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傅雷

紀念傅雷

紀念傅雷是一篇紀念傅雷先生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施蟄存(1905-2003)。

基本信息

作者

施蟄存(1905-2003),原名施德普,字蟄存,浙江杭州人。中國現代小說家,散文家。先後就讀於之江大學、上海大學、震旦大學。歷餘款中學教師,上海水沫書店、現代書局編輯,雲南大學、廈門大學、暨南大學、滬江大學教授。解放後任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施蟄存在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創作,是中國最早的“新感覺派”的代表。他在古典文學研究、碑帖研究、外國文學翻譯等方面也均有很大成就。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燈下集》、《待旦集》,短篇小說集《上元燈》、《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將軍底頭》,專著《唐詩百話》、《水經注碑錄》、《北山集古錄》、《詞學名詞釋義》等。

原文

紀念傅雷(1)

1966年9月3日,這是傅雷和夫人朱梅馥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今年今天,正是20周年紀念。這二十年過得好快,我還沒有時間寫一篇文章紀念他們。俗話說:“秀才人情紙半張。”我連這半張紙也沒有獻在老朋友靈前,人情之薄,可想而知。不過,真要紀念傅雷夫婦,半張紙畢竟不夠,而洋洋大文卻也寫不出,於是拖延到今天。

現在,我書架上有十五卷的《傅雷譯文集》和兩個版本的《傅雷家書》,都是傅敏寄贈的(2),還有兩本舊版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台》(3),是傅雷送給我的,有他的親筆題字。我的照相冊中有一張我的照片,是1979年4月16日在傅雷追悼會上,在趙超構送的花圈底下(4),沈仲章給我照的(5),衣襟上還有一朵黃花。這幾年來,我就是默對這些東西,悼念傅雷。

1939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鶼的新居中(6),遇到滕固和傅雷(7)。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開始。可是我和他見面聊天的機會,只有兩次,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傅雷的“怒”。後來知道他的別號就叫“怒庵”,也就不以為奇。從此,和他談話時,不能不提高警惕。

1943年,我從福建回滬省親(8),在上海住了五個月,曾和周煦良一同到呂班路(今重慶南路)巴黎新村去看過傅雷(9),知道他息影孤島(10),專心於翻譯羅曼·羅蘭(11)。這一次認識了朱梅馥。也看見客堂里有一架鋼琴,他的兒子傅聰坐在高凳上練琴(12)。

我和傅雷的友誼,只能說開始於解放以後。那時他已遷居江蘇路安定坊,住的是宋春舫家的屋子(13)。我住在鄰近,轉一個彎就到他家。五十年代初,他在譯巴爾扎克,我在譯伐佐夫、顯克微支和尼克索(14)。這樣,我們就成為翻譯外國文學的同道,因此,在這幾年中,我常去他家裡聊天,有時也借用他的各種辭典查幾個字。

可是,我不敢同他談翻譯技術,因為我們兩人的翻譯方法不很相同。一則因為他譯的是法文著作,從原文譯,我譯的都是英文轉譯本,使用的譯法根本不同。二則我主張翻譯只要達意,我從英文本譯,只能做到達英譯本的意。英譯本對原文本負責,我對英譯本負責。傅雷則主張非但要達意,還要求傳神。他屢次舉過一個例。他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第一場有一句“靜得連一個老鼠的聲音都沒有(15)”。但紀德的法文譯本(16),這一句卻是“靜得連一隻貓的聲音都沒有”。他說“這不是譯錯,這是達意,這也就是傳神。”我說,依照你的觀念,中文譯本就應該譯作“鴉雀無聲”。他說“對”。我說:“不行,因為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話中不用貓或鴉雀來形容靜。”

傅雷有一本《國語大辭典》,書中有許多北方的成語。傅雷譯到法文成語或俗話的時候,常常向這本辭典中去找合適的中國成語俗話。有時我去看他,他也會舉出一句法文成語,問我有沒有相當的中國成語。他這個辦法,我也不以為然。我主張照原文原意譯,寧可加個注,說明這個成語的意義相當於中國的某一句成語。當然,他也不以為然。

1958年,我們都成為第五類分子(17),不便來往,彼此就不相聞問。不過,有一段時候,朱梅馥和我老伴都被居委會動員出去辦託兒所,她們倆倒是每天在一起,我因此便間接知道一些傅雷的情況。

1961年,大家都蒙恩摘除了“帽子”,可以有較多的行動自由,於是我又常去看他。他還在譯書,而我已不幹這一行了,那幾年,我在熱中於碑版文物,到他那裡去,就談字畫古董。他給我看許多黃賓虹的畫(18),極其讚賞,而我卻又有不同意見。我以為黃賓虹晚年的畫越來越像個“墨豬”了(19)。這句話又使他“怒”起來,他批評我不懂中國畫裡的水墨筆法。

1966年八月下旬,我已經在里弄里被“示眾”過了(20)。想到傅雷,不知他這一次如何“怒”法,就在一個傍晚,踱到他門口去看看。只見他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門窗緊閉,真是“鴉雀無聲”。我就踱了回家。大約在九月十日左右,才知道他們兩夫婦已撒手西歸,這是怒庵的最後一“怒”。

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剛直,如一團乾柴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雖然幾乎處處不同,但我還是尊敬他。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那樣的毅然決然不自惜其生命的,還有好幾個,我也都一律尊敬。不過,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像不到的,伉儷之情(21),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應。

傅雷逝世,其實我還沒有了解傅雷。直到他的家書集出版,我才能更深一步的了解傅雷。他的家教如此之嚴,望子成龍的心情如此之熱烈。他要把他的兒子塑造成符合於他的理想的人物。這種親職教育是相當危險的,沒有幾個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

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剛直。在青年時候,他的剛直還近於狂妄。所以孔子說:“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22)。”傅雷從昆明回來以後,在藝術的涵養,知識學問的累積之後,他才成為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23),這種剛直的品德,在任何社會中,都是難得見到的,連孔子也說過:“吾未見剛者(24)。”

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說“願你安息吧”,只願他的剛勁,永遠瀰漫於知識分子中間。

注釋

1。本文選自施蟄存的散文集《施蟄存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傅雷(1908—1966):字怒安。號怒庵,上海市南匯縣人。早年留學法國,專攻藝術,並遊覽了歐洲各國。回國後致力於法國文學藝術的翻譯介紹,文革中遭迫害而死。譯著有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巴爾扎克《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丹納《藝術哲學》等30多部。

2。傅敏:傅雷的次子。《傅雷家書》是他所編。

3。《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台》: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著名長篇小說,由傅雷譯成中文。

4。趙超構:筆名林放,我國著名雜文家,解放後擔任上海新民晚報社社長多年。

5。沈仲章:中國現代學家,古琴家。

6。江小鶼:中國現代畫家,20世紀30年代曾任上海新華藝術學校雕塑系主任。

7。騰固:中國現代小說家,文學研究會成員。

8。我從福建回瀘省親:1940年3月施蟄存到福建,在廈門大學中文系任教。

9。周煦良:翻譯家,生前任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外語系主任,曾譯過英國作家毛姆的《刀鋒》等。

10。孤島:指二次大戰中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的上海租界

11。羅曼·羅蘭:法國現代作家、社會活動家,著有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等。

12。傅聰:旅英鋼琴家,傅雷的長子。

13。宋春舫:中國現代戲劇家,著有喜劇《五里霧中》。

14。伐佐夫:保加利亞近代作家,其代表作長篇小說《軛下》由施蟄存譯成中文。顯克微支:波蘭近代作家,施蟄存與人合譯過《顯克微支短篇小說集》。尼克索:丹麥近代作家,施蟄存譯過他的長篇小說《征服者貝萊》,與人合譯《尼克索短篇小說》。

15。《哈姆雷特》: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

16。紀德:法國近代作家,二次大戰時淪為親法西斯分子。

17。第五類分子: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把“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五類人列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第五類分子即指右派分子。施蟄存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錯劃為右派。

18。黃賓虹:中國現代畫家,曾在多家美術院校任教。

19。墨豬:比喻書畫的點劃痴肥而無骨力。

20。示眾:指文革時期得當眾批鬥與羞辱。

21。伉儷:夫妻。

22。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愛好剛強卻不愛好學習,它的弊病是狂妄自大。出自《論語·陽貨》.

23。浩然之氣:見《孟子·公孫丑上》,指一種至大至剛、充塞天地的正氣。

24。吾未見剛者:出自《論語·公治長》。

評論

這是一篇悼念友人的散文。作者以客觀冷靜的筆墨,敘述了自己與傅雷生前交往的情誼,展現了傅雷獨特的個性,深情地讚頌了像傅雷這樣的中國知識分子堅持真理、剛直不屈的優秀品格。

傅雷因在反右鬥爭中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在文革期間不堪凌辱而棄世,為非正常死亡。本文作者回憶與傅雷的交往並不涉及傅雷在政治上遭受迫害的具體原因與過程,而是突出寫了傅雷的“怒”。第一次是在昆明“不知怎么一回事”和滕固吵翻了,竟致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第二次是作者與傅雷關於翻譯方法和黃賓虹 畫的爭論,討論的都是學術問題,但傅雷直率的性格已經躍然紙上。寫這兩次傅雷之“怒”,都是為第三次“怒”作鋪墊。在文革中間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這“最後一‘怒’”導致輕生,卻是傅雷剛直性格的臻於極致的表現,令人扼腕,也令人尊敬。

文章的最後兩段,是作者因傅雷之死引發的關於“剛者”的議論,指出傅雷的“怒”非至於一般的個人脾性,在他思想成熟之後成為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是極為難得的剛直品德。作者寫作此文不僅是懷念自己與傅雷的友誼,更是為了對傅雷的崇高品德的表示深深的敬意,並希望他的這種精神“永遠瀰漫於知識分子中間”。這才是對傅雷最好的紀念。

文章是按時間順序進行記敘的。作者選取自己與傅雷交往27年中的若干片斷,依次寫來,顯得層次井然。在回憶傅雷時,又突出了他的個性,將傅雷的性格寫得鮮明生動,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文章的語言樸實無華,但飽含深情,有時還顯出機趣和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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