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平
蘭波長著一張冷峻、憂愁的臉。犀利的眼神盯著虛偽的世界,仿佛一把利劍想要戳破世界虛偽的表層。1854年生於法國夏爾維勒的他,身上有著法蘭西浪漫的血統,作為法國象徵主義詩歌的代表詩人之一,他又有異于波德萊爾、魏爾倫和斯特芳·馬拉美,他身上更為凸顯的是詩人純粹的野性狀態,就像詩人魏爾倫讚譽他為“羈風之人”一樣,蘭波這位“通靈者”更像是來自靈界,並不承擔俗世意義的任何使命。無論生存抑或寫作的狀態,他的身心都籠罩著純真的幻覺。他盼望著出發,醉舟可以托著他漂流天涯,在迷狂的風暴中接受波浪澎湃的洗禮,一如“詩人應當是一名盜火者。”
少年時代的蘭波是一個好動而才華橫溢的學生。15歲那年,他就能以拉丁文寫作各種詩歌並贏得了很多獎賞。
1870年,蘭波的老師喬治·伊森巴爾成為蘭波在文學道路上的領路人。在他的指導下,蘭波開始用法語寫詩,其法語詩歌的創作水平進展迅速
蘭波一直把自己的家鄉夏爾維勒稱為外省城市中最最愚昧的一個地方,軍人父親長期服役,喜歡冒險,在蘭波6歲時離家出走;母親孤僻,嚴厲管束子女。
家庭的不和造就了蘭波矛盾不安的靈魂,作為一個修辭班的學生,他本可以上大學,但由於他充滿反叛精神,在牆上寫下“殺死上帝”而被看成是一個壞小子。他放蕩不羈,自小几次離家出走,1871年2月25日第三次出逃是為了參加巴黎公社運動。
在巴黎公社時期,蘭波加入了自由射手隊,簡陋的兵營駐地是他同性戀的迷宮,很快成為他們中有名的“骯髒男孩”——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酗酒、抽大麻,衣衫襤褸地招搖過市,嘲笑中產階級。他為普法戰爭和巴黎公社的反叛思想歡呼,寫有《巴黎戰爭之歌》《瑪麗亞的手》等詩。巴黎公社失敗,失望的蘭波逃回家鄉。
蘭波這個“被繆斯的手指觸碰過的孩子”,14歲開始寫詩,並用拉丁文寫了一首60行的詩寄給拿破崙第三的兒子,16歲寫出《奧菲莉亞》。他的詩歌王國充滿想像,他帶友人進行神秘之旅,前往一個神秘國度,那裡居住著魔法師、仙人、神、天使和精靈。
在1871年兩封《通靈者書信》中,蘭波闡述:“在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於人的力量,他要成為一切人中偉大的病人,偉大的罪人,偉大的被詛咒的人——同時卻也是最精深的博學之士——因為他進入了未知的領域。”自此,蘭波以通靈者開創了一種求索於潛意識和幻想的力量的自由詩風,《元音》和《醉舟》成為象徵派詩歌的代表作。而在其最後的《彩畫集》和《地獄一季》中,蘭波更是化身為“任何人”輪流登場,自導自演,自問自答,在身心俱裂的矛盾中探求存在與超越。
1871年9月,17歲的蘭波遇見剛結婚的26歲的魏爾倫,自此橫空出世的一顆流星開始躍升於空並大放光彩,留下永恆的驚嘆。兩位詩人相遇相知,一段特別的愛也流史於世。偉大的詩篇總是來自酒神的召喚,狂歌醉舞的詩性充溢著原始的生命。“我溫柔地撒尿,朝著棕色的天空,又高又遠,並得到碩大的向日葵的贊同。”蘭波跟魏爾倫一樣沉醉於酒的放縱中,用自己不可一世的夢想與靈光,蔑視平庸功利的文人,擊碎虛偽的宗教偶像,辱罵沒有創造力的作家,為巴黎公社的遇難者舉杯痛哭。
1873年7月10日,在布魯塞爾一家旅店,蘭波和魏爾倫發生矛盾,蘭波憤然起身離去,酒醉的魏爾倫情急下朝他連開兩槍,將蘭波的手臂打傷了,結果魏爾倫落魄入獄。而蘭波回到法國阿登母親家中養傷,兩個月後完成了詩作《地獄一季》。此後,蘭波到倫敦居住,完成了《彩圖集》後便從此放棄文學創作了,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而彼時蘭波才19歲。但是,我們再看蘭波以後17年的生活,又不得不感嘆蘭波的一生比他的詩作更神秘詩意,他把有顏色、形狀和動作的元音字母組構成的詩作變成看不見的生活“傑作”。
1874年,蘭波從母親手上得到一些錢,他剛抵達維也納,邀請車夫喝酒後,卻被對方劫去所有財物與大衣,最後只能流落街頭賣鑰匙扣和鞋帶,直到一天與奧地利警察發生爭執,被遣返法國。
1875年,蘭波和魏爾倫最後一次在德國相遇。此時的魏爾倫已經獲釋,並被迫皈依了天主教。這個時候,蘭波已經受夠了早年的放縱生活,基本放棄了寫作生涯,而是開始從事一些能夠給他帶來穩定收入的工作。他開始徒步在歐洲大陸旅行。
接著是1876年從爪哇島當逃兵後,去蘇格蘭船流浪酋長號上做水手,有半年時間。不久當翻譯跟著盧瓦塞馬戲團在北歐各國巡迴演出,最後又被法國領事館由斯德哥爾摩送回老家。其間,他在不萊梅向美國領事館遞交一份申請,希望招募他加入美國海軍。
1880年,蘭波前往亞歷山大港,在賽普勒斯找到了英國行政當局在特羅多斯山建造的避暑山莊的工作,他管理工地上50多名工人。由於難忍微薄的薪酬而辭職,朝紅海沿岸港口一路走去,在亞丁,他找到一家商行的工作。
《地獄一季》里寫道:“我對所有的事情感到恐怖。老闆、工人、所有的農民,都是那樣的鄙瑣不堪。”而在1880年11月,蘭波當起咖啡商,並被派往阿比西尼亞(今衣索比亞)哈拉辦事處,月薪150盧比,包食宿,外加1%紅利。他終於成為了當年所痛恨的那類人。
哈拉是伊斯蘭世界繼麥加、麥地那和耶路撒冷後的第四重要城市。直到探險家理察·伯頓1855年來到哈拉後,歐洲人才知道有這樣一座城市。從哈拉到沿海地區之間那條橫貫沙漠的路線要通過非洲最敵視外來人的地區,其中有讓人恐懼的達納奇爾部落,他們習慣把人殺了之後,將其睪丸割下曬乾,然後串起來當項鍊掛在脖子上。理察·伯頓來到哈拉的25年後,蘭波到達那裡,投入經營摩卡咖啡生意。
隨後蘭波被晉升為辦事處總裁,管理擴張至加勒與森馬里蘭的業務。後來,他又感覺自己“像頭驢似的做苦工”,覺得這份工作也十分無聊,甚至擔心自己會變成白痴。結果,他簽訂了一份新的契約,又回到了哈拉。
這次,他在哈拉開始了更遠的探險旅行。1884年,巴黎地理學會雜誌發表了他前往衣索匹亞奧加丹的旅行報告——蘭波是深入奧加丹的首個歐洲人,他其實是去尋找象牙。
在前往加拉部落的一次旅行中,他受到加拉人的用黃油做熟的綠色咖啡豆款待;另一次,蘭波為了獲得在澤拉旅行的準許,不得不和澤拉蘇丹穆罕默德·阿布一貝克共飲咖啡。這位蘇丹其實是一個對搶劫歐洲商隊饒有興趣的強盜,會見時,蘇丹對僕人拍了拍手,示意上咖啡,那個僕人從一個茅屋跑出來,端上了咖啡。
他退出文壇是因為極度的傲慢,因為他相信他已經實現了他能做的一切。
從一個放肆的少年詩人變成一個嚴峻的男人,面孔瘦削,深邃的目光中蘊藏著屢屢的失敗。債主們追逼著他,他只有一次次出逃,直至成為他所不喜歡的自己為止。
但詩人的氣味並沒從蘭波骨子裡消失。他弄了一台照相機,細心挑選來自不同地區的婦女,讓她們教他不同的語言。不僅自己探險,還與一些土著君主勾結,為歐洲商旅提供奇幻而又諷刺的探險項目。一次他從一個極危險的旅程回到一個土著君主那裡,他所走的路線後來成為衣索比亞鐵路線。
在這個時期,他向在《時代》雜誌工作的友人寫了一封信,要求擔任義大利-亞巴辛尼亞戰役的戰地通訊員。《時代》雜誌婉拒了這個建議,但卻寫了一封信告訴蘭波,魏爾倫在巴黎把他的詩作再次出版,他已經成為新象徵主義文學社團中的傳奇人物;有人甚至基於他的一首賦予不同韻母顏色的十四行詩,嘗試發明一種新的文學系統。但此時的蘭波唯一關心的就是為巴黎地理學會供稿,而且每當談及詩歌,他就會稱之為荒謬或噁心。
1884年,蘭波辭去咖啡商工作,開始獨立在阿比西尼亞經商。在哈拉做過糖、米、絲、棉織品生意,隨後擴大到經營樹膠、乳香、鴕鳥羽毛、象牙、乾獸皮和丁子香等生意。
還有,他在賽普勒斯、亞丁和阿比西尼亞,他沒再和男性產生同性戀情,而是和很多當地的女性相戀。
蘭波怎么能做到這點,沒人知道。蘭波的心中有一塊空白。這位瀆神又酗酒的同性戀天才詩人是如何變身為和當地人討論《可蘭經》的據稱十分好脾氣的商人的呢?
在與母親的通信里,他了解到,作為軍人,拋棄家庭的父親在阿爾及利亞居住期間曾翻譯過《古蘭經》。那么,他的兒子也一定能做到成為討論《古蘭經》的商人。
“皇帝,老傢伙,你是個黑人。”《地獄一季》里描述的竟然在現實中應驗了,這不僅僅只有巧合。咖啡商蘭波應該說是一個反英雄主義的角色。
1886年5月,法國文學雜誌《浪潮》出版了一部名為《彩畫集》的一系列讓人過目難忘的散文詩,其效果是驚人的。評論界立刻為之高呼——一個狂熱者說,這位作者是個傳奇性人物,年輕的詩人們已經將他視為他們的大師。他那使人產生幻象、將不同感覺聯繫起來的文字充滿了鍊金術、社會主義、酒醉和少年時期的痕跡。他是文學的墮落天使。據雜誌稱,這偉大的天才是已故的蘭波。
其實蘭波沒有死。此時,阿比西尼亞皇帝讓和肖阿國王梅內利克都在準備與對方作戰。而蘭波正準備將一批武器賣給梅內利克國王。他變成了一個神經緊張、皮膚黝黑的探險者,就好像是一個波德萊爾派詩人變身為理察·伯頓的同黨。
蘭波遭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難,英國當局給法國有關部門施壓,要求限制運送武器的許可證。蘭波滯留在塔朱拉。而此時新困難又出現了,他生意合伙人皮埃爾·拉巴圖因癌症病倒了,拉巴圖返回法國不久去世。
冷酷商人蘭波不顧拉巴圖妻子的懇求,當著她面燒掉了她亡夫的34卷回憶錄。他說:“後來我才知道,這一摞懺悔錄里還有幾張財產契約呢,真不幸啊。”
隨後,蘭波的軍火商隊包括1名翻譯、34個牽駱駝的人和34匹駱駝,商隊載著2000支在列日組裝的槍和75000發子彈來到了肖阿國。這趟行程歷經艱辛,路過的地區,用蘭波慣用的話說,“可怖得讓人猜測身處月亮表面的國度。”最後他還是發了財。
詩人本身就是預言家。蘭波押寶押準了,1889年,他支持的國王打敗了皇帝,梅內利克成為皇帝。然後,蘭波也麻煩不斷。經常有些狗進入他的店裡,讓他很是厭煩,他決定毒死它們;但綿羊也死了,當地人要對他做壞事。
“我死於疲憊。”後來蘭波在異國他鄉的奔波中,無言的疲苦,無不充斥於各種不安的信件里。雖然這時已從一個翩翩少年轉變成一個面容嚴峻的男人,但“在任何情況下,都別指望我性情中的流浪氣質會有所減損”,他是天生帶著野性的種子到處奔波的通靈詩人。1891年2月,由於長期跋涉沒有照料和過度疲勞,他的膝上生了嚴重危險的滑膜炎腫瘤,然而種種惡劣的條件致使了生命延續的不可能,1891年11月10日,37歲的蘭波回歸到空靈寧靜的天國,真正拋卻一切喧囂和幻象。
個人作品
黎明
我吻抱夏晨的黎明。
宮殿前的一切依然靜寂,流水止息。綠蔭尚未在林路中消失,我走過,喚醒一陣陣生動而溫馨的氣息,寶石般的睛瞳睜開[1],輕翅無聲地飛起[2]。
第一個相遇,在晨曦灑落的幽徑上,一朵花告訴了我它的名字。
我朝金色的瀑布[3]一笑,她的散發飄過松杉林:自那銀白的頂端[4]我認出了女神。
於是我一層層揭開輕紗[5],在小路上我揮動雙臂。在平原上,我向雄雞舉告了她。
在都市裡,她在教堂的鐘塔與穹頂間逃匿,乞丐般飛跑在大理石的岸上[6]。我追逐著她。
在路上,在月桂樹邊,我以層層輕紗將她環抱,隱約地感覺到她無限的玉體[7],黎明和孩子[8]一起倒在叢中。
醒來,已是正午。
[1]les pierreries regardèrent:動物的眼睛
[2]les ailes:鳥類/夜的翅膀
[3]wasserfall:德文“瀑布”, 女神的長髮
[4]cime argentée:女神的身影
[5]voiles:從黑夜身上贏得的分分秒秒
[6]la grand'ville...les quais de marbre:暗指威尼斯
[7]immense corps:絕對性和真實性
[8]enfant:“我”的雙重身份
醉舟
當我順著無情河水只有流淌,
我感到縴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吵吵嚷嚷的紅種人把他們捉去,
剝光了當靶子,釘在五彩樁上。
所有這些水手的命運,我不管它,
我只裝運佛蘭芒小麥、英國棉花。
當縴夫們的哭叫和喧鬧消散,
河水讓我隨意漂流,無牽無掛。
我跑了一冬,不理會潮水洶湧,
比玩的入迷的小孩還要耳聾。
只見半島們紛紛掙脫了纜繩,
好像得意洋洋的一窩蜂。
風暴祝福我在大海上甦醒,
我舞蹈著,比瓶塞子還輕,
在海浪——死者永恆的搖床上
一連十夜,不留戀信號燈的傻眼睛。
綠水滲透了我的杉木船殼,——
清甜賽過孩子貪吃的酸蘋果,
洗去了藍的酒跡和嘔吐的污跡,
衝掉了我的鐵錨、我的舵。
從此,我就沉浸於大海的詩——
海呀,泡滿了星星,猶如乳汁;
我飽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時漂過
一具慘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屍。
這一片青藍和荒誕、以及白日之火
輝映下的緩慢節奏,轉眼被染了色——
橙紅的愛的霉斑在發酵、在發苦,
比酒精更強烈,比豎琴更遼闊。
我熟悉在電光下開裂的天空,
狂浪、激流、龍捲風;我熟悉黃昏
和象一群白鴿般振奮的黎明,
我還見過人們只能幻想的奇景!
我見過夕陽,被神秘的恐怖染黑,
閃耀著長長的紫色的凝輝,
照著海浪向遠方滾去的微顫,
象照著古代戲劇里的合唱隊!
我夢見綠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個吻緩緩地漲上大海的眼睛,
聞所未聞的液汁的循環,
磷光歌唱家的黃與藍的覺醒!
我曾一連幾個月把長浪追趕,
它衝擊礁石,恰象瘋狂的牛圈,
怎能構想瑪麗亞們光明的腳
能馴服這哮喘的海洋的嘴臉!
我撞上了不可思議的佛洛里達,
那兒豹長著人皮,豹眼混雜於奇花,
那兒虹霓繃得緊緊,象根根韁繩
套著海平面下海藍色的群馬!
我見過發酵的沼澤,那捕魚簍——
蘆葦叢中沉睡著腐爛的巨獸;
風平浪靜中驟然大水傾瀉,
一片遠景象瀑布般注入渦流!
我見過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
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擱淺險惡莫測,
那兒扭曲的樹皮發出黑色的香味,
從樹上落下被臭蟲齧咬的巨蛇!
我真想給孩子們看看碧浪中的劍魚——
那些金燦燦的魚,會唱歌的魚;
花的泡沫祝福我無錨而漂流,
語言難以形容的清風為我添翼。
大海——環球各帶的疲勞的受難者
常用它的嗚咽溫柔地搖我入夢,
它向我舉起暗的花束,透著黃的孔,
我就象女性似的跪下,靜止不動……
象一座浮島滿載金黃眼珠的鳥,
我搖晃這一船鳥糞、一船喧鬧。
我航行,而從我水中的纜繩間,
浮屍們常倒退著漂進來小睡一覺!……
我是失蹤的船,纏在大海的青絲里,
還是被風卷上飛鳥達不到的太虛?
不論鐵甲艦或漢薩同盟的帆船,
休想把我海水灌醉的骨架釣起。
我只有蕩漾,冒著煙,讓紫霧導航,
我鑽破淡紅色的天牆,這牆上
長著太陽的苔蘚、穹蒼的涕淚,——
這對於真正的詩人是精美的果醬。
我賓士,滿身披著電光的月牙,
護送我這瘋木板的是黑壓壓的海馬;
當七月用棍棒把青天打垮,
一個個灼熱的漏斗在空中掛!
我全身哆嗦,遠隔百里就能聽得
那發情的河馬、咆哮的漩渦,
我永遠紡織那靜止的蔚藍,
我懷念著歐羅巴古老的城垛!
我見過星星的群島!在那裡,
狂亂的天門向航行者開啟:
“你是否就睡在這無底深夜裡——
啊,百萬金鳥?啊,未來的活力?”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
整個太陽都苦,整個月亮都壞。
辛辣的愛使我充滿醉的昏沉,
啊,願我龍骨斷裂!願我葬身大海!
如果我想望歐洲的水,我只想望
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潭,到傍晚,
一個滿心悲傷的小孩蹲在水邊,
放一隻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頹喪疲憊,
再不能把運棉輪船的航跡追隨,
從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躉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
點評
《醉舟》寫於1871年夏,此時的蘭波正在醞釀他的“通靈”說。蘭波所謂的通靈,指的是一種超人的本領,既能看到、聽到、感到凡人看不到、聽不到、感不到的東西。他認為傑出的詩人都應該是通靈者,只有通靈的詩人才能達到“未知”的境界,寫出真正的詩篇。而要通靈,就必須打亂自己的感覺系統,“長期、巨大、有步驟地使全部感官錯位”。為此,要用烈酒和大麻來麻痹感官,在幻覺和夢囈造成的錯亂中接近冥冥的真實。
元音
A黑、E白、I紅、U綠、O藍:元音們,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們隱秘的起源:
A,蒼蠅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圍著惡臭嗡嗡鏇轉,陰暗的海灣;
E,霧氣和帳幕的純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顫;
I,殷紅的吐出的血,美麗的朱唇邊
在怒火中或懺悔的醉態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滿牲畜的牧場的和平,那鍊金術
刻在勤奮的額上皺紋中的和平;
O,至上的號角,充滿奇異刺耳的音波,
天體和天使們穿越其間的靜默:
噢,奧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正確順序AEIOU
點評
《元音》是一首怪詩,長期以來,人們費盡心機,研究探討其創作動機,考證論述其字母、顏色的來源、意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今還眾說紛壇。蘭波在《元音》中通過具體可感的描繪,把形狀、色彩、味道、音響和運動等要素交織起來,力圖“創造出一種足以適應各種官能的詩歌語言”。五個元音字母不但各具顏色,而且還帶有音響、氣味和動作,同時作用於人們的視覺、嗅覺、聽覺和感覺。
黃昏
夏日藍色的黃昏里,我將走上幽徑,
不顧麥莖刺膚,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沁涼滲入腳心,我夢幻……
長風啊,輕拂我的頭頂。
我將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動;
無邊的愛卻自靈魂深處泛濫。
好像波西米亞人,我將走向大自然,
歡愉啊,恰似跟女人同在一般。
奧菲利婭
1
在繁星沉睡的寧靜而黝黑的的水面上
白色的奧菲利婭漂浮著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長的紗巾里極緩地漂游……
——遠遠林中傳來獵人的號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憂鬱的奧菲利婭
如白色幽靈淌過這黑色長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溫柔的瘋狂
在晚風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風吻著她的乳房,把她的長紗巾
散成花冠,水波軟軟地把它晃動;
輕顫的柳條在她肩頭垂泣,
蘆葦傾瀉在她夢幻般的寬闊天庭上。
折斷的柳條圍繞她長吁短嘆;
她有驚醒昏睡的榿木上的鳥巢,
裡面逸出一陣翅膀的輕顫: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2
蒼白的奧菲利婭呵,雪一般美!
是啊,孩子,你葬身在捲動的河水中
——是因為從挪威高峰上降臨的長風
曾對你低聲說起嚴酷的自由;
是因為一陣風捲曲了你的長髮,
給你夢幻的靈魂送來奇異的聲音;
是因為在樹的呻吟,夜的嘆息中
你的心聽見大自然在歌唱;
是因為瘋狂的海滔聲,象巨大的喘息,
撕碎了你過分纏綿溫柔的孩兒般的心胸;
是因為一個四月的早晨,一個蒼白的美騎士
一個可憐的瘋子,默默坐在你的膝邊!
天堂!愛情!自由!多美的夢,可憐的瘋女郎!
你溶化於它,如同雪溶化於火,
你偉大的視覺哽住了你的話語,
可怕的無限驚呆了你的藍色眼睛!
3
詩人說,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來尋找你摘下的花兒吧,
還說他看見白色的奧菲利婭
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象一朵大百合花。
群鴉
主啊,當牧場上寒氣蕭森,在羅列著古老十字架的路上
當荒村中,悠長的三禱經,在溝渠上,在窪地上
在花草凋殘的 一會兒散開一會兒集合
原野上寂靜無聲
愉快的群鴉,在昔日的死者所長眠的
在廣闊的天空中布陣,法蘭西原野上,你們,在這冬天
成百累千地迴翔盤鏇
寒風襲擊著你們的窩巢,使行人有無窮的感慨?
這奇美的軍隊發著悽厲的叫聲,啊,全身喪服的烏鴉
你們沿著黃濁的江流,你們是義務的助哀人
牧神的頭
在樹叢這鍍著金斑的綠色寶匣中,
在樹叢這開著絢爛花朵的朦朧中,
睡著那甜蜜的吻,
突然,那活潑打亂一片錦繡,
驚愕的牧神抬起眼睛,
皓齒間叼著紅色的花卉,
他那陳年老酒般鮮亮的嘴唇,
在樹枝間發出笑聲。
他逃走了——就像一隻松鼠——
他的笑還在每片樹葉上顫動,
一隻灰雀飛來驚擾了
樹林中正在沉思的金色的吻。
烏鴉
當寒冷籠罩草地,
沮喪的村落里
悠長的鐘聲靜寂……
在蕭索的自然界,
老天爺,您從長空降下
這翩翩可愛的烏鴉。
冷風像厲聲吶喊的奇異軍旅,
襲擊你們的窩巢,
你們沿著黃流滾滾的江河,
在豎著十字架的大路上,
在溝壕和穴窟上,
散開吧,聚攏吧!
在躺著新戰死者的
法蘭西隆冬的原野,
你們成千上萬地盤鏇,
為著引起每個行人的思考!
來做這種使命的吶喊者吧,
啊,我們穿著喪服的黑烏!
然而,天空的聖者,
讓五月的歌鶯
在櫟樹高處
在那消失在茫茫暮色的桅桿上,
給那些人們做伴,
一敗塗地的戰爭
將他們交付給了
樹林深處的衰草。
童年Ⅰ
這個黃毛黑眼睛的寵兒,沒有父母,沒有家園,比墨西哥與佛拉芒人的傳說更高貴,他的領地是青青野草,悠悠碧天,他在海灘上奔跑,無船的波浪曾以兇悍的希臘人、斯拉夫人和克爾特人的名義為海灘命名。
來到森林邊緣,——夢中的花朵“叮噹”閃亮,——橘色嘴唇的姑娘,跪在浸潤牧場的洪水之中,彩虹,花草和大海在她身上投下陰影,紿她赤裸的身體披上青衣。
女人們在海灘上閒逛,女孩們和身材高大的姑娘在青灰的泡沫間黝黑放光,寶石散落在解凍的花園與叢林的沃土之上,——年輕的母親和大姐姐們眼含朝聖者的目光,蘇丹王后和雍榮華貴的公主們步履翩躚,還有外國小姑娘和含著淡淡哀愁的女人。
多煩愁,滿眼儘是“親近的身體”和“親切的心”!
童年Ⅱ
是她,玫瑰叢中死去的女孩。——已故的年輕媽媽走下台階。——表弟的四輪馬車在沙地里吱吱作響。——小弟弟——(他在印度!)在那裡,面對夕陽,站在開滿石竹花的牧場上。——而老人們,已埋在紫羅蘭盛開的城牆下。
蜂群般的落葉圍繞著將軍的故居。他們正在南方。
——沿著紅色的道路,人們來到空空的客棧。城堡已出售;百葉窗鬆散、凌亂。——神甫想必已拿走了教堂的鑰匙。——公園四周,守衛的住所已空無一人,籬笆高聳,只見顫動的樹尖。況且裡面也沒什麼景致。
草原延伸到沒有公雞,沒有鐵砧的鄉村。拉開閘門。
噢!基督受難的荒野,沙漠上的磨坊,群島與草垛!
神奇的花朵嗡嗡作響,斜坡搖晃。傳說中的野獸優雅地遊走。烏雲堆積在熱淚匯聚的永恆海空。
童年Ⅲ
林中有一隻鳥,它的歌聲使你駐足,使你臉紅。
有一口鐘從不鳴響。
有一片沼澤藏著白野獸的洞。
有一座教堂沉落又升起一片湖泊。
有一輛被棄的小車披著飾帶,順著林間小路滑落。
有一群裝扮好的小演員穿過叢林邊緣的大路。
有一個結局:當你饑渴,便有人將你驅逐。
童年Ⅳ
我是那聖徒,在空地上祈禱——就像溫順的動物埋頭吃草,直到巴勒斯坦海濱。
我是那智者,坐在陰暗的椅子上。樹枝和雨點,投在書房的窗上。
我是那行旅者,走在密林間的大路上;水閘的喧譁,
覆蓋了我的腳步。我長久地凝望著落日傾瀉的憂鬱金流。
我會是一個棄兒,被拋在茫茫滄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趕車的小馬夫,額頭碰到蒼天。
小路崎嶇,山崗覆蓋著灌木。空氣凝固。飛鳥與清泉遠在天邊!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盡頭。
童年Ⅴ
最終,租給我一間墳墓吧,用石灰塗白,鑲一道凸出的水泥線,——深藏地下。
我靜伏案前,燈光映照著我痴痴重讀的報紙和乏味的書籍。
我的地下沙龍的頭頂有一片遼闊的間距,房屋像植物一樣生長,霧鎖重樓。污泥黑紅,魔幻的城市,無盡的夜色!
低處滴水,四周惟有土地的厚重。或許是天淵、火井?或許是月亮與彗星,海洋和神話在此相逢?
苦澀之時,我想像著藍寶石與金屬球。我是沉默的主人。為什麼在蒼穹的一角,會出現一扇灰白的視窗?
幽谷睡者
這是一個綠色的山穴,
歡唱的小河把銀色的襤褸掛在草尖,
陽光在傲岸的山頭閃爍,
這是一個泛著青苔的空谷。
一位年輕的士兵,張著嘴,光著頭,
脖頸沐浴在藍色芥草的新綠之中,
他躺在草叢中披著赤裸的長天,
在陽光垂淚的綠色大床上,面色蒼白地睡去。
他雙腳伸進菖蘭花中,睡去了。
微笑得像個患病的嬌童,他感到了寒冷,
於是大自然用溫暖的懷抱搖著他。
芳香不能再使他的鼻孔抖動,
他安詳地睡在陽光下,用手捂著心窩,
右肋上有兩個紅色的彈洞。
晨思
夏日,凌晨四點,
愛情的睡眠正酣,
樹林中的黎明
散發著節日之夜的氣息。
而在那開闊的工地上,
迎著赫斯佩里得斯的太陽,
木工們已經捲起袖子
開始晃動。
在苔蘚的荒漠中,
他們默默地製作棺木。
其中城市的珍寶,
將在虛擬的天空下發笑。
啊?為了這些美好的工人們,
巴比倫國王的臣民,
維納斯!暫時放開這些情人,
他們的靈魂戴著花冠。
噢,牧羊人的女王!
快給工人們送去烈酒,
願他們的力量平息,
以等待正午大海的沐浴。
晚禱(幻想)
我坐著,像一位天使落在理髮師手中,
手握一隻帶凹槽的大杯子,
彎腰垂頭,叼著岡比埃菸斗,
吹著那掠過無形征帆的習習涼風。
就像舊鴿棚里熱騰騰的鴿糞,
繽紛的夢想將我輕輕灼傷:
隨後我那憂鬱的心,像一塊斑駁的廢木,
滴著落花的陰影與年輕的金黃。
仔細地吞下我的夢想,
一氣狂飲三四十杯,我又迴轉身來,
靜思默想,敞盡心頭尖刻的欲望:
就像主宰小到海索草大到雪松的萬物之主,
我溫柔地撒尿,朝著棕色的天空,
又高又遠,並得到碩大的向日葵的贊同。
櫥櫃
這是一個雕花的大櫥,陰暗的橡木,
十分古老,一副老奶奶的面孔;
櫥門打開,一股陳酒與醉人的芳香,
便從陰影之中溢出來。
櫥櫃裡裝滿雜亂的古董,
香香的黃手絹,女人和孩子的圍兜,
枯萎的舊花邊,
祖母的頭巾,上面印著奇異的飛禽走獸。
裡面還有各種各樣的徽章,
白色、栗色的發綹,乾花和肖像,
芳香混合著水果的香味。
——噢,古老的櫥櫃,你了解許多故事,
當烏黑的大門“吱吱”打開,
你就將那一段段往事娓娓道來。
1870年10月
語言鍊金術
關於我。我的種種瘋狂之中一種瘋狂的故事。
很久以來,我自詡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風景,我認為繪畫和現代詩如此馳名原也十分無謂。
我喜愛愚拙的繪畫,掛簾,裝飾品,街頭賣藝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間彩畫;我喜歡過時的舊文學,教會的拉丁文,不帶拼寫文字的色情書,描寫我們老祖宗的小說,仙女故事,兒童看的小書,古老的歌劇,無謂的小曲,樸素的詩詞。
我總是在做夢,夢到十字軍遠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險旅行,夢到那沒有歷史的共和國,被鎮壓下去的宗教戰爭,風俗大變革,種族大遷徙,大陸移位,對這一切荒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發明了母音字母約色彩!——A黑,E白,I紅,O藍,U綠——我規定了每一個字音的形式和變化,不是吹噓,找認為我利用本能的節奏還發明了一整套詩的語言,
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至於如何表達,我還有所保留。
首先,這是一種學習。我寫出了靜寂無聲,寫出了黑夜,不可表達的我已經做出記錄,對於暈眩惑亂我也給以固定。
清晨
我難道沒有一次英勇、美好而又虛幻的青春,幸運地寫在金頁片上?出於怎樣的瘋狂、怎樣的錯誤,現實中我才如此虛弱?你們說野獸因悲傷而抽泣,病人絕望,
死者被夢魔折磨,那么,請你們也講講我的沉淪與昏睡的緣由吧。我再也無法說清自己,就像乞丐無從解釋他們念誦的《天主經》《聖母經》,我連話也不會說了!
不過今天,我和地獄的緣份已盡。那確曾是一座地獄;古老的地獄,人子打開了它的大門。
同樣的沙漠,同樣的夜,我又在銀色的星輝下睜開
疲憊的雙眼,而生命的主、朝拜初生耶穌的三博士,心靈與思想依然無動於衷。我們何時才能在沙灘與群峰之上,向著新的勞動、新的智慧致敬!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終結而歡呼——成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間的聖誕!
天國之歌,人民的腳步!奴隸們,我們從不詛咒生活。
永別
已經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恆的陽光,既然我們
立誓要找到神聖之光——遠遠離開那死於季節嬗替的人。
秋天。我們的航船在靜止的霧靄中轉向苦難之港,朝著沾染了火與污穢的大空下的都城駛去,啊!衣衫檻褸,雨水浸壞的面色,喝得爛醉,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千萬種情愛!這吞食無數靈魂、無數屍體的鬼女王,她決不肯就此罷休,而且億萬死去的靈魂還要接受審判!
我看見我的皮肉被污泥濁水和黑熱病侵蝕蹂躪,頭髮、腋下生滿蛆蟲,心裡還有大蛆蟲輾轉蠕動,我躺在不辨年齡,已無知覺的不相識的人中間……我也許就死在這裡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貧窮。
我怕嚴寒的冬日,因為那是需要安全舒適的季節!
——有時我看到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風搖曳。我創造了應有盡有的節日,應有盡有的勝利,
應有盡有的戲劇。我還試圖發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體,新的語言。我自信已經取得超自然的法力。
怎么!我必須把我的想像和我的記憶深深埋葬。藝術家和說故事人應得的光榮已經被剝奪!
我呀!我呀,我說我是占星術士或者天使,倫理道義一律免除,我還是帶著有待於求索的義務,有待於擁抱的坎坷不平的現實,回歸土地吧!農民!
我受騙了,上當了?仁慈對於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後,因為我是靠謊言養育而生,我請求寬恕。好了,好了。
什麼伸出友誼之手?到哪裡去尋求援救?
人物影響
詩人蘭波分成兩個部分:謎一般的詩篇和豐富的人生構成的傳奇。他為後來的世界確立了一種生存和反叛的範式,20世紀後“蘭波族”成為專有名詞,崇拜、模仿蘭波的群體越來越壯大。二戰結束後,作家亨利·米勒預言:在未來世界上,蘭波型將取代哈姆雷特型和浮士德型,其趨勢是走向更深的分裂。1968年,法國巴黎反叛學生將蘭波的詩句寫在革命的街壘上:“我願成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