放生涯,重新回到泰安,或者成一位農民,或者繼續他舅父的小生意,成為計較錙銖的小商販。可就是這樣,因為她有著再嫁的污點,又是妾室,所以得不到我父親另外兩位妻妾的認同,最終在一場陰謀中撒手人寰;之所以說是場陰謀,是因為我母親太能幹了,惹得我父親另外兩位老婆嫉妒,她們巴不得我母親死掉,以便掌握家裡的財政大權;至於我的父親,其實在他不停炫耀的背後,是自卑與壓力,所以他一定也渴望早日能擺脫我母親。”
亂鬨鬨的,劉薈似乎看到一群蒙面劫匪借著夜幕掩護突如其來地湧進屋子裡。她依稀記得其中一個蒙面劫匪按住她的肩頭,將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看到母親大嚷了聲,像被激怒的老母雞。緊接著一道閃電划過,她看到父親手裡多了把手槍,靠近視窗的那位小個子劫匪應聲倒下,一頭栽出窗外。頓時,屋子裡一片混亂;就在這混亂之中她看到母親不知什麼時候也手握兩支手槍,接連扣動扳機。一縷縷硝煙,一股股嗆人的味道,還有貼近死亡的恐懼,和求生本能。
似乎頃刻之間劫匪就跑的跑,死的死,屋子裡亂作一團。聞訊而至的鄉親們擠滿了屋子,一位白鬍須的郎中為烏雅德僮把過脈,搖搖頭。“郎中對我母親無能為力,誰都無法挽回她和性命。現在回想起來,我不自覺地還在責怪我父親的鄉親們,他們明明能夠聽到這邊的亂糟糟的聲音,卻沒一個敢出來,直到我父親和母親打退劫匪,他們才假惺惺地跑過來,以顯示他們虛假得要命的關心。”回首往事,劉薈的神情里不自然地流露出某種不安:“當時,彌留之際的母親死死握住父親的手,含糊地說了句,‘此生嫁給你了無遺憾’。大家都在說,這是母親的肺腑之言,但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認為那是母親擔憂我的未來而說的違心話,因為她說這話時是帶著憂慮的眼睛瞟過我一眼,然後才說的。”
“1946年,我又特意去了趟泰安,想要揭開事情的真相。可詢問過後,立刻失望了,因為沒有誰記得五十幾年前的事情,因為那都是一張張陌生面孔,昔日的孩子步入中年甚至是老年,昔日的成年人大多埋葬進黃土。戰爭,天災,還有自然的生老病死,都在一點點而又劇烈地改變一切,到後來我連一個知情者都不曾找到,就連當初父親花錢修繕的房屋和墳墓也已消失殆盡,沒有一丁點兒痕跡。我想,假如我母親沒有遇難,現在還活著,聽到這訊息也會悵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可惜她死了,那么年輕就死了;她的死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還使得我從此再不能享受母愛,再也無法枕在她的臂彎入眠;而她的死居然是為了替他,替我父親擋住驚惶逃竄的劫匪窮凶極惡的一刀。”劉薈顫抖著手,抹下眼淚,傷心地追憶起往事:“父親得救了,安然無恙了,可我的兩位最親的親人,我的母親和我的哥哥卻再也沒醒過來,從此這世上再沒有慰藉我的母愛,從此這世上最後一位血液里流淌真正披甲人基因的男人尚未成年就死去了……”

命運多舛的圖書管理員梁亦晗(節選自《3102》)

他,新鎮人梁亦晗二十四歲時剛剛走進自小就熟悉的蕭鎮圖書館,心裡甭提多激動了。五歲時,他一度跟隨著稱讚‘書籍是人類精神麵包’的母親乘坐捷運,輾轉四個小時後走進這裡,那個時候他感覺那就是一座古希臘神廟,莊嚴,肅穆,雖然他從沒親眼目睹過希臘神廟是什麼樣子的。但在他心目中,圖書館和希臘神廟如出一轍,都是令人仰慕的。因為長期受到母親的薰陶,梁亦晗一直都喜歡並習慣喝茶,而厭惡喝咖啡,雖然在麥斯東時代,一度全民抵制茶文化,並把品咖啡當作高雅,當作白領人士的最愛,但他始終無法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當然,在他十一歲時,曾和父親戴著沉重的呼吸裝備,涉險走出X城這座業已封閉的立體球形城市,乘坐著一輛觀光車欣賞過滿是中國紅的孔廟,但飽受西式教育的他覺得自己對那座廟缺少認同。“我很遺憾,”若干年後,經歷過殘酷的焚書消字運動,又渡過漫長的麥斯東時代,已經垂暮之年的染亦晗品著那杯贗品鐵觀音沉痛道:“我喪失了屬於自己種族的文化修養,卻對並不認同自己的文明孜孜以求,這未免有些滑稽。”的確,誰都不能否認,在他那一代,公知和學者們紛紛聒噪,不遺餘力地批評以孔子與穆罕默德為核心的東方文明,認定那是迂腐落後的桎梏,讚譽那個以耶穌及其延展開的一系列普世價值觀為核心的偉大西式文明,以至於年輕時的他鮮少閱讀東方聖典,除了母親贈送給他的幾冊典藏。
如果他沒走進圖書館工作,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認同東方還會那么多賢聖,也許不會感觸到東方哲學與文化的博大精深。在學校里,那位戴著三千度近視鏡的時石教授不無鄙視地數落著那些陋習:“盲目服從、不講公德、背後說壞話、人云亦云、拍馬屁、尊上卑下、膽小怕事、偷偷摸摸搞小團體,包括隨地吐痰,這就是孔夫子教化的結局,這就是喪家犬的儒家精華所在,這就是東方的文明!”說到憤怒處,這位教授恨不得立刻將所有的東方人種,什麼漢族人、蒙古人、日本人、阿拉伯人和那些皮膚黝黑的南亞人,甚至還有印第安人,包括他自己全都毀滅掉,然後傑克遜般全身植入白皮膚,包括那具已經無法勃起的高級仿生副闌尾。當時,梁亦晗的一位同窗,那位叫做蕭易別的女生舉手,站起來反駁他,卻被不由分說地禁了言,被指責為‘封建思想的餘孽,阻礙社會進步的螳臂’,緊跟著,校方及學生會做出決定,以‘擾亂課堂秩序’的名義將她開除,從此梁亦晗再沒看到過這位楚楚動人的女生。
“都說小馬克.漢林是個謊言家,但我認為不是。”一次課堂上,這位號稱有著自由民主思想的時石教授歇斯底里地揮舞著手臂,在教室里踱來踱去:“他不過是成功改編了一個富有感染力的故事而已,就被污衊成騙子、說謊者,這些愚蠢的東方人,能不能夠有一點點寬容,能不能有一點點的氣量,難怪你們個個都是小肚雞腸,鼠目寸光!”說到這裡,時石教授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恨不得將他視線之內的學生們盡數掐死。
梁亦晗很是懼怕這位媒體傳播學教授時石,他清晰地記得,母親教導他一定要善於學習,博採眾長,就像那位偉大的伊斯蘭教復興者穆罕默德說過的,‘為了尋求真理,哪怕不遠萬里到中國去’。就讀蕭鎮大學期間的某個假期,他一度和幾位同窗去過中國的C城,七天時間裡瀏覽了十九座博物館,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母親口中的恢宏與偉大,他又開始相信時石教授的言論。不過,等到讀完母親寄來的一堆中華文化古典名著,尤其是那部厚重的《紅樓夢》,他又開始驚嘆那個古老的文明。整個大學期間,他都在這兩種極端思想之間搖擺,以至於常常頭痛不已,徹夜難眠。臨近畢業時,他還大病了一場,住進醫院,42度的高燒雖說沒令他喪命,卻也使他胡言亂語,將陪護他的同學及護士嚇得關緊門窗,生怕被好事者聽到,傳播到那位綽號叫做屠夫的時石耳朵里。
“那個時候,我們都為他捏了把汗。”八十九年後,一位曾護理過他的室友面對矛網的記者依舊膽顫心驚道:“時石教授知道了他的那些胡言亂語,準會將他開除,甚至會到法院對他提出控告。”的確,那一年恰逢焚書消字運動的第一年,時石教授揭發過許多不肯交出書籍的同事,令他們尷尬不已,甚至走進牢籠,那位後來聲名鵲起的吳曉德就是其中一位。誰都無法想像,如果不是校方肯為吳曉德擔保的話,他會不會成為發配向荒涼火星的流放犯。而時石教授的另一位同事,教授歷史的馬丁博士就沒那么幸運了,一次酒席桌上和友人不經意的言談,被錄製下來,然後給控告成為污衊麥斯東總統的罪名,發配往遙遠的土星,從此杳無音訊。自然,那個時期,似乎誰也免不了諸如此類的厄運,也就在梁亦晗住院期間,他那位酷愛讀書的母親被心懷嫉妒的教師同事告密,從此身陷囹圄,等到五十六年後重返新鎮,已成為裝在小盒子裡的一捧喪失掉形體的骨灰,而他的家也由此陷入一片荒漠,所有的書籍,包括一些商品宣傳的小冊子和一些藥品說明書都被堆在街上,點上一把火燒掉了,他的父親也由此瘋瘋癲癲,一個月之後,在他回家前夕才恢復神智,從此成為一名啞巴,整天面對空無一物的牆壁發獃,直到兒子回來後才恢復正常生活,繼續到新鎮國小上班,只是下班後再也不參加那些社會或者校方的任何活動,搬張凳子坐在窗前,抻長脖子向街上張望,就像位離群索居的隱士,若不是為了食下人間煙火,他準會放棄教師的工作。
經歷過三年零五個月的大學生活,梁亦晗終於精疲力竭地拿著一紙花費了將近一千五百個日夜、四萬多元人民幣堆砌起來的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踅返回新鎮,揣著不斷對母親的思念,足足閒呆了七個月零十九天,忍受著父親的沉默,才在兩位恩師潘小妹、沈度及學長周世勇的推薦下,背著行囊,揮揮手告別了坐在窗邊的父親,前來蕭鎮圖書館,成為一名學非所用的圖書管理員。只是,他並不因此怨天尤人,反倒欣喜若狂,不過他壓抑著自己的這種感受,裝作無所謂。可是次日,他早早上了班,沏好一杯釅茶,獨自一人徘徊在城堡般的圖書間,滿心歡喜,認為自己到了躲避開塵世紛擾的聖地。蕭鎮圖書館雖然算不上巍峨,卻也是幢五層樓,總體面積超過三千平方米,一樓照例租出去,成為商業門市,二樓是兩間寬敞的閱覽室和一片分隔開來的辦公區,三至五樓則全都是一排排擺滿書籍的書架。他的手指輕輕觸摸向那插在一排排書架上的書籍,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緩緩地沿著由書籍堆砌的甬道向前走去。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帝王,徜徉在書籍的城堡里,俯瞰向自己的沉默不語的子民。時間不知不覺地滑了過去,猛地一聲門響,才使他慌裡慌張地驚醒。於是,他竭力鎮靜下來,迎向兩位同事,其中一位就是學長周世勇。就在這匆匆的奔跑途中,他踩鬆了塊地板,險些跌倒。回過頭,他看到那塊鬆動的地板已經翹起,於是返身試圖整理一下,卻看到底下隱約露出幾冊書籍。如果不是學長的呼喚,他準會掀開地板,看個究竟。
跟隨著周世勇走進圖書館的,並不是梁亦晗的同事,而是一位身材高大、面部臃腫、氣勢威嚴的陌生男人。垂頭喪氣的周世勇向他介紹說,這是文化廳的專員萬梓豪,前來檢查工作,並心不在焉地告訴他,一定要配合工作。這個時候,梁亦晗才發覺隔著道門,走廊里人影綽綽,一股莫名的壓抑在悄然瀰漫。梁亦晗不禁打了個冷戰兒,腦子頓時迷糊了起來。他看到那群人——不,是一群肆意破壞的熊蜂擁而入,胡亂踐踏,將書架推倒,將散亂的書籍鏟入一個又一個大鐵皮箱裡,幾頭熊又拉又推地吃力地將盛滿書籍的鐵皮箱拖出去。似乎頃刻之間書籍的城堡就被夷為平地,轟然倒塌。萬梓蒙坐在一張皮椅上,漠然地注視這一切,就像一位得了勢的破落戶,神情里滿是一汩汩說不上來的囂張。梁亦晗不停地踱來踱去,看著那些人垃圾一樣將一堆又一堆的書籍鏟走,看著唇角撇著一絲得意的萬梓豪,突然端起那杯早已沏好的釅茶,飛快地潑到萬梓蒙的臉上。
“當時,看到那張肥胖臃腫的臉,不知怎么我就聯想到了屠夫教授時石,聯想到吃人的狼,和橫行的蟑螂,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將那杯茶潑了過去。那時我的確沒想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只覺得解氣。但潑過去後的瞬間也感覺到害怕,畢竟我不過是位剛剛入職的圖書管理員,而萬梓蒙卻是操著生殺大權的專員。”垂暮之年的染亦晗回首往事,慘澹一笑,似乎又墜回當初糟糕透頂的光陰。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後來是怎樣走出附近那所警署的。一位叫做陳磊的警官凶神惡煞般地吼叫著,威脅要將他送到遙遠的火星或土星,甚至是變態的鬩神星。但他的確沒有任何同黨,也沒有受誰指使。“那是簡直就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把茶潑到萬梓蒙的臉上,那一剎那,恍恍惚惚,就像做了一場夢,身不由已就做了。幸虧茶早已涼了,否則毀了容,我的事就大了,不僅僅是拘留一個月,而要走進法庭,成為被告。如果那樣,我就再不會見到我父親了。如果那時候保持著理智,我準會克制,否則也不會連累我的學長,以及我的那倆恩師了。後來,麥斯東時代結束,宋小輝和陳磊先後成為階下囚,於是有人開始翻找出早就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的軼事,稱讚我是反抗焚書消字運動的第一人。但說句實話,我並不是一位英雄,也並沒那么深刻的認識。事後琢磨琢磨,我不過是覺得那么多書,超過十萬種,甚至是高達百萬種不同學科的圖書,人類思想的精華,就那么一下子全都燒掉了,變成不可挽回的灰燼,實在令人痛心。”說到這裡,笑靨消失,梁亦晗陷入深思。
若干年後,據某位不願透露姓名者的文字與音頻材料揭示,當時的萬梓蒙並沒善罷干休,他組織了附近四所警署的二十六名警力,拘禁了七位蕭鎮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對他們輪番審訊,期望能夠得出一份令其驕傲的成績,然後他最終失望了,因為這不過是樁偶發事件,並沒有什麼勢力集團在操縱,更無法羅織罪名,只能以襲擊公務人員的名義將肇事者施以短期拘禁。看到案頭上厚達半米的卷宗,萬梓蒙一度感到失望,他憤怒地將九十六份審訊筆錄擲到地上,狠狠跺了兩腳,然後怏怏不樂地走出那間借用警署的辦公室。
回到蕭鎮圖書館,面對一片狼藉,梁亦晗嚎啕大哭。但是他的悲慟不能令同事原諒,他們對他側目而視,認為他是個禍害。如果不是學長周世勇,他準會被開除。於是,同事都放假了,只有他和學長兩個人留下,收拾這份亂攤子。即便是周世勇,也僅僅在破爛不堪的圖書館呆了三天,就無可奈何地離去。木製書架悉數被那群熊推翻,書籍也被掃蕩一空。梁亦晗一邊流著淚,一邊將這些毫無用處的垃圾堆在牆根。整理這些木製書架足足花費了梁亦晗四十三天,也直到這時,他才無意間回想起那塊鬆動的地板,卻不能相信那地方能夠倖免。可拖曳著腳步,在三樓終於找到那個位置,竭力鎮靜地撬開地板,立刻目瞪口呆。地板底下絕不僅僅只有二本二十本紙質書籍,而是更多。揣著激動,他撬開相鄰的兩塊地板,底下依舊還是書。於是他緊張地一塊又一塊地撬起,書籍令他吃驚地連綿不絕地出現在他眼前。“那簡直就是個奇蹟。”回首往事,躺在病榻上的梁亦晗眼神里依舊能夠綻放出驚喜欲狂的光芒:“但要是說,這是我藏起來的,那我不會承認。我不知道是誰把它們藏起來的。也許是我的學長周世勇,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是我。”說著,梁亦晗豎起右手的食指搖了搖,然後抹了下眼角滲出的眵目糊:“我不能把這功勞攬在自己身上,那樣不僅是對歷史的不尊重,也是對真正的英雄不尊敬,那一場無邊無際的麥斯東時代大浩劫,有多少人冤死,又有多少傳統被蠻橫地從記憶里消除掉。”停頓了片刻,他又補充了句:“我不能那樣自私。”
冷靜之後,梁亦晗將一塊又一塊的地板重新鋪好,將那些數以千計的圖書重新藏在地板下面,那個時候已經將近凌晨了。當然,他並沒把所有的書籍都藏到地板下,還留了兩冊,預備閒暇時坐在空前慢慢閱讀。他從下午四時許一直乾到凌晨,將最後一枚釘子釘在地板上,他已經昏昏沉沉,又困又乏,就像脫了層皮,剛剛走到二樓就沒了力氣,索性丟掉錘子、最後那盒釘子和留在身邊的一冊書,直接倒在閱覽室的地板上酣睡。等他再次醒來,看到兩位魁梧高大的警察站在他面前,叉開腿,嬉笑著往他臉上撒尿;其中一位手裡還同時捏著。確切地說,梁亦晗是被溫熱騷氣的尿淋醒的。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那倆警察系好褲腰帶,暴躁地對他拳腳相向,質問他哪裡來的書。他咬緊牙關,只承認是從垃圾桶里揀到的。兩位警察一邊暴打著他,一邊將他在閱覽室拖來拖去,試圖打到那個藏書的秘密洞穴,卻始終都是徒勞。最終,他們打累了,又逼著他顫抖著雙手將那兩冊書燒毀,才哈哈大笑地離去。
“他們是暴徒。”後來,那位採訪過梁亦晗的矛網記者總結道:“是卑鄙無恥的施虐者。回去向上司匯報後,圖書館成為警署布置的一項監視任務,那位小署長認定蕭鎮圖書館是對當時政權不滿者的集會地點,或者至少算是個聯絡點,這也是警察們沒用封條貼上圖書館大門的緣故,更是梁亦晗能夠留在圖書館的原因。”
警察們公然嘲笑梁亦晗這位名義上的圖書管理員,嘲笑他看守著一座並沒有任何書籍的圖書館。如果能夠換位思考,這的確是一樁很可笑的事情,梁亦晗守著這座圖書館,就像一位飢腸轆轆的叫花子守著張空無一物的餐盤。面對這樣的嘲笑,梁亦晗坦然接受。偶爾,他踱到窗前,望向街上那幾位負責監視自己的警察,唇角綻開一絲淡然的微笑。警察在公然嘲笑他的同時,他也在暗自嘲笑這些警察。他坐在窗前,一邊留意著警察們的舉動,一邊不時悄悄垂下頭,裝作打瞌睡,實際在偷偷看放在膝蓋上的一冊書,就像一隻在老貓面前偷到食物的老鼠。歲月如此匆匆,就這樣他在圖書館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幾乎沒走出過這幢一度象徵著文化與文明的大樓,忠誠地看護著它。正因為如此,他的老父親才以為他早就不在人世,跟隨著他的母親他步入永恆與黑暗。就連樓下那些警察也暗自詫異,認為他早就成為一灘腐爛的屍骸,所以也就放鬆了警惕,每次只是應付差事。如果不是為了掙到那份補助,這些警察們早就放棄了這項勞而無功的任務。入職第六年時,學長周世勇再次回到早就被放棄了的圖書館,看到篷頭垢面,正捧著一頭活老鼠咬噬的瘦削的他,不禁大吃一驚。因為長年累月的飢餓,他已經瘦得皮包骨頭,虛弱不堪,而且滿嘴都是老鼠血,令驚駭不已的周世勇好一陣嘔吐。當然,如果不是他虛弱地喊了聲‘學長’,周世勇還不會認出渾身又髒又臭的他。
周世勇強行把他拽出蕭鎮圖書館,令正捧著麥麥姆炸雞腿大塊朵頤的兩位警察目瞪口呆。“這簡直不可能!”多年後,一份解密報告全文刊登於矛網,其內容呈現出當天那位警察的驚訝:“據調查,周世勇將梁亦晗帶至附近一家大眾洗浴洗了將近一個小時,出來時稱重為三十七公斤,又在小美髮廊理了發。這個重量對比於那個178cm的身高,簡直就是不可思議!”那位警察,李伯仁因此陰差陽錯地受到嘉獎,被認為是忠於職守的楷模。但是,福之禍所伏,受到嘉獎後,李伯仁不得不大擺筵席,答謝親朋好友,結果不到一個月時間,不僅獎金化為美食進入腹中,還欠了一屁股饑荒,更重要的是,他被這份榮耀綁架,不得不長期紮根於蕭鎮圖書館外面,時刻監視著那個‘瘋子’,以至於疲於奔命,九年後終於因抑鬱而怒吼著拔出佩槍,跳下警車,接連向行人扣動五下扳機,致使無辜者三死兩傷,然後沖向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第六下,三分之一的腦殼被擊碎,紅的血,白的腦漿噴濺了一地。事後,輿論絲毫沒有譴責肆意開槍施暴的李伯仁警官,卻紛紛指責躲在圖書館裡的梁亦晗,認為梁亦晗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梁亦晗而死,認為梁亦晗麻木不仁,絲毫沒有同情心。自那以後,常常有人利用彈弓之類的工具將裹著糞便的紙包彈射進半掩的視窗,弄得屋子裡臭氣薰天。還有人在警察們的慫恿下,拿著高音喇叭大聲聒噪,詈罵‘書蟲兒滾出來’。最嚴重的一次,幾位妙齡女郎拉開三桶總計約七十五升汽油,企圖點燃整幢圖書館大樓,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打斷了計畫,不得不丟下汽油跑掉了。於是,經歷過種種危險的梁亦晗只好不分冬夏都關著窗,就像鎖在籠子裡的動物。
其實,圈囿於圖書館裡的梁亦晗早就沒了時間概念,無論是周世勇所說的六年歲月,還是氣勢洶洶的輿論講的七載光陰,對於他來說都是剎那間,都壓縮成為視窗前短暫的白日與黑夜,成為沒有意義的虛無,飄浮在三維空間的某個軸線上,或者不停地移動,或者早就無聲無息地靜止在那裡。當然,除了厭倦那些投擲過來的臭哄哄的糞便、鏇轉在窗外的聒噪聲,梁亦晗幾乎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滿是塵土味道的書籍,緩慢生長著霉斑的紙張,從一行行字跡里躍躍欲試的人物,都在薰醉著他的感官。如果不是一次意外,他準會一生一世都會呆在蕭鎮圖書館裡,直到永恆。一天正午,梁亦晗正隔著玻璃窗和樓下的那倆警察對望。那倆警察中的一位,個子矮小者,其實就是李伯仁之子,因為洶洶民情,原本畢業既失業的他幸運地頂替了父親的職位,披上藏藍色警裝,繼續站到蕭鎮圖書館樓下,成為更加兢兢業業的監視者。喔,其實更應該是警察在望向他,而他垂下眼瞼瞟向膝蓋上的那冊《P.love》,忽然一片雲遮擋住了太陽,攏起一塊陰影。梁亦晗醉心於大神的情感世界,忽然聽到一陣驚呼,抬起頭,看到了那片去疾速向他所呆的那扇視窗撞了過來。瞬間,他看到坐在雲端上那人同樣驚恐萬狀的臉,隨之嘩啦一聲,整扇玻璃窗被衝擊,破碎成無數的碎片,窗框也扭曲形變,可憐兮兮地耷拉下來,他也隨之被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量撞倒,《P.love》在半空劃了個漂亮的弧線,書脊朝上地落到閱覽室門口。
那人一拐一瘸地扶牆站起身,揉了揉臀部,視線落到那冊書上,然後驚訝驟然消失,給一絲深陷於細長眼睛內部的微笑取代,向仰面朝天、滿臉疑惑的梁亦晗抻出左手,自我介紹道:“朋友,你好,鄙人路衛紅,業餘飛行愛好者,孟浪人。打擾了。”話音未落,那倆警察已經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他們如臨大敵地拔出佩槍,聲嘶力竭地命令梁亦晗和路衛紅舉起雙手。也就在那瞬間,警察們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本書,立刻神經質地大嚷起來,其中那個矮個子,李伯仁的兒子李小川不由自主地蹦起來,就像頭藏羚羊,持槍的手一次又一次暴烈地擊打向路衛紅的頭部,直到那位天外來客渾身上下鮮血淋漓,有氣無力地倒在地上。
事後,無論是面對那位凶神惡煞般的萬梓蒙特使,還是剛柔並濟的街區警署警察,抑或一個勁兒注射精神藥物的蜂巢審訊官,梁亦晗自始至終都咬定那冊書既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路衛紅的,同時也否認自己認識這位天外來客。最終,遍體鱗傷的梁亦晗被滯留在X城大名鼎鼎的蜂巢,成為一名終身患者,直到3047年麥斯東時代結束後的第三年,才得以釋放,重新獲得自由,重新回到蕭鎮,先是做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然後因為不善言辭,屢屢被讀者和同事投訴,只好在已升任至文化管理部門的周世勇的干涉下,調至位於蕭鎮高街的X城地區歷史檔案館做個普通的檔案管理員。可以說,他在這個位置上恰恰適合,不到半年時間,他熟識了每份檔案存檔的位置,甚至默記下每份檔案的大致內容,就連那些老管理員都自嘆弗如,從而成為整個檔案館最博學的管理人員,以至被譽為歷史檔案館的活檔案。梁亦晗的努力與超群脫俗的記憶,既被眾多的同事佩服,又被嫉妒,並由此衍生出種種流言,有人說他是宋小輝安插在知識界的秘密警察,也有人說他可恥地背叛了老學長周世勇,更有人說他壓根就是一個刑事嫌疑犯,至於他辛苦看守的那超過千冊的圖書則壓根兒就不存在,只是一個子虛烏有。就在這種種流言泛起之時,大名鼎鼎的吳曉德拿著張八百幾十年前只殘存了半個版面的舊報紙前來檔案館查閱資料,準備考證偉大的S-B.薩門士博士的真實存在問題,然而梁亦晗搜遍記憶,也沒能為那位早就對他沒什麼印象的老師尋找到那位建築大師的片言支語。等到吳曉德離去,他立刻癱倒在沙發軟椅上,陷入深思。次日一大早兒,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館長辦公室,遞交了一紙辭呈,然後就銷聲匿跡了。此後,無論周世勇,還是蕭鎮的警方,都沒能找到他的下落。等到3102年9月,業已一百七十歲的周世勇彌留之際終於可以證實他的確曾自願充當圖書的守護者,時間至少長達十四年,社會上關於他的種種流言才不攻自破。即使如此,他始終也沒得到政府的任何賠償,因為從官方逐次解密的檔案上來看,他,梁亦晗不屬於任何反抗M.R.麥斯東總統的地下組織,更算不上什麼政治人物。

第二次廢紙之疫

毋庸置疑,在大多數西方學術理論史的相關記載里,爆發於2080年9月的第一次廢紙之疫令文明倒退了不止千年,據信使前時代那位鼎鼎大名的史學大師翁貝托.埃科分析,病毒的來源地應該是亞洲某遙遠地區,也就是來源於尚未移居於球形立體城市的X城地區,最先被感染的是《尋愛綺夢》注1的所有印刷本。當時,全世界所有以廢布漿為原料的紙張,從谷登堡時代起到十九世紀中葉、以纖維素為原料的紙張粉墨登場之前印刷的所有書籍都沒能逃脫灰飛煙滅的悲慘命運。不過,第一次廢紙之疫主要毀滅的是西方基督教文明與希臘文明,儘管伊斯蘭文明也一度受到影響,但基本無傷大礙,反而挖掘出數不勝數的偉大人物,例如穆罕默德•伊本•穆薩、阿爾•巴塔尼和伊本•赫勒敦注2。至於東方,包括儒家文明圈與印度教文明圈及處於更加邊緣分支眾多的黑非洲土著文明和綺麗紛呈的印弟安文明則基本不曾受到影響,蔡倫先生髮明的以樹皮、麻、破布、魚網等材料的原始造紙技術艱難地抵禦住了病毒的侵襲,保存住了相當部分阿拉伯語、漢語和梵文書籍,卻未能拯救那些英語、西班牙語、俄語和日語書籍。這一使人嘖嘖稱奇的悲慘情況並沒能記載下來,公眾們也知之甚少,究其原因卻絲毫不複雜,因為當時掌握話語權的絕大多數是操持後面幾種語言的學者與公知,他們深怕記錄下來的史實會動搖所謂的文明根基。也正是這些已經披上世襲學術世家的學者與公知的後裔們,故意遺漏掉2080年摧殘西方文明的第一次廢紙之疫的同時,也刻意忽略了發生於3007年的那場足以毀滅掉全球文明的第二次廢紙之疫,這就是為什麼那部無名之作《3102》不曾提及這樁毀滅掉東方文明的大事件的緣故,因為即便其他史籍也沒有片言支語記錄或描述第二次廢紙之疫的內容,它只存在於人類虛無縹緲的記憶里,成為被遺忘的痛。
第二次廢紙之疫爆發時,最先被感染的是當初以一億三千萬人民幣價格成交的著名畫作《傳奇女子劉薈》,當時它正懸掛在某收藏家的密室里,眨眼間就化為齏粉,令那位收藏家驚詫不已,以為遭遇到高明的行竊,所以他才會驚慌之餘趕緊報了警,這才被眾人所知。即便如此,許多人還是不相信,認定這是一起商業炒作,是一起保險欺詐案,是個並不高明的噱頭。第二起被感染的是一張簽名為‘HHH’注3的水果拼盤靜物畫,當時它正懸掛在綏芬河國際拍賣品公司注4組織的拍賣會現場的鏇轉畫板上,與會的競買者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瞬間變幻為白蝴蝶,還以為這是拍賣公司的宣傳表演。接著被感染的是蕭鎮圖書館,當時正值周日,數以千計的讀者正坐在閱覽室里埋頭閱讀,忽然感覺手裡飄輕,那些紙張紛紛脫落,化為輕絮的粉末,四處飛舞。四十九位管理員匆匆忙忙打開二十一間藏書室立刻驚呆了,他們看到書架上的書籍,包括七期珍貴無比的《契丹人》、顧無言編撰的《X城志》、線裝本《四庫全書》、《齊民要術》和蒙王府本《紅樓夢》,也砉然粉碎,就像剎那間腐爛掉的動物眼球,只剩下空蕩蕩的令人恐懼的眼眶,滿是淒涼地盯向每一個望向它的人。此後,病毒無限制地蔓延,貪婪地吞噬掉一切的紙張,不管是布漿紙還是木漿紙,也不管是書籍還是鈔票,只要是紙就無一倖免。往往購物的人們正拿著鈔票準備付款,鈔票已驟然成灰。於是,驚恐的人們只好帶著叮噹直響的硬幣上街。至於書籍,則是連碰都不敢碰。
有人說,兩次廢紙之疫的背後都有強大勢力在操控,第一次是東方文明背景的X城地區對整個西方文明的逆襲,第二次則是M.R.麥斯東這位木馬里的勇士對具有東方文明背景的X城的陰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猜測都得到為數眾多的擁躉者,他們形成不同的圈子,聒噪不息,每年三月都會將上一年一整年的爭論結集,或者印製出版,或者貼到網路上,大肆宣傳的同時,也在大肆攻擊對方,以至於連氣候變化、糧食危機、種族屠殺和小星體撞擊地球這類本應列入重大的議題也成為無關緊要。自然,在這些針鋒相對的兩種言論里,部分人雖然觀點不同,卻一致認為無論前一種情形,還是後一類狀況,都有大把的小馬克.漢林參與其中,都被不同程度地顛倒了黑白。但是,無論持哪一種觀點的學者與公知都會祭出薩繆爾•亨廷頓的文明衝突理論,並劃分出大大小小數十種甚至上百種不同的文明勢力,每一種勢力都和其他勢力犬牙交錯,相互掣肘,只有極少數理性主義者認為那都是無稽之談,是一種刻意的商業炒作,或者是別的用心者在轉嫁自身的政治與經濟危機。不過,理性主義者的聲音很快被湮沒,因為持另兩種截然不同觀點的學者與公知成功地煽動起不同族裔的民粹熱情與不同信仰者偏執狂熱,他們彼此之間相互攻訐,甚至走上街頭,焚毀對方心目中的聖典史籍。至於M.R.麥斯東瘋狂的焚書消字運動,那不過是其中一樁本應湮滅於歷史深處的小事件而已,如果不是吳曉德和顧氏兄弟的刻意宣傳,大概早就被大眾遺忘。
客觀來說,大量聖典史籍,包括規模化印製的書籍的被毀,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病毒的蔓延,卻也最終加速了世界各地文明與文化的毀滅,尤其在人人皆戴近視鏡的重災區X城,尤其當M.R.麥斯東出乎意料地成為總統之後。不過,也有學者駭人地指出,關於兩次廢紙之疫,都是不值一提的謊言,要么是地下信使前時代歷史專家們有意的偽造,要么是麥斯東時代既得利益者們推卸責任的藉口,總之不能相信,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被稱為懷疑派,他們為數稀少,和那些極少數理性主義者一同堪稱為三十一世紀學界大熊貓。
當然,懷疑派的論斷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明確指出人類進化到三十一世紀,紙質書籍早就成為附庸風雅的奢侈品,並不在大眾間流行,而在大眾間廣泛流行的是泛濫於網路之上的電子書,是有聲閱讀,哪裡用得著到圖書館,或者到書店裡購買滿是墨香味兒的古董書。所以,即便是病毒橫行,第二次廢紙之疫又怎能威脅到文明與文化。而且,M.R.麥斯東總統倡導的焚書消字運動的確是一種早已成為慣例,每年都要進行,就像市民們往身體裡注射各種各樣的免疫病毒。據一份流行病研究報告分析,每一冊大約兩百頁的紙質書籍里,都會寄生著天文數字的病毒,它們如同潛伏在洞穴里兇狠的毒蛇,時刻盯向人類製造的書籍,隨時都會傾巢而出,攪亂整個地球,鏇起混亂,會在不經意間摧毀一切紙張,甚至進而再摧毀掉一切生命,使得地球墜入無限的荒涼之中,就像當初的恐龍大滅絕,而這才是最恐怖的。
針對懷疑派的觀點,一些歷史專家指出,第二次廢紙之疫達到恐怖頂點之際,不僅那些紙質書籍化為齏粉,就連充斥網路上的電子書也不能倖免,病毒已經進化,擁有了智商,成為專門吞噬文字的饕餮惡魔,毀掉紙張,鑽進網路,無孔不入。可以說第二次廢紙之疫帶給民眾的絕不止是恐慌,還有某種程度的精神上的毀滅。據統計,僅僅3007年7月,位於新鎮區的望鄉塔就有四十八人從塔上一躍而下。這四十八人,基本上都是飽讀詩書者,九人為高中歷史與語文教師,十七人為歷史學或語言文字學碩士,二十六人為歷史學或語言文字學博士。當蕭鎮圖書館的圖書化為齏粉的訊息傳來,他們立刻成了驚弓之鳥,每天都處於惶惶不安當中,靈魂就像被吸乾了一樣。每一道令人喪氣的訊息傳來,都會使他們痛不欲生,他們最終承受不住這強大的壓力,爬上四百五十米高的思鄉塔,神魂顛倒地跳了下去。如果不具有非凡的勇氣,那一定是內心早已成灰,不再渴望什麼了。不過第一個因廢紙之疫而自殺的人並不是從新鎮開始。兩位蕭鎮圖書館的管理員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些書籍化為齏粉後,不到半個小時,就從樓頂跳了下去,那時剛剛是五月一日,恰逢一個著名的國際性節日,至於新鎮那四十八連跳,不過是因自殺者過於集中,起到了轟動效應。也正是從那時開始,X城掀起了自殺浪潮,這股自殺浪潮一直延續至3010年12月12日,得意忘形的M.R.麥斯東宣布成功當選總統,從此開啟了漫長的令時光扭曲形變的麥斯東時代。不過,到了此時,那些擁有良知與良心的飽讀詩書者已經基本上滅絕了,剩下的大多是不知自省、怯懦膽小的苟且偷生者,他們偃旗息鼓地躲藏在家裡,或者躲到親朋好友那裡,再或者就是相互出賣,甚至是自我刺瞎雙目,以示和文化絕緣。
部分另闢蹊徑的專家學者指出,麥斯東總統做了有益的事情,那就是有效制止了自殺的蔓延趨勢。麥斯東興起焚書消字運動,將眾多的詩書世家帶入更大的恐慌之中,也將那些擁有自殺傾向者流放到遙遠的火星或者土星,或者關進赫赫有名的蜂巢。說起來也頗奇怪,一番曠日持久的焚書消字運動之後,混沌的民眾驟然發現,吞噬書籍的病毒連同記憶一起不知不覺消失了。與病毒和記憶一起消失的還有學校、圖書館和誇誇其談且業已憂心忡忡的教師們,街頭巷尾所有的文字都被象形圖案取代,公廁的入口畫有菸頭和高跟鞋,或者鬍鬚和紅唇,早餐店、餐廳和酒店的門前掛著幌子,理髮美髮店則豎起紅白藍三色燈箱,醫院的牆壁上塗滿了紅十字或者綠新月,甚至是天藍色六角星,酒吧則是傾斜的高腳杯,日用品商店是個醬油壺,最令人頭痛的是公交站牌,那上面滿眼都是錯亂的圖案,一不小心就像看差了,搭錯了車,南了轅,北了轍,本來想去孟浪鎮,結果下了車,才發現是大港鎮。
經過這場突如其來的第二次廢紙之疫,倖存下來的恐怕只有蕭鎮圖書館。不過,幾乎所有的市民都忘記了那是座曾經令人仰慕的圖書館,只知道那裡雜草叢生,成為無人問津的荒廢之地,就像昔日X城地區那座被扎剌亦爾人焚毀的王殿,人們只知道那裡住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如果誰家孩子淘氣,不聽話,父母或者家長只要提到這個瘋子就會立桿見影地起到效果。後來,直到3043年麥斯東時代結束,魏續成為代理總統,頒布了一系列修正後的新法律,外界才隱約得知,蕭鎮圖書館居然成為書籍的樂園,病毒到達那裡就戛然而止,那位叫做梁亦晗的卑微小人物不期然保存下了四十八冊紙質書籍。不過,這位梁氏的事跡又過了百年,才漸漸為眾人所知,那個時候他已經消失匿跡,融化於X城的空氣當中,成為一個不解之謎。於是,種種猜測不脛而走,有人說這位梁氏並非地球人,而是外星人潛伏下來以拯救地球文化與文明的,也有人說他就是一個謊言,麥斯東時代創造並延續下來的謊言,就像那位大名鼎鼎的克魯斯.陳或者契丹公主。更有人說他就是一位畏罪潛逃的犯罪嫌疑人,躲藏在荒廢的蕭鎮圖書館就是為了躲避早些年犯下的累累罪行,所以他才會在文化與文明即將復興之時,悄然消失。
其實,關於梁亦晗的猜測,僅僅是文化與文明復興之後的種種猜測之一。M.R.麥斯東總統推行的殘酷政策早已不知不覺將時光銳化,使得大眾不再擁有時間的概念,更無從知曉歷史,等到他死於銀餐盤裡的那塊塗滿辣椒水的朱古力之後,那些自詡為擁有文化知識的所謂公知才重新鼓譟地議論紛紛,他們高傲地蔑視向不識字的同胞們,誇誇其談,說些玄妙深奧的術語,令剛剛擺脫了壓抑氛圍的普羅大眾一頭霧水。而如果重返麥斯東時代,這些公知們的表現卻截然相反,他們鴕鳥般縮起脖子,拒絕承認自己擁有文化,甚至偏執地將家裡一切關於紙質的東西全都銷毀,還刻意地將自己家族子弟培養成為愚不可及的文盲與市儈,說粗口,赤膊,當街褪下褲子撒尿,敢於捏把菜刀和任何敢於冒犯者對簿。對於文化,他們矢口否認,堅稱從祖先的祖先的開始,家族裡就沒有認識字的。即便魏續總統宣布振興傳統文化與文明的總統令,他們還深懷疑慮地繼續冒充文盲,拒絕走出來。可當看到魏續總統把振興文明當做真事兒來做,撥了天文數字的巨款,他們又蜂擁而來,紛紛給自己貼上標籤,什麼歷史專家、地理專家、宗教專家,甚至是全能的宇宙專家全都出來了,目的就是為了申領那一筆筆專項錢款,以及獲得各種專業人士的保險補貼。他們開始大肆宣揚第二次廢紙之疫對文明與文化的摧毀,譴責麥斯東時代的顢頇無知。也就在這場宣傳大戰中,一部分自詡滿腹經綸者成立了鄙夷知識、抵制文字的‘埃及法老派’。針對公知們出爾反爾的表現,一些公眾堅定否認第二次廢紙之疫在存在,這部分公眾自幼就沒受過什麼教育,既不識字,也不懂什麼是科學,被公知們嘲笑為傻瓜,他們認為所謂的歷史,和所謂的公知一樣,都不可靠,既不是親眼目睹,也不是親耳所聞,僅憑一疊紙上印刷的黑乎乎的東西,或者僅憑那上面胡亂塗畫的東西,是不足為證的,尤其在三十一世紀,各種各樣的造假,各種各樣的贗品,各種各樣的說辭全都出自這些公知之手,以至於可信度越來越低,再沒人相信。傻瓜們最相信的是視頻里那些神奇人物,似乎個個都擁有神奇的力量,他們似乎個個都沉默寡言,只用事實來說話,不像公知們口若懸河,誇誇其談。他們最喜歡的視頻人物是一位氣功大師,他裸露出結實的肌肉,只說了一句說‘看,這就是事實’,然後就掄起手掌,將一塊厚實的磚頭劈碎。也就是這句話深入傻瓜的骨髓深處,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固執己見,哪怕公知們不厭其煩地公開演示那些視頻是如何剪接的,如何使用蒙太奇的。
3102年以後的社會,已經習慣了第二次廢紙之疫的爭論。掌握媒體話語權的公知與學者們大肆宣揚,第二次廢紙之疫實際上並未結束,一直還在延續,其最為嚴重的階段是3007年至3043年,此後病毒連續不斷地襲擊,猶如狂莽的野蠻人不斷衝擊文明的邊界,直到城牆坍塌,繁榮凋謝。而那些拒絕文字與文明的傻瓜們成為病毒的同盟,書籍落入他們手裡就等同於遭遇了不幸,或者被扔進碎紙機里,或者被焚毀。如此一來,廢紙之疫生生不息地延續下去,令學者公知們頭痛不已。他們既對病毒束手無策,又拿這些絲毫不開化的同類們一籌不展。或者,可以說,這些自詡為文明捍衛者的傢伙每天都要焦頭爛額地三線作戰,不僅要時刻提防病毒無形的侵襲,還要警惕傻瓜們魯莽的破壞,更要時刻警惕支持麥斯東主義的‘埃及法老派’。傻瓜們就像一具具殭屍,遇到書籍就要撕碎,不管是在私密空間,還是公眾場所,而‘埃及法老派’潛伏進印刷廠,故意將錯別字羼雜在書籍當中,以期誤人子弟。在這錯綜複雜的情勢下,書籍和文字同時成為了珍稀,尤其是梁亦晗保存下的那四十八冊圖書,它們成為整座X城最貴重的文物,被秘密存放入X城市民中心銀行位於地下八百米深的地下室里,據說那座地下室足以抵抗百次以上的核彈攻擊,其層層設防的警戒措施超過絕大多數軍事警備區的級別。與此同時,那些印刷廠開足馬力,大量印製各式各樣的圖書,廉價的或者精美的,不同學科的,軍事、政治、哲學、歷史、美術、文學和自然科學,也包括低俗的心靈雞湯和粗製濫造的色情小說,以抵消病毒的吞噬與傻瓜的破壞,只不過前一類書籍印刷的多一些,後一類卻極為稀少。也正是在這種畸形的發展下,原本在麥斯東時代消聲匿跡的收藏家和書商們相繼又活躍起來,他們穿行在大街小巷,每周或者每月定期聚會,忙碌著舉辦新書發布會,還特意在網路上建立交流與銷售平台,以期重振傳統出版業。
說起來比較怪異,第二次廢紙之疫的結束還頗有戲劇性。基於出版行業的蓬勃發展,眾多公知組成的讀書俱樂部於3112年舉行一次擴大會議,決定籌集大約十六億元人民幣,成立公眾讀書基金,舉辦免費贈書月活動及設定捷運站點固定免費取書點。在活動期間,作家們,主要是那些學者與公知們紛紛走出家門,坐在廣場上,或者街頭,堆起成噸的書籍,進行簽名義送。一部分作家甚至還利用了電子媒介,將免費電子書拷貝,利用即時通訊手段免費傳遞給讀者。事後,經過實踐,該活動並沒在一個月內結束,而又延續了九十七天,經過活動地點的路人,幾乎每一位都斬獲頗豐,得到至少十冊被公認為高雅格調的書籍,而且全都是作家的簽名本。此後的三十年,這個有著強大資金支持的讀書俱樂部每年都會舉辦為期百日的免費贈書活動,只是捷運站點固定免費取書點漸漸地被取消了,活動期間不時有傻瓜走上前,將書當地場撕爛,或者乾脆縱火焚燒。傻瓜對於自己並不懂得的電子書,則採取漠然而視的策略。令人詫異的是,居然每一部電子書都自動攜帶著病毒,這種病毒揮之不去,如同頑疾般破壞掉一切程式,使得網路系統崩潰,這不能不令人懷疑還有第三股神秘力量參與其中,但究竟是什麼人參與其中,讀書俱樂部的成員又完全不知曉,他們只好把這歸咎於看不見摸不著的病毒。與此同時,因為傻瓜的舉動,六年間總計發生了九十八件捷運站點縱火案,警方不得不屢次向讀書俱樂部發出處罰單,要求該組織承擔責任。於是,讀書俱樂部不得不支付了數筆可觀的維修費用,同時宣布廢紙之疫成功地被控制。也正是這個貌似不引人注意的聲明,既惹起懷疑派的強烈質疑,又引發了傻瓜們慶祝勝利的狂歡。懷疑派質疑所謂的廢紙之疫壓根兒就是個謊言,認為讀書俱樂部在篡改歷史,在掩蓋真相。只是,經過漫長的麥斯東時代,書籍被毀,他們實在拿不出什麼證據,只能無濟於事地聒噪不停。至於傻瓜們的勝利狂歡,無非是慶祝他們不必再為兒女接受教育而耗費整個家庭半生的積蓄,也不必被那些所謂的公知們禁錮進文字的囚牢里。
讀書俱樂部長達三十一年的不懈堅持,對X城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諸領域產生了極其深遠而複雜的影響,不知不覺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後果,第一種是印刷廠和眾多書商們跨越了電子書天然隆起的障礙與阻滯,步入了黃金時代,他們開始瘋狂印刷那些名著經典,設計各種不同的裝幀,將同一作家的同一部作品裝訂成不同價位的商品,平裝、軟精裝、精裝和豪華精裝;第二種是收藏家們墜入困惑之中,他們發現所謂的名家名作泛濫成災,尤其是那些簽名本,而那些非簽名本反倒是一冊難求,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平庸的心靈雞湯類讀物和色情小說物以稀為貴地成為頂級收藏品,其中無名氏著的《徐嘉惠與總統先生的情色史》居然以十三億四千萬人民幣的價錢成交,成為某位IT菁英的囊中之物,至於那套撲克牌上的風情男女則以兩千萬元人民幣的價錢成交,而全套的《四庫全書》、L城大主教簽名版《聖經》、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和精裝豪華版的程乙本《紅樓夢》等等經典名著只能以每公斤兩分錢的價格傾銷向廢品收購站。3143年10月的一天,讀書俱樂部突然宣布財務危機,十五天后進入破產清算,其項下所有的活動無限期停止。次日,一支由十三人組成的反腐敗聯合調查小組進駐讀書俱樂部,這不禁引發公眾的議論與聯想。隨後,印刷廠和書商們紛紛盛極而衰地墜入破產的沼澤,三個月之內,X城地區大約十分之九的印刷廠被拍賣,後經過新投資人的系列改造,成為了糕點屋,或者娛樂場所,或者乾脆裝修為咖啡廳、酒吧之類的夜場。至於書商們,一部分改行做了家政服務公司,一部分應聘為化妝品公司的推銷員,一部分走進電腦公司成為IT業界的程式糾錯員,還有一部分提前退了休,整天無所事事,偶爾聚在一起,怨天尤人地感慨萬千,無限緬懷起那隨風逝去的黃金時代。
注1 《尋愛綺夢》(HypnerotomachiaPoliphili)第一版印於文藝復興時期,被認為是歷史上一本不尋常的書籍。
此書由阿杜思•曼尼修斯(AldusManutius)於1499年十二月在威尼斯印刷。此書作者不明,但有人發現將書內每一章的第一個字母抽出排列後會變成"POLIAMFRATERFRANCISCVSCOLVMNAPERAMAVIT",即"法蘭契斯科•柯羅納(FrancescoColonna)弟兄深愛著寶莉拉"。學者們認為此書是獻給建築師阿伯提(LeonBattistaAlberti),佛羅倫斯的君主羅倫索•梅迪奇(LorenzodeMedici)及阿杜思•曼尼修斯。
注2 阿布•阿卜杜拉•穆罕默德•伊本•穆薩•花剌子密(AbūʿAbdallāhMuḥammadIBNMūsāal-Khwārizmī,約780年-約850年),他是一位波斯數學家、天文學家及地理學家,也是巴格達智慧之家的學者。他的《代數學》(Kitabal-Jabrwa-l-Muqabala)是第一本解決一次方程及一元二次方程的系統著作,他因而被稱為代數的創造者。
阿爾巴塔尼(Albategnius;阿拉伯名字為Abu'AbdullahMuhammadIbnJabirAl-Battani)阿拉伯天文學家。約858年生於哈蘭(在今土耳其東南部);929年卒於伊拉克,薩馬拉附近。他是一天文儀器製造者之子,是穆斯林中最偉大的天文學家。
伊本•赫勒敦(IbnKhaldun,1332~1406)中世紀阿拉伯著名哲學家、歷史學家、政治活動家。本名阿卜杜•拉赫曼•本•穆罕默德。生於突尼西亞(一說凱魯萬),系塞維亞阿拉伯貴族後裔。先祖為葉門哈達拉毛的哈傑爾部族,8世紀時隨阿拉伯軍隊出徵到安達盧西亞,後遷到北非,自幼從父學習《古蘭經》和阿拉伯文,後到宰圖那大學學習,受到系統的伊斯蘭教育。他勤奮篤學,博覽群書,精通經訓、教義、教法、哲學和歷史學,通曉語言學和文學。
注3 黃海花的漢語拼音縮寫。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中國廣東的一名非著名女畫家,擅長靜物畫。
注4 註冊於X城地區及X城的一家拍賣品公司,該公司為三十世紀全球最著名的拍賣品公司。

街角(節選自《萬花筒》)

那是一個夏日的街角,老百貨大樓,如今的新華街和興隆路路口,當時這些街巷還沒有被命名,沒有任何歸屬的標誌,外地人打聽路,只能依據街邊的建築物為指示坐標。你往東走,拐過街角就會看到玫瑰影院。恰在那時,她在人叢中躍入你的眼際:時尚的黑白格寬鬆褲子,白T恤,短袖,短髮,優雅的姿勢,不斷抬起又放下的大腿和膝蓋。幾個月後,或者一年後,大概是五月。當時,綏芬河市還沒有這么多的樓,許多條街還都是土路。你記得大街上泥濘的雪水,和空氣里乍暖還寒的氣息,以及陳大姐格格笑起來的模樣。正是通過陳大姐,你才認識她的。你偶爾和她提及此事,她立刻驚訝地重新注視向你,似乎從沒和你幽會過,似乎從沒和你擁抱,親吻,乃至做愛過。須臾,她笑了,笑的很燦爛,甩了下頭髮,故作吃驚地說:
“怎么會這樣巧?!”
是呀,她也感覺太巧了,巧的不可置信。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偏偏就會這樣巧。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和她壓根兒就不存在那次所謂的偶遇,而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錯覺。要知道,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綏芬河市很小,更鮮有車輛,談不上車水馬龍,只可以說上下班尖峰時段,且在這本地人視為市中心的地段人煙才稍微多一些。整座城,大約兩萬多居民,散布在鐵路兩邊,以及所謂的東街和西街(火車站東側不遠的那條自建城時就存在的花園路,一條黃土鋪墊的老街),被人為地分為幾部分,鐵路的,林業的,街里的,和農村的。以老百貨和老五金公司這些俄式建築群為中心的東街可是城市的商業中心,你很小的時候即便買瓶醬油,或者買瓶醋也要到這附近的食品公司,所以她的父親才會噴吐口煙霧,撣下菸灰,不無蠱惑地對她講,‘綏芬河很小,小的吸一枝煙的功夫兒就可以從南走到北’。她父親說這話時,那位本地歷史上最年輕的市長大人正請了幾個俄羅斯人挖掘那座赫赫有名的日月湖以取代昔日的普寧湖(喔,你自幼就在普寧湖畔玩耍,那裡卻在一朝一夕間被填平,成為林業局的育苗基地,成為綏芬河市赫赫有名的苗圃),她和幾個弟弟妹妹還在八面通鎮裡,大概住在消防隊後面的一趟平房,大概和當地頗有知名度的金城商場相隔不遠。既然老百貨是個商業旺地,是當時綏芬河人常去的地方,那么你和她在不同時間段經過那裡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如此的錯覺也算合情合理,更何況你和她正值熱戀,她又恰巧留過短髮(這時,她長發飄飄,已然及腰,而且越來越熱衷於化妝,描眉,畫唇,撲腮紅,每次出門都要耗費掉半個小時到一個鐘頭的時間),恰巧也有過一條類似款式的黑白格寬鬆褲子,畢竟她是位時髦的女孩子,愛美,且自視很美。而往前追溯,當時她恰巧剛剛來到這座城市,如此說來這樣的一次邂逅說不定真的是一樁無意間定格在你記憶里的事實。
若干年以後,1999年,或者2000年,同樣是個夏日,七月,八月還是九月,你記不清了。夜晚,六七點鐘,華燈初上,細雨濛濛,光影闌珊,業已離異的你孤零零地經過老百貨,同樣是那個街角,一個尚在營業的報亭,一個街邊的IP電話,需要插卡的那種,電話上方是頗具人性的塑膠罩子,遮風擋雨。那個時候,綏芬河市已經儼然成為宣傳中的國境商都,玫瑰影院大概也消失進時空深處,被另一棟更加漂亮的摩天大樓取代,旭升國際商廈,鏇轉餐廳,國貿城,城市裡匯聚了天南地北的人,省內省外的,中國人或者俄羅斯人,以及部分朝鮮人,延邊鮮族的,或者金氏王朝的子民,偶爾還會有幾位國籍不明的黑人,整座城市都熙熙攘攘,這條街也不例外。正懨懨行走,準備拐過街角,你砉地瞥見IP電話前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抱在一起,難分難捨。你怔下神,胸頭忽然湧起汩汩酸意,不覺間慢下腳步,幾滴雨水穿過傘的濕漉漉的防線,冷冷地滴落到你的臉上。最終你還是悻悻地斜掠了過去,就像一條喪家之犬,連頭都沒敢回。

作品評價

《X城紀事》為圖以一系列人物傳記的形式表達東北地區百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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