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曼戈

達曼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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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里美
勒杜船長是一個好海員。他起初只是一個普通水手,後來成為副舵手。在特拉法爾加海戰①中,他的左手被一塊飛來的木頭碎片打斷;斷臂被切除了,他也被辭退,只拿到了證明他服務良好的證書。在家休息對他毫不合適,重新登船的機會也來到了。他就在一艘私掠船②上當了一名二副。他捕掠了幾次,有了一筆錢,他拿來購買書籍研究航海理論,因為對航海的實踐他已經有了充分的經驗。時間久了,他成了一艘沿海岸航行的私掠船的船長。這艘船有3尊大炮,60個水手,直到如今澤西島③上沿海岸航行的船員們還記得起他的戰績。和平④使他苦惱萬分,他在戰爭期間積聚了一小筆財產,他希望劫掠英國人來增加這筆財產,現在不得不替那些和平的商人服務,由於他出名的果斷和經驗豐富,人家很容易就把一條船託付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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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班牙特拉法爾加海戰發生於1805年10月21日,由英國奈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在這次海戰中打敗了法國同西班牙的聯合艦隊。
②由私人武裝的船隻,在戰時得到本國政府批准,可以掠奪敵國或中立國的船隻,與海盜船有區別,海盜船是不管在戰時或和平時都去搶劫任何船隻的。因此下文才說:“和平使他苦惱萬分,”如果是海盜船他就不必苦惱,繼續掠奪好了。
③澤西島是英法海峽中最大的一個島,屬英國。
④和平,指1815年英普聯軍入侵法國,迫使拿破崙第二次退位,簽訂第二次巴黎和約,永遠結束了拿破崙帝國。
黑奴貿易被禁止以後,要從事這種貿易,不僅要逃過法國海關的注意,而且要躲開英國的巡洋艦;逃過法國海關的注意並不太難,要躲開英國的巡洋艦卻要冒很大危險,因此,勒杜在做烏木生意的人①眼中,成了一個最難得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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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那些販賣黑奴的人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原注。
大多數長期處在低級職位的海員往往無精打采,消沉萬分,到他們升上高級職位時也經常會帶上墨守成規的習氣。他雖然也曾經長期處在低級職位,卻跟他們截然不同,他對革新並不感到十分厭惡,恰恰相反,勒杜船長卻是第一個要求船主用鐵箱子來貯藏食用水的人,在他的船上,像所有販賣黑奴的船上一樣,都準備著手銬和腳鐐,然而他船上的手銬和腳鐐卻是按照新法製造,並且還精心地上了漆以免生鏽。使他在販賣黑奴的商人中獲得最大的聲譽的,是他親自監製的一條販運黑奴的雙桅橫帆船。這是一艘快船,又狹又長像戰艦一樣,可是能夠裝載數量很多的黑人。他把它命名為“希望號”。他設計製造的那狹窄而凹入的統艙,只有108公分高,他認為這樣的高度可以讓中等身材的黑奴舒舒服服地坐著;
而且,他們何必要站立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說,“會叫他們站夠的!”
黑人背靠著船舷,面對面地排成兩行,當中腳下還留出空隙,這空隙在別的販奴船上是用來作交通孔道的。勒杜還想在這片空隙安置另外一些黑人,同第一排黑人構成直角躺著。這樣一來,他的船就會比別的同噸位的船隻多裝10來個黑人。嚴格說來,還可裝得多一些,可是必須講點人道呀,在比一個半月更長的航程里,必須讓一個黑人至少有162公分長65公分寬的地方自由活動呀!“因為歸根結蒂,”勒杜向船主人說明採取這樣寬大措施的理由時說,“黑人也同白人一樣,是人呀。”
“希望號”是在一個星期五從南特①啟程的,迷信的人後來就注意到這是一個不祥的日子。驗關員仔細地檢查那條船,卻沒有發現船上有6個大箱子,裡面裝滿了腳鐐、手銬和不知什麼原故被人稱為正義之棒的鐵器。驗關員對“希望號”要運載大量的食用水也絲毫不覺得驚奇,然而按照船上的證明檔案,這條船隻到塞內加爾去做木頭和象牙生意。船程並不長,一點不錯,可是多預備點食用水並沒有什麼害處。如果出乎意料遇到一個平靜無風的日子呢?那時沒有水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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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特是法國西部的一個海港。
於是“希望號”在一個星期五啟程了,船具和人員都配備齊全。勒杜也許很想有更結實一點的船桅,可是,他在指揮這條船期間,他倒並沒有抱怨什麼。這條船平安而又迅速地駛達非洲海岸。等那些英國巡洋艦不在這一帶海岸游弋時,它在若阿勒河口下了錨。當地的販奴掮客立刻來到船上,機會再好也沒有,塔芒戈,這位著名的武士和人販子,剛剛把一大群黑奴帶到海邊,準備將他們賤價脫手;因為他自命為有能力有辦法,只要他的商品在市場上短缺,他就能夠給予補充。
勒杜船長叫人抬他登上河岸,去拜訪塔芒戈。勒杜在一個草棚里找到他,這個草棚是人家匆匆忙忙為塔芒戈搭起來的;陪伴著塔芒戈的有他的兩個老婆,幾個轉賣商人和幾個押送奴隸的工頭。塔芒戈打扮起來去歡迎白人船長。他穿著一件舊的藍軍服,上面還帶著標誌班長軍銜的條紋;可是在每邊肩頭上,卻用一粒鈕子扣著兩條金肩章,一條在前,一條向後,在那裡晃晃蕩盪。由於他沒有穿襯衫,那件軍服對於像他那樣身材的人又太短了一些,在軍服的白色卷邊和他的幾內亞土布短褲之間,露出了一大段黑色皮膚,像一條寬皮帶,一把騎兵用的大軍刀用繩子系在他的腰間,他的手裡拿著一枝英國制的漂亮的雙管步槍。這樣打扮以後,這位非洲武士就以為自己比巴黎或者倫敦的花花公子更加時髦了。
勒杜船長一聲不響,把他打量了一番。塔芒戈像個擲彈兵接受外國將軍檢閱一樣站得筆直,自以為給了白人一個好印象而自鳴得意。勒杜以行家的眼光仔細打量他以後,回過頭來對他的大副說:
“這樣一條大漢如果能把他安全無事地運到馬提尼克島①,我至少可以賣他3000法郎。”
大家坐下,一個水手懂得點約洛夫語②,當了翻譯。大家交換了幾句初見面時的客套話以後,一個見習水手拿來一籃瓶裝燒酒;大家喝起酒來,船長為了討好塔芒戈,送給他一個漂亮的黃銅火藥筒,上面有拿破崙的浮雕像,對方客客氣氣地收了。大家走出草棚,坐在樹蔭底下,面前擺著許多瓶燒酒;塔芒戈一揚手,叫人把他要出賣的奴隸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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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提尼克島,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大島,現為法國海外省。
②約洛夫,塞內加爾的一個大部族。
奴隸們排成長行走來了,他們的身體由於疲勞和害怕而傴僂著,每個人的脖子都套在一根長兩公尺的叉子裡,叉子的兩個尖端用一根木棒在後頸處連結著。開始行走的時候,其中一個領頭人把第一個奴隸的叉柄搭在自己的肩上,第一個奴隸把緊跟在自己後面的奴隸的叉子扛著,第二個奴隸又把第三個奴隸的叉子扛著,其餘的奴隸也都一樣。如果要停了下來,帶頭人把叉柄的尖端插進地里,整個隊伍便停下來。可見逃走是不可能的,因為脖子上套著一根兩公尺長的粗木棍。
男奴隸,女奴隸,一個個從船長前面走過的時候,船長總是聳聳肩膀。他覺得男的太瘦小,女的太老或者太年輕,他抱怨黑種人現在退化了。
“全部退化了,”他說,“從前真是大不相同,女的身高一米八,4個男的赤手空拳就能把一艘三桅戰艦的絞盤轉動,把主錨拉上來。”
雖然這樣,他一邊挑剔,一邊還是在那些身體壯健、長相不錯的黑人中作了初步選擇。這些人,他肯付通常的價錢;不過,其餘的,他則要求大大的減價。而塔芒戈卻維護自己的利益,拚命讚揚自己的商品,談了找奴隸的困難和販賣奴隸的危險。結果他對白人船長準備裝上船的奴隸要了一個價格,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價格。
翻譯一旦把塔芒戈的要價譯成法語以後,勒杜聽了又驚又氣,差點兒翻倒在地;接著,他嘀嘀咕咕、惡狠狠地咒罵了一陣,站起來,仿佛要同一個這么不講道理的人斷絕一切交易似的。塔芒戈忙把他留住,好不容易才使他重新坐下。又開了一瓶酒,談判又重新開始。這回輪到黑人認為白人的還價是荒唐的和毫無道理的了。大家大聲嚷嚷,爭論了許久,拚命灌燒酒;可是燒酒對訂約雙方產生的效果很不相同。法國人酒喝得越多,價錢還得越低;非洲人酒喝得越多,價錢讓得越大。這樣,等到一籃燒酒喝完後才達成了協定。一些劣質棉布,加上一些火藥,打火石,3大桶燒酒,50枝沒有修好的步槍,交換了160名奴隸。船長為了表示交易成功,拍了拍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黑人的手掌。黑奴馬上交到法國水手手裡,水手急忙卸下黑奴頭上的木叉子,換上鐵制的頭枷和手銬。這倒真是足以顯示歐洲文明的優越性。
還剩下30個奴隸,都是些孩子、老頭兒和病弱的婦女。
船已經裝滿了。
塔芒戈對這堆廢物不知怎樣處理才好,他向船長建議以每人一瓶燒酒的代價讓給他。這個建議很有吸引力。勒杜想起了在南特演出《西西里的晚禱》時①,他看見過一大群又胖又大的人,走進已經客滿了的池座,由於人體富有彈性,終於坐下去了。他就在30個奴隸中接受了身材比較苗條的20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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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西里的晚禱》是法國作家德拉維涅(1793—1843)所寫的一個五幕悲劇,演出深受當時觀眾的歡迎。
這時候,塔芒戈對於剩下的10個人只要求每人一杯燒酒的代價就行。勒杜想,在公共車輛上兒童只付半票和只占半個位子,因此他要了3個孩子,並宣稱再也不肯多裝一個黑人了。塔芒戈看看自己手裡還剩下7個奴隸,便拿起長槍,瞄準一個站在最前面的婦女,這婦女是那3個孩子的母親。
“買了吧,”他對白人說,“要不我就打死她;給我一杯燒酒,否則我就開槍了。”
“我要了下來有什麼鬼用?”勒杜回答。
塔芒戈開槍,那個女奴跌倒在地上,死了。
“好呀,再來一個!”塔芒戈瞄準一個十分衰老的老頭兒,“一杯燒酒,要不……”
他的一個老婆把他的臂膀拉了一下,子彈便橫飛了出去。因為她發現她丈夫要殺死的那個老頭兒是一個魔法師,這個魔法師曾經預言她將來要當王后。
塔芒戈這時已被燒酒灌得發狂,看見有人膽敢違反他的意志,便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他用槍托殘暴地毆打他的老婆,然後回過頭來對勒杜說:
“喂,我把這個女人送給你。”
她長得很俊。勒杜微笑著望著她,然後拉住她的手。
“我會找個地方安置她的,”他說。
翻譯是一個講人道的人。他給了塔芒戈一隻硬紙鼻煙盒,問他要了剩下的6個奴隸。他卸下奴隸們的叉子,叫他們愛到哪兒就到哪兒。他們馬上就逃走了,有的往這邊跑,有的往那邊跑,誰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到離海岸有800公里的家鄉。
這時候船長向塔芒戈告別,急忙叫人把他的貨物儘快搬上船。船在河上停留過久不夠安全,巡洋艦可能再度出現,他準備第二天就出航。而塔芒戈,則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睡著覺等他的酒醒過來。
塔芒戈醒過來時,那條船已經扯起帆,向下游駛去。塔芒戈由於隔天飲酒過度,腦袋還是昏沉沉的,他叫喚他的老婆愛謝。有人告訴他,說她不幸得罪了他,他已經把她當作禮物送給白人船長,船長已把她帶上船去了。塔芒戈聽見這個訊息十分驚愕,不斷捶打自己的腦袋,接著他拿起步槍,由於那條河要轉幾個彎才能入海,他抄著最近的路向一個小港奔去。那小港離河口約一百公里半路程。他希望在那裡可以找到一隻舢板,他跳上舢板可以追上那條大船。由於河道彎彎曲曲,大船一定會緩緩行駛。他沒有猜錯:事實上,他果然來得及找到一隻舢板,追上了那條販奴船。
勒杜看見他吃了一驚,聽見他要索還他的老婆更加吃驚。
“送給人家的財物是不能要回去的,”他回答。
他說完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黑人苦苦哀求,提議情願交還他用奴隸換來的一部分東西。船長哈哈大笑,說愛謝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他想把她留下來。可憐的塔芒戈淚如雨下,發出痛苦的尖叫聲,就像一個不幸的患者在經受外科手術一樣。他忽而在甲板上打滾,嘴裡喊著他的親愛的愛謝;忽而又把腦袋撞在木板上,仿佛要自殺。船長始終無動於衷,對著他指指河岸,向他表示現在是他離開這條船的時候了;可是塔芒戈堅持不肯。他甚至於願意獻出他的金肩章,他的步槍和他的軍刀。但一切全都沒有用。
在爭執不休的時候,“希望號”的大副對船長說:
“昨天晚上船上死了3個奴隸;我們有空地方。我們為什麼不逮住這個強壯的渾蛋呢?他一個人抵得上3個死去的奴隸。”
勒杜心裡盤算:塔芒戈可以賣到3000法郎;這次賺大錢的航行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旅行了;只要他發了財,他對奴隸買賣就洗手不乾,那么,他在幾內亞海岸留下一個好的或壞的名聲對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河岸上荒無一人,這個非洲武士完全是他的掌中之物。唯一重要的就是奪下他手裡的武器,因為他手裡拿著武器的時候對他下手是很危險的,勒杜於是問他要了他的步槍,仿佛要仔細察看一下以便確定它值不值換取美麗的愛謝。他扳弄槍機,故意倒掉了導火線的火藥。大副這方面也拿起那把軍刀玩弄;於是塔芒戈便被解除了武裝;兩個身體健壯的水手向他撲將過去,把他翻倒在地,著手把他捆綁。黑人的反抗十分英勇,他從初驚中清醒過來以後,儘管地處不利,仍然和那兩個水手廝打了很久。憑著他的超人氣力,他終於能夠立起身來,他一拳就把那個抓住他領口的人打倒在地;另一個水手抓住他的衣服,他掙脫出來,留下一片衣服在水手手中,自己像個瘋子似的向大副衝過去,想奪回大副手中的軍刀。大副把刀朝他的腦袋一劈,腦袋頓時出現一道很大的傷口,可是不很深。塔芒戈又倒了下去。大家馬上把他的手和腳綁得緊緊的。他一邊反抗,一邊發出憤怒的喊聲,像只落網的野豬那樣拚命掙扎;可是,等到他發覺一切抵抗都已徒然時,他便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只有猛烈而急促的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好呀!”勒杜船長叫喊,“被他賣掉的黑人看見他也成了奴隸,就會開心地大笑一場了。就憑這一件事。他們會認為冥冥中的確有神靈存在的。”
可憐的塔芒戈血都流光了。昨天曾經救過6個奴隸性命的翻譯,心地慈悲,走到塔芒戈身邊,替他包紮了傷口,對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對他能說什麼呢?我不知道。黑人一動也不動,像具死屍一樣,不得不叫兩個水手把他當作包裹一樣抬到統艙里,放在給他準備的位子上。他有兩天既不吃也不喝,甚至很少睜開眼睛,和他一同被囚的夥伴們,原來是他的囚徒,見了他在他們當中出現,不由得驚呆了。他們怕他怕得厲害,以致雖然是他造成了他們的苦難,他們也不敢對他的處境加以嘲罵。
趁著大陸上吹來的順風,那條船很快就離開了非洲海岸。船長對英國巡洋艦隊已經不再擔心,現在一心只想著他駛到殖民地時,等待著他的巨額利潤。他的黑檀木在海運中絲毫沒有受到折損,沒有發生傳染病。只有12個黑人,並且是那些身體最弱的,由於中暑死去,這不過是一件區區小事,為了使他的活人貨物儘可能少受航行勞累的痛苦,他留意每天讓奴隸們上一次甲板。這些可憐蟲每天分3批輪流在一個鐘頭內貯備他們一整天所需要的新鮮空氣。水手中的一部分人全副武裝監督他們,以防他們叛變;同時,也留意到決不全部除去他們的鐐銬。有時一個會拉小提琴的水手還開個音樂會來給他們享受一下。這時候便會發生一種很奇怪的景象:這些黑色的面孔都轉過來對著音樂家,臉上那種呆滯的絕望表情逐漸消失,哈哈大笑,還在鐵鏈的許可範圍內拍著手掌。體育鍛鍊對健康是必要的。因此勒杜船長最有益的健身術之一,就是經常叫他的奴隸們跳舞,就像人們要使上船即將遠航的馬兒用前蹄踢蹬一樣。
“來吧,孩子們,跳舞吧,娛樂吧。”船長用雷鳴般的聲音說,同時把一根趕驛車用的粗馬鞭子抽得噼啪作響。
可憐的黑人們馬上跳躍起來和跳起舞來。
塔芒戈因為傷口未愈,在升降口下面留了一段時間。後來他終於在甲板上出現了;起初,他在一群膽小害怕的奴隸中間高傲地昂著頭,向船四周無邊無際的海面悲哀而默默地望了一眼;然後,他躺下來,或者不如說,他隨身倒在船橋的木板上,甚至都顧不上把鐵鐐整理一下,免得讓鐵鐐硌得不舒服。勒杜坐在後甲板主桅的後面,安閒地抽著菸斗。愛謝在他身邊,沒有上鐐銬,穿著一件時髦的藍布連衫裙,腳上穿著一雙漂亮的羊皮拖鞋,手中捧著一個盛滿各種酒的盆子,準備給他斟酒。很明顯,她在船長身邊擔任著高級職務。一個憎惡塔芒戈的黑人,向他打手勢叫他朝那邊張望。塔芒戈回過頭來,看見了愛謝,嘴裡一聲喊叫,像旋風一般站了起來,向主桅後面的後甲板奔去,看守他的水手們竟來不及阻止這種嚴重破壞航海紀律的違法行為。
“愛謝!”他用雷鳴般的聲音叫喊,向愛謝發出一聲恐懼的喊聲,“你以為在白人的國度里,就沒有‘馬馬·任博’了嗎?”
水手們已經舉著木棍趕過來,可是塔芒戈抱著胳膊,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回到了他原來的位子上,而愛謝卻眼淚直流,仿佛被這幾句神秘的話嚇呆了。
翻釋解釋了什麼是“馬馬·任博”,為什麼光說出這個名字就能把人嚇成這樣。
“這是黑人用來嚇唬人的吃人妖怪,”翻譯說,“一個丈夫如果害怕妻子不守婦道,做出在法國,或者在非洲,一般妻子所常做的事情,他就用‘馬馬·任博’來嚇唬她。我,現在同你們談話的我,曾親眼見過‘馬馬·任博’,我懂得其中奧妙;可是那些黑人……他們頭腦簡單,什麼都不懂。——你們可以構想,在一個夜晚,女人們興高采烈地在跳舞,用他們的土語來說,在娛樂①的時候,突然間從一個茂密的陰暗的小樹林裡傳來一種奇怪的音樂,卻看不出誰在演奏,所有的樂師都躲在樹林裡。樂器有蘆笛,木鼓,打擊樂器和一些用半個葫蘆做成的吉他。樂聲顯得非常悽慘、悲哀。那些妻子聽到這種樂聲就哆嗦起來,她們想逃走,因為她們知道馬上就要發生的是什麼討厭的事情,可是丈夫們把她們留住。突然間從樹林裡出現了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足有我們的第二節桅桿那么高,腦袋像斗那么肥大,眼睛像船上的錨孔那么大,嘴巴活像魔鬼的嘴巴,裡面有一團火。這個怪物慢慢地、慢慢地走著,決不走出樹林95公尺以外。妻子們叫喊:
“‘馬馬·任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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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葡萄牙語。
“她們像叫賣牡蠣的女人一樣拚命叫喊。這時候丈夫們對她們說:
“‘來吧,臭娘們,告訴我們你們是不是品行很端正;如果你們撒謊,‘馬馬·任博’,就在這兒會把你們活活吞掉。’有些妻子頭腦相當簡單,她們老實說出來,便遭到丈夫們痛打一頓。”
“那么那個白色的龐然大物,所謂‘馬馬·任博’到底是什麼?”船長問。
“那是一個小丑,披著一大塊白布,拿著一個挖空了的南瓜當作腦袋,裡面放一根木棒,頂端點著一支蠟燭。這種戲法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要騙黑人,並不需要十分聰明。可是歸根結蒂,‘馬馬·任博’倒是一種很好的發明,我真希望我的老婆也相信它。”
“至於我的老婆,”勒杜說,“如果她不怕‘馬馬·任博’,她倒是怕大棒的;她也知道如果她騙了我,我會怎樣對付她,我們勒杜家的人是不能容忍人家欺侮的,雖然我只有一隻手,我卻很會運用打人的鞭子。至於那邊的那個渾蛋,他提起什麼‘馬馬·任博’,你去告訴他放老實一點,不要嚇著我身邊的小娘們,否則我叫人鞭打他的背脊,打得他黑皮膚變得同生牛肉一樣紅為止。”
說完這幾句話,船長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愛謝叫來努力安慰她。可是愛撫也好,打罵也好(因為愛撫到後來,終於失去了耐心,變成打罵),都不能使那個美麗的黑女人順從,她的眼淚像泉水般往外涌。船長又登上甲板,大發脾氣,同值日的駕駛員口角,罵他當時駕駛不當。
當晚,船員們都已熟睡,守衛的人起初聽見從統艙里傳來一陣低沉、莊嚴、悽慘的歌聲,接著又聽見一個女人一聲尖銳的喊叫。緊接著,是勒杜的粗嗓音在咒罵和威脅,他那可怕的鞭子聲響徹了全船。片刻以後,一切復歸寂靜。第二天,塔芒戈滿臉傷痕出現在後甲板上,神氣還像以前那樣高傲,那樣倔強。
愛謝原來坐在後甲板船長身邊,她一看見塔芒戈,馬上飛奔過去,跪在他的面前,用極度絕望的聲調對他說:
“請寬恕我,塔芒戈,寬恕我!”
塔芒戈目不轉睛地對她凝視了一分鐘,然後,他發覺翻譯不在身邊:
“一把銼刀!”他說。
接著他就把背對著愛謝躺在船橋上。船長狠狠地責罵愛謝,甚至打了她幾下耳光,禁止她同以前的丈夫說話;可是他絲毫沒有懷疑他們交換短短几句話的含義,對這件事他沒有提出任何質問。
在這期間,同別的奴隸關在一起的塔芒戈,日夜不停地說服他們作一次勇敢的嘗試來恢復他們的自由。他對他們說,白人人數少;而且叫他們注意守衛們越來越放鬆警惕;然後,又含糊其辭地說他能夠把他們帶回他們的家鄉,並誇口說他精通神秘法術,這種法術是黑人最為著迷的;然後又威脅那些不肯幫助他鬧事的人,說魔鬼要來找他們報復。他在進行說教時,只使用伯爾族①方言,這種方言大部分奴隸都聽得懂,翻譯卻不懂得。他本人的聲望以及黑奴們一向對他害怕和服從的習慣,巧妙地加強了他演講的說服力,黑奴們催他趕快決定解放他們的日期,比他自己認為有能力舉事的日期早得多。他含糊地回答那些謀叛者說,時機還沒有到,向他託夢的魔鬼還沒有把日期通知他,不過他們應該隨時作好準備,一得到他的信號就起義。同時他也不放過任何能考驗守衛人員警惕性的機會。有一次,一個水手把步槍靠著船舷放著,興致勃勃地在觀看一群追隨著船隻的飛魚;塔芒戈拿了那枝槍,滑稽可笑地學起水手們在操練時的種種怪樣子。過了一會兒水手才把那枝槍從他手上取回,可是他已經知道可以拿到一件武器而不會立刻引起懷疑。等到使用武器的時候一到,誰要是敢從他的手裡奪回武器,那真叫非常大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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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爾族,北非洲種族,過去定居塞內加爾,目前分散在馬里及幾內亞。
有一天,愛謝扔給他一塊餅,給他使了一個只有他一個人才懂得的眼色。餅里有一把銼刀,他的起事成功與否就靠這個工具。起初,塔芒戈注意不讓他的同伴們知道他有銼刀;可是等到夜晚降臨以後,他就開始喃喃地說一些難以聽懂的話,同時還做一些奇形怪狀的手勢。漸漸地,他興奮起來,還大聲叫喊幾句。聽著他說話聲音的變化多端,會以為他在同一個隱身人熱烈地談話,奴隸們都戰慄起來,毫不懷疑魔鬼正在他們中間,塔芒戈最後快樂地喊了一聲,結束了這個場面。
“夥伴們,”他喊道,“我祈求的神靈終於把他答應給我的東西給我了,我手裡拿著的就是我們求解放的工具。現在你們只要有一點勇氣;就可以獲得自由了。”
他讓身邊的幾個人摸了摸那把銼刀,這個狡計儘管十分拙劣,還是贏得了比它更為拙劣的人們的信任。
經過長時期的等待以後,報仇和自由的偉大日子終於來到了。莊嚴的誓言把起義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在一次討論以後,定下了他們的計畫。其中最堅決的人們,以塔芒戈為首,當輪到他們上甲板時,負責奪取守衛人的武器;另外幾個人負責到船長室去奪取長槍。那些成功地銼斷了他們身上刑具的人,應該首先發動攻擊。可是儘管幾個晚上一直不斷地在銼鐐銬,大部分奴隸仍然不能弄斷鐐銬參加這一行動。因此,決定由3個壯健的黑人負責殺死衣袋裡帶著鐐銬鑰匙的人,然後馬上去解救那些被鎖著的同伴。
那一天,勒杜船長的心情特別好;他一反往常,寬恕了一個該受鞭笞的見習水手,他稱讚值日駕駛海員駕駛得好,他向全體船員宣布他心滿意足,並且告訴他們,再過不長時間便可到達馬提尼克島,到了島上他給每個船員一筆獎金。全體水手聽了這番甜滋滋的話,腦子裡早已想著怎樣使用這筆獎金。他們想到了馬提尼克島的燒酒和有色女人。正在這時候塔芒戈和另幾個起義者被帶上了甲板。
這些黑人在銼斷他們的刑具時曾十分留神,銼得鐐銬表面上看來好像沒有斷一樣,可是只要一使勁就可以弄斷。而且他們故意使刑具叮噹作響,叫人聽起來還以為他們身上套著雙重刑具。他們呼吸過一會新鮮空氣以後,便手牽著手跳起舞來;這時候塔芒戈便唱起他的家族的戰歌①,這是他以前每次出征時必然要唱的。跳了一段時間以後,塔芒戈似乎跳累了,他伸長身子躺倒在一個無精打采靠著船舷站著的水手腳邊。所有的起義者馬上都學著塔芒戈的做法,這樣一來,每一個水手都由幾個黑人包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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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每個黑人酋長都有他自己的戰歌。——原注。
塔芒戈輕輕地弄斷了鐐銬,猛地發出一聲大喊,這就是信號;接著他狠拉身邊那個水手的腿,把他掀翻在地,用腳踏著他的肚子,奪走他的長槍,順手一槍把值日駕駛員打死了。與此同時,每個負責守衛的水手都一一遭到了襲擊,被解除了武裝後立刻被殺死。四面八方殺聲震天。身上帶著鐐銬鑰匙的水手長,同第一批人一起被殺害。隨後,黑人成群湧上甲板。那些找不到武器的人便抓住絞盤的木槓,或者救生艇上的槳。從這時開始,歐洲船員陷入絕境。只有幾個水手還在主桅後面的甲板上進行抵抗,可是他們缺少武器和決斷,勒杜還活著,絲毫沒有喪失勇氣。他發覺塔芒戈是起義的頭頭,他想假如能把塔芒戈殺掉,其餘同黨便不足為慮了。因此他手裡拿著軍刀,直奔塔芒戈,嘴裡還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塔芒戈立刻向他撲過來,手裡抓著一根槍的槍柄,把它當作棍棒使用。兩個首領在連線前後甲板的一條狹窄的過道上相遇了。塔芒戈最先下手。白人將身子輕輕一閃,就躲過了那下打擊。槍柄猛擊在木板上,折斷了,反彈力十分猛烈,長槍從塔芒戈手中失手掉下了。他沒有了防禦工具,勒杜露出猙獰的笑容,舉起軍刀,準備一下子把他砍倒。可是塔芒戈像他家鄉的豹子一樣敏捷。他衝進對方的懷裡,抓住對方拿刀的手。這一個竭力設法保住自己的武器,另一個拚命搶奪武器。在激烈的鬥爭中,兩個人都跌倒了,不過是非洲人被壓在下面。塔芒戈毫不泄氣,緊緊地抱住他的敵人,咬住他的脖子,用力之猛,竟使血如噴泉,像從獅子的齒縫裡噴出來一樣。船長逐漸衰竭,刀從他的手裡落下,塔芒戈抓起刀,滿嘴血淋淋地站起來。他發出一聲勝利的喊聲,對著已經半死的敵手猛刺了幾刀。
勝利已經毫無疑問。剩下的幾個水手想哀求起義者憐憫;可是全體白人,包括從來沒有對他們做過壞事的翻譯在內,都遭到無情地殺害了。大副死得很光榮,他退到後面,靠近那些裡邊裝著霰彈可以旋轉的小炮。他用左手攀動小炮,右手拿著一把軍刀,自衛得那么好,引來了一大群黑人的包圍。於是他把開炮的機關一按,立刻在密集的民眾中,開出了一條布滿屍體和垂死者的寬大的道路來。片刻以後,他被砍成碎片。
最後一個白人的屍首被剁成一塊塊扔進海里以後,黑人的報仇願望得到了滿足;他們抬起眼睛望著船帆,船帆始終被強勁的風鼓得滿滿的,似乎還在聽從他們的壓迫者的命令,不顧黑人的勝利,仍然把勝利者送到奴隸的土地上去。
“什麼也沒有改變,”他們悲哀地想,“這個高大的白人神物看見我們殺害了它的主人,還願意把我們帶回到我們的家鄉嗎?”
有幾個人說塔芒戈會使它服從。大家馬上大聲叫喊塔芒戈。
塔芒戈並不急於露面。大家發現他在船尾的艙房裡站著,一隻手按著船長那把染滿鮮血的軍刀;另一隻手,他心不在焉地伸給他的老婆愛謝,愛謝跪在他的面前吻他的手。勝利的喜悅沒有減輕完全流露在他外表上的深沉的憂慮。他不像別的黑人那么粗魯,更感覺到自己處境的困難。
最後他出現在甲板上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鎮靜樣子。幾百張嘴亂嘈嘈地叫喊他,催促他去控制船的前進;他慢慢地一步步走近船舵,仿佛要拖延一下那個對他自己和對別人都是決定他本領大小的時刻。
整條船上,任何一個黑人,哪怕多么愚蠢,都不會不注意到一個輪盤和放在它對面的盒子對船隻行動所起的作用;可是這個機械裝置對他們說來始終是十分神秘的東西。塔芒戈把羅盤針注視了好久,嘴唇不停地動著,仿佛在念著描在上面的文字;然後他以手按額,似乎在那裡思索。所有黑人都圍著他,張著嘴巴,眼睛睜得老大,不安地注意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最後,由於無知而產生的恐懼和自信的混合心情,使他把舵輪猛力地轉動了一下。漂亮的帆船“希望號”在這種聞所未聞的駕駛方法下,在波浪上直跳起來,宛如一匹駿馬在一個冒失的騎士用刺刀距刺激下用後足聳立起來一樣。簡直可以說帆船激怒了,想同它無知的舵手一起沉入海底。船帆的方向和船舵的方向之間的必要關係遭到突然破壞,船身猛烈地傾斜,使人以為它馬上就要沉沒。它那長長的帆架一直浸入水中。好幾個人跌倒了,有些人跌入海中。過了一會兒,帆船又高傲地抬起身來同波浪對抗,仿佛要同毀滅進行最後一次鬥爭。風越吹越猛,突然間嘩啦啦一聲可怕的巨響,兩條船桅倒了下來,折斷在離甲板約一米遠的地方,碎片布滿了船橋,還堆滿了像沉重的魚網似的粗繩。
黑人們驚恐萬狀,紛紛朝升降口逃走,嘴裡發出恐怖的喊聲;可是由於風再也找不到攻擊的對象,那條船又重新昂起頭來,在波浪中輕輕晃動。這時候比較大膽的黑人重新登上船橋,掃清堵塞著船橋的碎片。塔芒戈一動也不動,手肘靠在羅盤針盒上,彎著臂膀遮蓋住面孔。愛謝在他身邊,不敢對他說話。慢慢地,黑人都走攏來;起先只響了一陣低語聲,不久這低語聲便變成了一場責備和辱罵的暴風雨。
“不誠實的傢伙!騙人的東西!”他們叫喊,“是你造成了我們這一切災難!是你把我們賣給白人,是你強迫我們起義反抗白人。你向我們誇耀你的知識;你答應我們把我們帶回家鄉。我們相信你的話。我們真是傻瓜!現在你得罪了白人的神物,我們幾乎全都死掉了。”
塔芒戈高傲地抬起頭來,包圍著他的黑人膽怯地向後退縮。他撿起兩枝長槍,作個手勢叫他的老婆跟著他。他向民眾走去,民眾向兩旁邊分開讓他走過,他一直向船頭走去。到了船頭,他用空桶和木板築成一個碉堡,然後坐在這個像戰壕似的東西中間,把兩枝長槍的刺刀帶有威脅性地從裡面伸出。黑人們讓他安靜地呆在那裡。在起義的人中間,有些哭泣,有些舉手向天祈求他們的神物和白人的神物;另外一些跪在羅盤針前面,對它的永不間斷的運動感到欽佩,懇求它把他們帶回家鄉;還有一些躺在船橋上,意氣消沉和滿臉陰鬱。在這些絕望的人中,可以想像,婦女和兒童在驚恐地號叫,約有20幾個受傷的人在哀求救助,誰也沒有心思去救助他們。
一個黑人突然出現在船橋上;他紅光滿面,告訴大家他找到白人藏燒酒的地方了,他的高興勁頭和他的樣子足以證明他已經嘗過這些燒酒。這個訊息使得那些不幸的人們暫時停止了叫喊。他們奔到糧食庫,拚命灌燒酒。一小時以後,可以看見他們在甲板上跳呀,笑呀,做出爛醉後的一切粗野的舉動。他們的舞蹈和歌聲夾雜著受傷的人的呻吟和嗚咽、這一天的其餘時間和整個晚上就是這樣度過的。
第二天清晨醒過來以後,又重新陷入絕望中。昨天夜裡大部分受傷的人都死掉了。船的周圍都是死屍,船在中間漂浮著。大海波濤洶湧,天空有霧。大家商議了一番。有幾個學過魔法的人,在塔芒戈面前不敢談起他們的學識,現在輪流出來嘗試他們的本領。一連試了好幾種法力強大的魔法。每失敗一次,失望便增加幾分。最後大家又提起塔芒戈,他還不曾走出他的碉堡。無論如何,他是他們中間最有學識的人,他使他們陷進可怕的境地,只有他能夠把他們拯救出來。一個老頭子走近他,這位建議和平的使者請求他出來提出他的意見;可是塔芒戈簡直好像科里奧朗①那樣冷酷無情,對他的請求充耳不聞。昨天晚上,趁著一片混亂,他已經貯藏了足夠的餅乾和鹹肉,似乎決心單獨生活在他隱居的地方。
燒酒還剩下不少,它至少可以使人忘掉大海。忘掉奴隸的身份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人們睡著了,人們夢見非洲,人們看到了桉樹林,看到了茅草小屋和包巴布樹②,這種樹的陰影可以蔭蔽整個村莊。醒來以後又開始像昨天那樣大吃大喝。這樣過了幾天,先是叫喊,哭泣,抓自己的頭髮,然後是喝醉酒和睡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有好幾個人由於酗酒而死亡,另外一些人投海身死或者用刀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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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里奧朗,紀元前5世紀時的羅馬將軍,有功於國,反被流放,因而反過來攻打羅馬。羅馬屢次派遣使者求和都被他冷酷地拒絕。
②包巴布樹,非洲巨樹,樹幹直徑有大至30英尺的,又稱為猴麵包樹。
一天早上,塔芒戈從碉堡里走出來,一直走到斷掉的主桅附近。
“奴隸們,”他說,“神靈託夢給我,告訴我使你們脫離目前境遇,帶你們回到家鄉的方法。你們忘恩負義,應當受到我的拋棄;可是我可憐那些大哭小喊的婦女和兒童。我饒恕了你們,你們聽我說。”
黑人們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擠得緊緊地把他圍住。
“只有白人,”塔芒戈繼續說,“才懂得那些有強大法力的話,這些話可以使這些大木房子移動;可是我們卻可以隨意駕駛這些輕便的小船,這些小船同我們家鄉的小船相似。”
他指給他們看那隻大型救生艇和船上的舢板。
“我們把小船裝滿食物,登上船,順著風划船,我的主人同你們的主人會使風吹向我們的家鄉。”
大家相信了這番話,從來沒有比這計畫更為愚蠢的了。既不懂得使用羅盤,又不知道天文,除了漫無目的地漂泊,不會有別的結果。按照他的想法,他以為只要一直朝前面划去,最後總會找到一片有黑人居住的土地;因為土地只屬黑人所有,白人僅僅居住在他們的船上而已。這些話是他聽他母親說的。
過了一刻功夫,登船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可是只有大救生艇和另外一隻舢板完整可用。要裝載還活著的大約80個黑人,根本就不夠。必須將所有傷者和病號拋棄。其中大部分人要求人們在拋棄他們以前,把他們殺死。
兩隻小船費了好大勁總算降到了海上,小船上超載得嚴重,離開大船時浪濤翻滾,大海隨時都有把它們吞沒的危險。舢板首先駛了出去。塔芒戈同愛謝一起坐著那隻大艇。大艇比較笨重,又因為裝載過多,遠遠落在後面。這時還聽得見大船上有幾個被拋棄的可憐蟲的慘叫聲,突然一個相當大的浪頭從側面向大艇打來,艇內頓時充滿了水。不到一分鐘,大艇就沉沒了。舢板眼看大艇遭難,劃手便加倍使勁地劃,惟恐要救起幾個遭難的人。差不多所有登上大艇的人都淹死了。只有大約12個人回到了大船上,其中也有塔芒戈和愛謝。等到太陽落下去以後,他們看見舢板消失在水平線後面,不知道它的命運怎樣。
我為什麼要描寫這種令人噁心的受飢餓煎熬的景象來使讀者厭煩呢?大約有20個人擠在一塊狹窄的地方,有時隨著洶湧的海水晃動,有時被灼熱的日光烤焦,他們每天爭奪剩下為數不多的乾糧。每一塊餅乾都要經過一番戰鬥,弱者在戰鬥中死去。倒不是由於強者殺了他們,而是因為強者讓他們自行死亡。幾天以後,在“希望號”船上還活著的,便只有塔芒戈和愛謝兩人了。
一天晚上,海浪很大,風猛烈地刮著,四周一片漆黑,從船尾竟不能看見船頭。愛謝躺在船長室的一張床墊上,塔芒戈坐在她的腳跟旁。兩個人已經沉默了很久。
“塔芒戈,”愛謝終於喊了出來,“你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為了我的緣故……”
“我沒有痛苦,”他粗暴地回答。跟著他把剩下的半塊餅乾扔到床墊上,在他的老婆身邊。
“留給你自己吃吧,”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推開那塊餅乾,“我再也不餓了。何況,為什麼還要吃呢?我的死期不是到了嗎?”
塔芒戈站起來,沒有回答。他踉踉蹌蹌地登上船橋,坐在一根斷掉的船桅腳下。他低垂著腦裝,嘴裡吹著他的家族的歌曲。突然間一下猛烈的喊聲蓋過了風和海的聲音,出現了一道亮光。他還聽見了別的喊聲,接著是一艘黑色的大船飛快地擦過他的船,離得那么近,對方的帆架竟然從他的頭上飛過。他只看見兩個人臉,被吊在船桅上的一盞燈照亮著,這些人又發出一聲叫喊,馬上那條船就被風吹走,消失在黑暗中了。毫無疑問,那條船上守望的海員看見了這艘遭難的船,可是風勢猛烈,使它無法掉頭。再過一分鐘,塔芒戈看見了大炮的火光,聽見了爆炸的聲音;接著他又看見了另一座大炮的火光,可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然後他再也見不到什麼。第二天,沒有一片帆影在天際出現。塔芒戈重新倒在床墊上,閉上了眼睛。他的老婆愛謝當晚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一艘英國巡洋艦“女戰神號”瞥見一艘斷了船桅的船,外表上看起來像是被船員拋棄了的船。戰艦派了一條大艇駛近那條船,在船上發現了一個死掉的黑女人和一個消瘦得皮包骨的黑人,他乾癟得那么厲害,簡直像個木乃伊。他已經失卻知覺,可是還有一絲氣息。外科醫生收容了他,為他治療,等到“女戰神號”停靠在金斯敦①的時候,塔芒戈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人家問他過去的事情。他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島上的種植園主想把他當作反叛的黑奴吊死;可是總督是講究人道的人,對塔芒戈很感興趣,認為他的情況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歸根結蒂,他只不過行使正當防衛權而已;何況他殺死的只是些法國人。人們就用對待被充公的販奴船上發現的黑人的方法來對待他,給他自由,換句話說,就是叫他為政府做工,不過他每天除了得到膳食以外還可以賺到6個蘇。他是一個非常英俊的漢子。第七十五團隊的上校看見了他,叫他在團隊軍樂隊里當了一個鐃鈸手,他學會了一點英語,可是他很少說話。另一方面,他喝羅姆酒和塔非亞酒卻喝得很厲害——他後來因為肺炎,死在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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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斯敦是牙買加的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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