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韻

唐之韻

《唐之韻》 ,系寧夏電視台、山西電視台、北京三多堂影視廣告公司花費兩年(經過搜尋資料、探究論證、采景設定、後期製作才完成)拍攝的文學教育片。其拍攝足跡遍步中國大江南北,投資逾百萬。《唐之韻》共20集,每集播放時間約20—30分鐘。這部系列片製作非常精緻,它為電視詮釋古典文學作品中的經典名著創造了新的空間。它獨特的角度、絕美的畫面、高雅的品味獲得了出人意料的熱烈反響。

基本信息

專題簡介

古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可見唐詩在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文化積澱中的重要地位。唐詩的意象,成為我們民族詩歌最具代表性的象徵;唐詩精神成為我們民族精神血液的一部分。因此,重視對唐代詩歌的教學,幫助學生批判地吸收和創造性地繼承這些文化精品,對於滋養性情、陶冶靈魂、重鑄民族精神具

唐之韻唐之韻
有其他任何形式所無法替代的作用。

《唐之韻——唐詩》不僅是在文學的層面上對“唐詩”進行鑑賞,它更注重在文化的層面上,把“唐詩”看作一個時代的聲音。

與以往單純解析唐詩文字的片子明顯不同的是,它經過大量的實地考察和拍攝,力圖通過人物的背景、事跡來介紹其有代表性的詩篇,這種方式填補了傳統唐詩教育的空白,為喜歡唐詩的觀眾提供了另一個從未有過的欣賞空間,是莘莘學子和語文教師難得的高水準課外電子讀物。

該片總編導康健寧說:“唐詩,就是唐朝一批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人眼中、心中乃至理想中的唐朝。流傳千古的唐詩,出自偉大的唐代詩人,而孕育這些詩人的,正是那個偉大的時代。”

康健寧是中國紀錄片界最具聲望的導演之一,他的作品《沙與海》曾獲亞廣聯大獎,《陰陽》被譽為反映中國農村題材的紀錄片中最深刻的一部。在《唐之韻》這部被稱為“詩的紀錄片”中,康健寧依然保持著他作品中一貫對人的重視: “我們更關注那些作詩的人——他們自身的命運,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對自然景物的觀察,他們對國家的看法以及他們對人生的態度”。

《唐之韻》的撰稿樊修章,是一位古典文學學者和翻譯家,他浸潤唐詩古韻的文字,處處流淌著詩意的光芒和思想的深遂,為本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作為一名翻譯家,由他翻譯的歌德名著《浮士德》已在譯林出版社再版六次。

《唐之韻》的音樂,大多選用古曲,這些如《陽關三疊》式的古老樂曲,在被譽為“中國電子音樂之父”的張大為手中,演繹出頗具現代感的效果。

對於現在大多數電視作品來說,《唐之韻》算是個冷門,它沒有明星,沒有搞笑,是一部結結實實的文化作品。在喧鬧的電視螢幕上,它將讓人感到一種千古幽香的書卷氣,使我們領略到真正優秀的中國人的胸襟和氣度。

主創團隊

總策劃:王正偉、陳漢元、高峰、高曉蒙 書法顧問:鄭歌平、康國平
撰稿:樊修章 劇本整理:馬寧、武鐘山、蘇全軍、董壽山
總編導:康健寧 多媒體:田菊萍、劉維明
編導:李軍、武鐘山、劉軍衛、段駿 美術設計:田菊萍、楊莉娜
攝像:楊光、多吉、高國棟、李軍、許建平、孫健、楊小素、董駿岩、劉軍衛、楊鵬飛、王海兵、孫佳奇、顧銳 電子編輯:仝明、王明祥、張華、李寧、蘇全軍、郭鳳元
解說:高峰 技術總監:丁凱聲、查小亞
童聲朗誦:胡博文 製片:張國平、張世敬、梁曉楠、鄧喬
MIDI作曲演奏:張大為 監製:張懷武、段榮鑫、程樂平
錄音:荊甫禮、王伯 總監製:徐賽、董育中、高曉蒙
圖書顧問:丁力

分集解說詞〔1~20〕

第一集千古唐詩

這是陝西醴泉縣的昭陵,埋在這裡的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傑出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這個少年英雄,十九歲起兵反隋,騎著這昭陵六駿,手握風雷,馳騁華夏,“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建立了中國歷史上國力空前強大的唐王朝。二十九歲時,他從父親唐高祖李淵手中接過皇帝的權柄,中國歷史上於是開始了令後人無限嚮往的貞觀之治。

李氏家庭雖屬漢族,但祖籍隴西,從四世紀初起就一直這少數民族所統治,到唐王朝建立,已經四百年了。四百年,要改變一個家庭思想感情的遺傳基因是綽綽有餘的。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個深度胡化的家族。他們又自認是古代哲學家老子李耳的後裔,因而對老莊道家十分推崇。對魏晉南北朝以來勃興的佛教,他們也不存任何芥蒂。有了這樣一個不帶成見不存偏見的政治核心,加上國力強大,生產力的發展也達到了小家社會的最高水平,於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對什麼都敢用微笑來接納。在李氏集團統治的二百九十年內,沒有因文字觸犯忌諱而被判罪的,更沒有被殺頭的,即便是諷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樁。在封建制度下,這是唯一一個政治氣氛如此寬鬆大度的朝代。

一說起唐代,我們立即就會想到唐詩。唐詩,是中國詩壇上的珠穆朗瑪峰,在小農社會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唐詩,是中國詩壇的長江、廣闊的流域面積灌溉著中華民族的國土。據統計,全部唐詩,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詩五萬五千多首。而且由於唐代刻版印刷術剛剛發明,印書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誰知道有多少詩歌流失了!盛唐重要詩人王之渙,就只剩下了六首詩。那么,整個唐詩流失的數字,又有誰能統計出來?

唐代實行科舉,進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視。考進士要考詩賦,詩做的好就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讀書人誰不想到這擂台上一試身手。流風所及,過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養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來賦詩一首,有不少人甚至還留有詩集。

唐代,連政治連哲學都透著詩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詩歌時代。唐代的詩壇,不僅詩人多,而且還挺立著一隊令後人肅然起敬的巨人,像李白、像杜甫、像韓愈、像白居易、等等等等,“不盡長江滾滾來”。這一個接一個登場的巨匠,宋朝以後的詩從創作時,都極力想跳進他們的磁場卻又無從著手,或是極力想跳出他們的磁場卻又無能為力。

於是,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來了,放聲一唱,就是“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看看這胸襟氣度!在交通和通訊工具不發達的古代,山那邊是什麼樣子很少有人知道,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鄰的。這隻有人充滿自信,相信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不會有政治地震與任何外力來阻隔人相會的願望,才能從容不迫唱出這樣的豪情。

於是陳子昂來了,像巨人一樣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對著無限的時間與無限的空間,如春雷炸響一樣高唱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多么悲壯的歌聲,像從歷史的深處騰出,不僅一聲就喚醒了永遠輝煌的盛唐詩,而且直到今天仍在中華大地上產生審美的衝擊波!

於是那一群氣勢磅礴的邊塞詩人來了,他們是盛唐的儀仗隊,展示著盛唐的國威。王昌齡來了,高唱戰地進行曲:“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於是高適來了,他的千古絕唱《燕歌行》如錢塘江潮一樣而來:“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於是岑參來了,這個渴望建功立業的詩人滿懷激情高唱著:“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這群邊塞詩人,或歌頌在保衛祖國的戰爭中一往無前的昂揚鬥志,或訴說戰爭的艱苦和殘酷,都那么英姿颯爽,氣勢灼人,因為他們是盛唐的詩人,盛唐詩壇的風雲人物,噴發的是永遠震撼人心的邊塞英雄交響曲。

終於李白來了,他配合時代的最強音,以驚動千古的氣勢唱出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是巨人昂首天外,用目光提起黃河滾滾狂濤向海里傾倒才能找到的感覺。正是這個宣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超級巨人,把盛唐精神上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

然而,盛極一時的唐王朝終於釀出了“安史之亂”,這一場延續了八年的戰爭,把盛唐的氣象一下掃得七零八落。於是杜甫顏色憔悴地走來了。這個悲天憫人的詩人,雖然到“安史之亂”爆發那一年已經四十四歲,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義,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氣質。他用嘶啞的歌喉唱出來的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一片中唐的血淚,是目睹盛唐氣象破滅的悲哀。

於是韓愈來了。這位個性極強、想把盛唐氣象召喚回來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詩人,開創了一個奇崛險怪的詩派。他大聲疾呼,用詩一樣的語言喊出了“物不得其平則鳴”的千古名言。顯示出想用地震的強力重新推出一個高峰的魄力。於是白居易來了,一出場就倔強地唱出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堅韌。顯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個具有活力的存在。他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新樂府運動,詩歌的風格淺切平易,與韓愈的奇崛險怪雙峰並峙,使唐詩呈現出又一個氣象萬千的新天地。

然而,唐王朝畢竟走上了無可挽回的下坡路。唐詩也從中唐的再度繁榮跌進了晚唐的衰颯。於是李商隱來了。他眼前一片朦朧,不知風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路向哪裡去。他的歌聲是古人感傷的、低沉的,望著逐漸黯淡的黃昏,一唱一咽地低吟著:“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是在哀嘆自己的不得意,可我們從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窮。

唐王朝,中國歷史上的這一道輝煌,終於黯然熄滅了。唐詩也以寒蟬一樣淒切的聲音,唱出了最後的失落。韋莊站在南京古城牆上唱著:“江南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這是在哀悼六朝的淪落,也是為唐王朝送終,為唐詩留下最後的嘆息。

唐詩結束的時候,它的影響卻剛剛開始。到唐代才終於定型的絕句,興起於唐代的律詩,穿越千年,被一直沿用到今天。今人寫舊體詩,提筆就是一首五絕、五律、七絕、七律。大概很少有人想過,這是唐朝詩人鑄成了現成的模子,才使我們寫起詩來能這么方便。宋、元、明、清這幾代的詩人,絕大多數或深或淺,或直接或間接都曾受到過唐詩的影響。且不說個人,就說較大的詩派和較有影響的詩歌運動吧。北宋初的西崑派,專學李商隱,只求把詩寫的朦朧,甚至晦澀,而不管有沒有詩味。北後期興起怕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派,則把杜甫奉為祖師爺,講究用典,以無一字無來處相標榜。明代中、葉興起的復古運動,甚至斷然以“詩必盛唐”相號召,只求把詩寫的語氣雄闊,鑼敲得山響就行,管他是不是音樂!直到清末維新運動起來後,傳統的詩歌美學開始受到挑戰,康有為大聲喊出了“意境幾於無李杜,目中何處著元明”,才終於敢站到時代的制高點上來俯瞰唐詩。話雖如此說,但中國詩歌終於從唐詩的磁場中跳出來,還是五四運動時白話文興起以後的事。

第二集獨振新風

從明代開始,研究唐詩的人習慣上把唐詩分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從唐王朝建國,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紀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寶座之前,將近一百年,時間跨度最大,成就卻最低。世界級大河長江,源頭一樣是窄窄淺淺、彎彎曲曲的,但沒有這窄窄淺淺彎彎曲曲,就沒有下游的浩浩蕩蕩滾滾滔滔。

初唐的詩壇,還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裝飾風格籠罩下,宮廷詩人不必說,就是四傑這樣強烈要求轉變風氣的人物,詩歌風格也明顯偏於華麗。像唐太宗李世民這樣叱吒風雲的人物吧,唱出來的也是“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這種詩與南朝那些跟著皇帝起鬨的詩人所作,幾乎無法區分。

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文學史習慣稱之為王楊盧駱。他們主要活動於七世紀下半葉八十年代以前。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華橫溢,精神飽滿,一出場就英氣勃勃;這是一批短命詩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歲;這又是一批苦命詩人,王勃是淹死的,盧照鄰是因長期癱瘓抽投水自盡的,駱賓王是被殺的。他們雖然時運不濟,生活多艱,但都立志要掃蕩詩壇的積穢,剿除陳陳相因的宮廷文學,要求寫出自己真實的感受,在詩中塑現出一個真實的自我,改變詩歌與時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的關係,要叫詩歌具有激情和生氣。他們的能量雖然有限,但先聲奪人,互相呼應,經過一番縱橫馳驟,終於為唐詩的出場準備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適的氣氛。四傑的成就有限,又沒有完全擺脫南朝綺靡文風的影響,因而頗受後人非議。杜甫對此很不平,曾斷然指出:“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四傑中成就最高的王勃,只活了二十七歲。他二十六歲時寫的《滕王閣序》,是傳誦千古的名文。據說當時鎮守南昌的都督閆某,把滕王閣修飾一新,九月九是大會賓客,叫他女婿先寫好一篇記述滕王閣的文章,到時候假裝是即興創作來向賓客誇耀。宴會時,主人裝模作樣讓在座的人寫。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辭,王勃卻不知天高地厚,竟接過筆真寫起來,惹得閆都督勃然大怒。不過,唐朝人胸襟就是寬廣,當王勃寫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閆某大為驚服,不但不生氣,還主動請王勃接著寫下去。“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黃昏時江邊的這一幅秋景多么開闊,多令人神氣飛揚!《滕王閣序》雖然不算詩,但卻是詩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詩,其審美效應永不會衰變。文章以一首詩結尾:“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與朋友分手,一般總不免會有些傷感,這首詩卻一反常情認為只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緊鄰一樣。詩中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但天下昇平,處處都有能給人踏踏實實的安全感,卻作為堅實的背景襯托在詩的背面。只有時代開放、清寧、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來會遇到什麼意外的侵害,分手時才會有這么開朗的心情。“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邦”,表達了人類這種普遍的願望,因而流傳千古,成了隨時被引用的名句。

四傑中的楊炯曾說“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很顯然,認為排名在盧照鄰之前感到慚愧,是故作謙虛,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罵那些裝模作樣的朝廷官員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問他此話怎講時,他說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畫麒麟蒙在驢身上,看起來像麒麟,其實揭掉畫皮,不過是一頭驢。真是罵絕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話,光憑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腦袋。

盧照鄰遭遇極慘,中風癱瘓十年,最後因無法忍受而投水自盡。他的《長安古意》中有兩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是至今還不時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給孩子教過幾首唐詩,教的詩中大概也會有這一首吧:“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詩據記載是駱賓王七歲時寫的。

駱賓王是浙江義烏縣人。徐敬業起兵反武則天時,他寫了一篇《討武氏檄》,把武則天有的沒有的劣跡全兜出來數落了一番。據說武則天滿不在乎,但聽到“一杯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這對激發朝廷百官起來反對武則天,是極有煸動力的。徐敬業起兵失敗後,據傳說,他曾在靈隱寺這裡潛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問來到靈隱寺,晚上在寺內獨自散步,想做詩,但剛想好兩句就接不下去了。一個白髯蒼蒼的老僧,也就是駱賓王來到他跟前,問明情由後,就給他補了兩面三刀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種傳說的含金量大概是不會高的。也許,宋之問這首《靈隱寺》非常平庸,中間偏以夾著這非常精彩的一聯,後人就故意剝奪他對這一聯的著作權吧。也許,宋之問人品低劣,後人就編出這個故事,把這一聯警句剜出來,歸到駱賓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傑開始衝破唐初宮廷詩風的束縛,使詩歌從應制應酬,歌功頌德的圈子裡跳出來,擔負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們還缺乏強有力理論武器,使唐詩總結過去,迎向未來。歷史選擇了陳子昂,來完成這為唐詩展開一個新天地的使命陳子昂旗幟鮮明地反對南朝的貴族文學,反對那種只求詞藻華麗而內容空洞的詩風。他不僅在理論上為唐詩的發展指明了道路,而且詩歌創作也實踐了自己的理論。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諷刺現實、感慨時事,或感慨身世、抒發理想,都表露出強烈的自我意識和進取精神。“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春夏這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樹林裡,蘭草和杜若這類香草紫莖上開出朵朵紅花,使滿林的草木相形遜色,然而畢竟是幽獨的。年光易逝,秋風又起,空有陣陣香氣,又能怎么樣呢?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懷才不遇,像幽林里的紅花,無人欣賞,只有隨著年光的流逝自生自滅而壯志難酬。

七世紀末,武則天當皇帝的時候,派人遠征契丹,以陳子昂為參謀。由於主將不力,軍事失利,他幾次進言,不僅不被採納,還受到降職處分。他登上幽州台時,感慨萬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絕唱《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詩驀地而來,戛然而止,沒有起承轉合,沒有寫景,也沒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話,用國語來念,甚至連韻都不押。這是詩嗎?不像,它只像一聲長長的浩嘆,只像一聲宣洩憤懣的長嘯,像隱隱約約但卻使大地顫動的春雷在呼喚萬物甦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樣屹立大幽州台上,舉目四望,湧來的是無古無今的孤獨。沒人理會,更沒人理解,只有無法撫平的惆悵在內心翻湧,終於化作兩行澀淚滔滔而下。他眼裡噙著飽含歷史滄桑的悲哀,而不是萬念俱灰。這首詩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傳誦千古,原因大概就在這裡吧。

第三集吳中四士

唐詩經過近百年的醞釀,終於迎來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詩於是挽起狂風,掀起巨浪,鼓動著磅礴於天地的雄渾登上了中國詩壇的制高點,中國古代詩壇上這顆最紅最亮最熱最有吸引力的太陽升起來了。在這段跨度最小,才只有四十多年的時間裡,多少開立宗派的人物,都從時代的風雲中湧現出來。王維、王昌齡、高適、岑參,這些稱雄一世的詩人,都與詩壇上獨絕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視而笑,各自以斑讕的色彩裝點著盛唐的百花園。

賀知章、張旭、張若虛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帶人。這一帶古代屬吳郡,也是叫吳中,因此人們稱他們為吳中四士。他們在當時也是都光芒四射,只是由於被時代的塵埃遮掩,才暗淡下來了,但除包容外,都有一兩首膾炙人口的詩。在聽盛唐諸大家的英雄交響曲和田園交響樂之前,讀讀這些詩人的詩,就像聽小夜曲,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賀知章字季真,愛飲酒,愛聊天,愛開玩笑。他是宰相級的大官,晚年卻又忽發奇想,出家當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紹興這裡的鑑湖一角賞賜給他補貼家用,他晚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由於狂放不羈,因而自稱四明狂客。他和李白是忘年之交。李白在《對酒憶賀監》詩中說:“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李白是個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賀知章了是個狂的可愛的人物,這就可以想像他的為人了。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題袁士別業》)看到人家園子裡林泉優美,儘管不相識,竟然大模大樣進去玩;還聲言口袋裡有錢,討請主人不必為如何款待發愁。從這首詩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他最為傳誦的詩是: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回鄉偶書二首》)

小孩子敢“笑問客從何處來”,湊到跟前來起鬨,說明詩人自己也是樂呵呵的。他“少小離家”,“近來人事半消磨”,只剩下鏡湖水還是老樣子,卻沒有一點哀傷。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達,同時也折射出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和時代精神的豪邁。

張旭外號張顛,以草書為名。他的草書,和李白的詩,裴蠊的舞劍。在當時並稱“三絕”。裴蠊的舞劍看不到了,無從說起。拿李白的詩和張旭的草書相比較,實在是獨具隻眼,其可比之處就在於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領域達到了順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據說張旭寫草書時,寫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瘋跑一氣,然後才趁著酒勁兒那起筆來一揮而就。

著名詩人李欣在《贈張旭》中說的可以證實這一點:“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浩首窮草隸,時稱太糊精。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酒素壁,揮筆如流刑。”張旭是蘇州人,戲稱他為太糊精真是恰到好處。不過他留下的幾首詩,卻不像他草書那樣狂放,想《桃花溪》這首詩所描繪的那樣,“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在淡淡的煙霧中,影影綽綽望見遠處有一座高聳的橋,可是要找的地方還是找不著。詩人來到一塊突出水中的大石頭上,問划船從這裡經過的漁人:從桃花源里流出來的桃花,流得青溪了里到處都是,叫人怎么順著流動的桃花去找到桃花園呢?從表層信息來看,不過是說詩人來遊了一趟桃花源,儘管找不著洞口,可也並不著急。這是詩意旅行,是尋詩。可是我們順著詩人的足跡。再來找一遍看。青溪里這隨著水波翻動的桃花,到底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呢?“世中遙望空雲山”,向哪兒去找桃花園呢?這雲風霧罩的桃花源,是一個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達到的一種境界。因此從深層意蘊看,這又是哲理的旅遊。是在進行曾曾深入的哲理思考。“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

張若虛的生平事跡都不可考,只知道是揚州人。他只流傳下兩首詩。但《春江花月夜》卻是古今傳誦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陳後主創作的,當時還譜了曲,可以唱。後來,詞和曲都失傳了。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是借舊題寫新詩,是借舊瓶裝新酒。這首詩,寫農曆二月間詩人在長江邊上思念故鄉揚州和種種感慨和想像。唐詩中把長江下游寬闊的江面也叫做海,因此這裡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雖然說的是海,指的卻是浩茫茫的長江。詩就從春天、長江、花林、明月和夜晚這五個方面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種種意象穿織組合在一起,反覆詠嘆拂拭不去的鄉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詩人望著一江春水向東流。月亮從寬闊的江面上升起,映著灩灩的江波,展現一片明澈。詩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闊,朦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面對著無限的時空,仿佛突然進入一種失重狀態,進入一種尋求頓悟的深沉。由隨波一瀉千里的月色,詩人又想到江流長在,月光長在,而人生卻是那么短暫,於是繼續感慨地嘆道: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浩白無塵,只有這一輪孤月,在無窮的宇宙中永無終止的漂泊。月亮,最初照見的是什麼人?將要照見的又是什麼人?人類生命的系列雖然是無盡的,但“今日不見古是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只有滾滾滔滔的長江依然在滾滾滔滔的流淌。這種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感慨並沒有一發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為詩人畢竟生活在唐代,畢竟有找到發展機遇的可能性,所以只點到為止。接下來詩的脈絡轉換,轉入傳統的遊子思婦的相思。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zhēn )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古字中讀xiá,xié是近代編入的聲調)。斜(xié)月沉沉藏海霧,碣(jié)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第四集邊塞詩人(上)

盛唐的邊塞詩意境高遠,格調悲壯,像雄渾的軍號,一聲聲吹的歷史都熱血沸騰。

盛唐的邊塞詩人視野開闊,胸懷激盪,充滿了磅礴的浪漫氣質和一往無前的英雄主義精神,。他們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充分體現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詩壇上絕無僅有的奇葩,是後世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在這批邊塞詩人中,七言絕句寫的既多又好的當數王昌齡。七絕在初唐時就開始成熟了,但表現能力還沒有充分發掘出來,佳作還不多,王昌齡以其成功的創作實踐,使七絕這種詩體的概括能力發揮到了極致,與李白同為寫絕句成就最高的詩人,有人甚至說他超過李白。他名氣很大。有”詩家天子王江寧。”的美譽。所以叫王江寧,或說因為他是江寧人,或說因為他在江寧做過官。他的組詩《從軍行》七首幾乎全是精品,從各角度揭示前線將士的心理活動。比如第四首: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出手一句“青海長雲暗雪山”,就把戰爭氣氛渲染的十分飲滿酣暢:“黃沙百戰金甲”既揭示了環境的艱苦,又展現出戰士們輕身許國的英雄氣概。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這種萬里遠隔思念妻子的衰愁,所以會那么無可奈何,就因為每一次思念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因為一出戰就可能再不會回到這“烽火城西百尺樓“來了。這是真正的帶著血絲的相思!”不破樓蘭終不還“,固然英雄氣概十足,但詩人同時也看到了戰爭給普通士兵帶來的痛苦,並沒有一味沉浸在立功封侯的幻想中。

他的《出塞》更是古今傳俑的名篇,被譽為唐代絕句的壓卷之作。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說“秦時明月漢時關”,實際的含義不過是一輪明月照邊關。然而,把明月照邊關這種悲涼的意境推到秦漢時期,這一句就由寫眼前的實景,一變而為飽含歷史深度的虛景,虛實相生,從而使這句詩的內涵變得無比深厚。這也就是說,從秦漢時期以來,一代一代的人就一直在進行這樣的萬里長征,多少人就死在邊關上一去不復返。慨嘆沒有李廣那樣的龍城飛將飛將來擋住胡馬,不讓度過陰山,既痛惜自已無用武之地,不能報效國家,立功邊塞,又深切地同情邊關將士長期征戰,有家不能歸的痛苦。詩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該怎樣來避免這種歷史悲劇的重演。他只能幻想出現飛將軍李廣,用戰爭來制止戰爭,但同時他也深刻地意識到“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塞下曲》)就算能用戰爭來制止戰爭,也是“白骨亂蓬蒿”,同樣是個悲劇,這首詩讀起來特別上口,每一個音跟前後的音搭配的都恰到好處,我們著重從音調的和諧來讀上一遍就會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邊關既有徵夫,內地就有怨女。他的《閨怨》就是寫妻子思念從軍在外的丈夫的: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他的送別詩《芙蓉樓送辛漸》也是獨出心裁的名篇: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的好朋友王之渙,年輕時以豪俠自命,愛擊劍打獵,縱灑悲歌。他詩名很大,是邊塞詩人中重要的一家,可惜他命運不濟,詩集失傳,只錙傳下來六首絕句。據記載,有一回他和王昌齡,高適等人到酒店唱酒,正好來了一批藝人,於是他們約定,等會兒這些藝人唱歌時,唱誰的詩最多,就說明誰的詩名最大,結果一個樂工唱了王昌齡的兩首絕句,一個唱了高適的一首絕句,王之渙說:樂工唱的是鄉下人聽的樂曲。等著瞧吧!果然,一個漂亮的歌妓起來唱道: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那個歌妓又連唱兩支歌,都是王之渙的詩。從這個文壇掌故就可以看出來,他在當時的詩名有多大,這首《涼州詞》是唐詩中的名篇。黃河從白雲中滾滾流出,一座孤城被圍繞在萬仞高山之中,展示出邊塞風光的荒寒壯闊。第三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既可指羌笛吹著表現征人思家的《折楊柳》曲子,也可指羌笛嗚嗚咽咽,似乎在怨塞外的楊柳不肯舒青漲綠來遮綠掩荒寒。全詩既表現了征人的辛苦,又有一種豪邁的氣勢。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首《登鸛鵲樓》更是連三歲的孩子都能背誦。詩人登上山西省永濟縣的鸛鵲樓,望著慘澹的日頭西沉,滾滾的黃河東瀉,視線向東西兩向伸延,使視野無限廣闊。後兩句由實入虛,再推進一步,把視野再次拓寬。四句二十個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卻展現出如此磅礴的氣勢,這簡直是奇蹟!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同時代的另一個詩人王翰,也有一首廣為流傳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葡萄美酒斟進夜光杯,還有隨軍樂隊在馬上彈奏琵琶助興,即將開赴前線的將士怎么能不痛飲!抒情主人公的內心也有幾分無可奈何,但壓不倒那種豪邁的英雄氣概,情緒仍然是樂觀的。這種詩只有盛唐人寫得出來,也只有盛唐人能這么微笑著來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另一個重要的邊塞詩人李頎,也擅長寫七言古詩。他不大看中功名利祿,卻非常想做神仙,服食丹砂,期盼著白日飛升。王維在《贈李頎》詩中說,“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不知從今去,幾時生羽翼”,李頎最著名的詩是《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廓,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難能可貴的是,李頎不但同情“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的漢族士兵,同時還看到了“胡兒眼淚雙雙落”看到了戰爭給少數民族帶來的苦難。“胡兒眼淚雙雙落”再用“胡雁哀鳴夜夜飛”來襯托,胡雁哀求鳴與胡兒落淚這兩個意象疊印在一起,是多么鑽心刺骨的審美刺激力!李頂的這種思想境界,是其他反戰傾向鮮明的邊塞詩人所沒能達到的。就為了這句話,中華兒女也應當在心靈深處塑一個巨大的銅像來紀念他。

第五集邊塞詩人(下)

邊塞詩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詩人是高適和岑參,後世合稱高岑。

高適的性格和李白有些相近,很有相些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氣派。他在《別韋參軍》中說自己“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摜取公卿”。盛唐即是出狂人的時代,自然不會只出李白一個。他才氣沒有李白大,但有實際政治才幹。整個唐代,大詩人中政治才幹最出色的,官司也做的最大的就數高適。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搶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出飛瀚海,單于烈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恆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燕行歌》寫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是從三國時期以後人人套用的老詩題。高適這一首雖然也還是寫了“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但衝破了這一傳統題材的限制,從戰士出征時的心態、戰事的緊急、戰爭的殘酷、到軍中苦樂不均、征人思歸與對和平的嚮往等等,都一壞扣一壞組織在一起。這首詩就像用打擊樂器伴奏的進行曲,節奏強勁而雙沉著,聲勢浩大,使人聽了由不得會精神振奮起來。

高適擅長寫七言古詩,氣勢壯闊,開合動盪,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他的七絕不多,但有幾首也能於小中見大,具有豐富的內蘊,境界高遠。

千里黃雲白日熏,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詩人先極力渲染分手時環境的殘淡淒涼:黃雲千里,白日昏暗,北風吹雪,大雁南歸。在這各氣候中與朋友分手,心情自然更覺沉重。但第三、四句突然一振,在這暗淡的天幕上劃出一道亮色,使氣氛一下變得輕鬆了。這正顯示出盛唐人開闊的胸襟氣度。“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與王勃的“海記憶體知已,天涯若比鄰”更多出幾分豪邁,多出幾分自信。

岑參是盛唐最典型的邊塞詩人,在八世紀五十年代,他曾經兩次出塞,在新疆前後呆了六年。他邊塞詩的特點,我們應當從兩個方面去把握。第一,他是一個好奇的人,正如杜甫說的“岑參兄弟皆好奇”(《美陵行》)。早年他喜歡從出人意表的角度去發現詩。有了邊塞生活的體驗以後,他的好奇天性也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

第二,岑參詩人中的一股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這也是其他邊塞詩人所無法比擬的。他讚嘆別人“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自己就是這樣作為戎裝的少年英雄馳騁在西北戰場上的。他出塞時,才三十出頭,正是充滿銳氣的年齡。王昌齡、高適等年稍長的詩人,隨著開元盛世的逐漸萎縮,朝政的日益腐敗,已經開始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和非正義性的一面時,岑參卻還在戰陣上高呼馳騁顯示英雄氣概。這種心態和思想境界,就使他的詩和高適比較明顯的區別。高適觀察比較深入,更多的看到戰士的艱苦,因而詩的色彩要淡一些。岑參則用綺麗的筆調來凸顯西北地區冰天,雪地,火山,熱海的異域風光,歌頌保衛邊疆的戰爭,歌頌將士們不屈不撓,立功報國的豪情壯志,有一種感人的廳情異彩。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少茫茫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弋相拔,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鏵連錢鏇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詩寫“漢家大將西出師”,在“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的惡劣氣候中行軍。光從這種氣氛的渲染就能使人感覺到,這是一支不可戰勝的鐵軍,所以詩人信心十足地斷定,“虜騎聞之應膽懾”因而要在“車師西門佇獻捷”。這種百折不撓的戰鬥精神,在其他邊塞詩人的詩里很難找到的。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是詩人又一重要作品。這首詩,一開始就使人感到新奇。“胡天八月即飛雪”,按常情說,這種氣候應當使人感到“愁雲慘澹萬里凝”才對。然而,作為盛唐時期一個好奇的年輕人,岑參卻忽發奇想,認為壓在枝頭上的不是雪,而是盛開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兩句至今還經常有人引用的詩句往這裡一擱,就使陰暗的天空突然有了亮色,空氣突然變暖了,從而也奠定了全詩豪邁樂觀的基調。“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展現出一派異域情調。詩人眼尖,還特別注意到轅門上面那高擎的紅旗,色彩對比是那么強烈。紅旗應當是在風中飄動的,只不過偶然風停了,才垂掛著不動。這一特殊情況使詩人又構想入奇:似乎不是風逼著旗子一動也不動地展開,而是旗子凍僵了大風也吹不動。由於用好奇的目光來取景,用入奇的筆調來繪景,就使非常平常的送別場面,被描繪的那么綺麗豪放,使人百讀不厭: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瀚海闌乾百丈冰,愁雲盪慘澹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還應當提一提也以寫古詩著名的崔顥。有人甚至說,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也就是八世紀上半葉,知名度最高的詩人就數他和王維。這至少說明他在當時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聞道遼西無戰鬥,時時醉向酒家眠”。(《雁門胡人歌》)這首詩寫邊地少數民族好勇尚武,粗獷豪邁的精神面貌,真是有聲有色。不過,他的名字是和《黃鶴樓》這首不朽的七律詩聯繫在一起的,還不如徑直來讀這首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第六集山水詩人

山水田園詩人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因此也稱王孟詩派。這些詩人用開闊的胸懷,深細敏感的審美嗅覺,來描繪山水風景的優美壯麗,歌詠田園生活閒適靜謐,從一個側面折射出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農民的安居樂業和時代精神的開朗樂觀。以前對山水詩評價過低,認為是遠離時代的。其實不然。“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詩,只因為是在亂世,詩人才那么心情沉重。那么,在太平時期,王維歌詠“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時代的要求么!

最傑出的山水田園詩人是王維。據記載,王維九歲就能寫詩。像那首膾炙人口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王維十七歲時寫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精通音樂,擅長草書和隸書,繪畫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致宋代大詩人蘇軾稱讚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的詩歌創作,就是以這種全面的藝術修養為基礎的。

三十七歲時,王維曾出使涼州——今天甘肅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

腳踏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堠騎,都護在燕然。

“謂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系》),這首當時就有人譜曲,稱為〈〈陽關三疊〉〉,成為流傳廣遠的送別歌詞,用最普通的詞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么深長,音調又那么響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說的話,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開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紀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劍的奸臣李林甫開始得勢,把兢兢業業治理國家的著名宰相張九齡擠出朝廷,這意味著政治局勢即將發生重大的變化。王維為了逃避可能會有的意外,就開始過一種半隱半仕的生活。這是政治局勢變化對他的影響。其實,王維在封閉狀態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還是他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造成的。他母親長期奉佛,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實,王維在封閉狀態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還是他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造成的。他母親長期奉佛,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對他來說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喪妻以後,他就沒有再娶,一直過著長齋奉佛的獨身生活。這時正是後來對祖國詩歌有深刻影響的禪宗蓬勃發展的時期,他對禪宗的哲理興趣越來越大。他的詩歌風格也發生了變化,早年那種意氣風發的詩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全畫意、詩情和禪理的山水詩。這種小詩像一幅畫,詩情清淡,卻又蘊涵著不把捉的禪理。他這類詩成就極高,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中年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

抒懷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韁利鎖的磁場,內心有一種以安全感為地基的從容不迫,從而能進入一種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帶任何功利的審美目光,自得其樂地去發現及其平凡,有時旁人發現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維是好朋友,在贈王維的詩(<留別王維>)中說:“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可見他是把王維當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跡非常簡單:四十歲以前一直住在襄陽,四十歲時到長安考過一次進士,然而卻沒有考上,從此也就不得不斷了做官的念頭了江浙一代遊歷了幾年之後,最終死在襄陽。盛唐的大詩人,沒有誰一生像他那么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詩是贈張九齡的。八世紀三十年代末,張九齡從宰相的官位上被貶到荊州。由於欣賞孟浩然的詩,就把他請到荊州,並給他小官做。還從來沒做過官的孟浩然非常高興,寫下了這首境界雄闊的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寫洞庭湖的寫洞庭湖的雲霧迷朦,波濤浩渺,寫得氣勢磅礴,充分顯示了盛唐氣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寫的這么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是因為他要用湖來象徵人間吧。在人世間他無依無靠,沒有得力的人物來提拔他,就如同“欲濟無舟楫”――想過洞庭卻找不到船一樣。現在當過宰相的張九齡來了,給他官做,終於使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坐觀垂釣者”,也想到湖邊來釣上一條大魚,也就是想趁此機會來乾一番事業。只是很可惜,一生只活了五十二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是四十八歲了。

從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個大力寫山水詩的詩人。他的山水詩,不因情造景,既有了某種情然後再找出相應的景作襯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於某種景而生髮出某種情來。他在山水詩中,情與景是水乳交融中寫出詩來的。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氣憶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既是寫景,又是抒情,或者說,這是營造出來的一種化境,根本無法說清究竟是寫景還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詩達到這種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說沒有。但只有到了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識地去營造這樣的境界,提高山水詩的表現能力。再以他另一首表現田園生活的名詩為例: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

孟浩然所做的詩中流傳最廣的是《春曉》這首詩,乍看只不過是嘆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謝,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細一想,不是不可以說,這是暗示在社會的風雨聲中,青春容易消逝嗎?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這首詩,人們總是能想起許多失落的惆悵,其實詩的意蘊遠不止這些。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一代詩仙(上)

四川江油縣青蓮鄉,雖然只是個小地方,但卻是一代大詩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詩仙就從這裡起步,以隱隱雷聲的腳步闖進詩壇,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遠閃耀著寶石紅光的詩碑,留下一個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號青蓮居士。據記載,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護府的碎葉城,在今天吉爾吉斯斯坦北部,大約五歲時才遷到這裡。他父親叫李客。“客”可能是是對外來人的稱呼,表明他們不是當地人。據李白自己說,年輕時漫遊揚州一帶,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後人據此推斷,他父親應當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呼吸著這青山綠水的芬芳。他的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種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應當說就是這蜀江的水碧山青的自然風光薰陶出來的。

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則泛指各派的學說。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躍的地方,李白對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莊子為真人,而莊子最超絕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絕頂來看人間,用超然物外的態度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歡哀苦樂。李白所以有那種天上地下獨往獨來的氣概,固然是由於他站在盛唐這座歷史的高峰上,有條件看的遠,但也由於莊子的哲學思想給了他沖開一切傳統束縛的膽識,使他敢於昂頭去觀照宇宙,把視野擴張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還“十五觀奇書”,“十五好劍術”,“十五游神仙”。從這些詩句就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嚮往的卻是“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而根本不屑於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歲時,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開始了他向詩壇的進軍。他是雲,必須飛到天頂去探測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須奔向大海的去揚起海上狂濤。他“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幾乎游遍了黃河中下游和整個長江流域的各個地區。在當時,且不說旅遊主要靠步行,就是騎馬,乘船,坐牛車,要走遍這么廣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時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僅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而且人生閱歷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他當過隱士,在山林里與朋友酣飲縱酒,養了無數的馴鳥。他曾經當過道士,一門心思採藥煉丹,求仙學道,以為真的能夠白日飛升,他精於騎術,擅長射箭,擊劍,以遊俠自命,身上老是帶著一把短劍。他曾經受到朝廷的徵聘,有過皇帝召見,親自下車迎接的殊榮,由一個普通百姓一躍成為翰林學士,在安史之亂中他曾投筆從戎,以東晉著名的宰相謝安自命,想乾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捲入政治鬥爭,被關進監獄,成了囚犯,被判處永遠流放夜郎,遇赦免後,年已六十他還趕到今天的南京,準備去參加平定安史之亂的軍隊。總之,他一生的經歷大起大落,充滿了榮光和艱險。他打過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楊貴妃,朝廷各級官員,下至監獄裡的牢頭,和尚,道士和最底層的農夫農婦。他熟悉各個階層,各種身份和各種職業的人,把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錄在他的詩里。

他能寫高適,岑參那種大氣磅礴的邊塞詩。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應未閒。(《關山月》)。

王維的詩境界幽靜,但又充滿了生機。這種詩李白也有。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

王維詩中有一種禪悅的境界,這是李白詩中所沒有的,但李白這首詩另有一種沉著瀟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

這大概是漢語詩中流傳最廣的一首。遊子思鄉,是小農社會永遠寫不夠的題材。這首詩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這三個意象組合在一起。說“疑是地上霜”,就說明抒情主人公已經意識到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卻偏生又這么聯想,正好透露出他心裡有一層霜,有一股思鄉的冷氣,國人心裡都鬱結這樣一股思鄉的冷氣。所以離開家一看見月亮就會想起這首詩來。

孟浩然的詩把田園生活寫的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園詩,但意趣不大相同。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雲媼家》)

這個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人,並沒有擺出一幅悲天憫人的架勢去同情農民,只是作為一個極普通的旅行者,端起老婦人那碗菰米飯,眼裡噙著淚水,想吃卻又吃不下去。有幾個詩人能具有這樣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呢。

至於他的《將進酒》等等許多獨絕古今的詩篇。別的詩人不要說沒寫過,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灑,與爾同銷萬古愁。

宋代著名詩歌評論家嚴羽,說別人寫詩是用筆一句一句寫下來,李白則只要把必里那股氣一張口噴出來就行了,這個比喻真是恰到好處。詩人站在黃河邊上看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忽然心情一激動,想到這黃河之水就像人類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去不復返,但依舊滔滔滾滾而來。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暫,明鏡中的頭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一轉眼就是一個生老病死的輪迴!面對這無限與有限的矛盾,人活著為什麼不盡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詩人對自己生命價值的實現,是如此自信。正由於這首詩強烈地呼喚真實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強行壓縮的靈魂都到詩里來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暢。

李白的詩名越來越大,不但驚動詩壇,而且驚動了許多達官貴人,最後甚至驚動了對藝術有深厚造詣的唐玄宗。於是天寶元年,李白四十二歲歲,唐玄宗聽從親信的薦引,下詔徵聘他到長安,給予隆重的禮遇。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自以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實根本不懂政治的詩人,栩栩然得意,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他一廂情願地以為,這回真的是大展鴻圖了,唐玄宗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邊,請教他該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錯了,他是完全生活在夢想中的詩人,夢一旦醒來,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第八集一代詩仙(下)

以詩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進皇宮,成為皇帝的嘉賓,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個。詩人能受到這樣的禮遇,也真算黃恩浩蕩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是何等人,豈能把這種過眼雲煙的榮耀看在眼裡,於是他毫無顧忌地臥在這裡,是醉了還是疲憊了?

“興慶公園”這裡的沉香亭,就是當年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的地方。臥在這裡的李白正閉目養神,等待著噴發靈感。唐玄宗賞牡丹來了。名花盛開,美人相伴,當然需要有音樂助興。玄宗嫌舊詞聽膩了沒意思,一時高興,就頒下聖旨叫李白創作新詞。李白不是醉臥在這裡嗎!快起來吧!於是他被人用涼水激醒了,於是一揮而就寫成了著名的《清平調》詞三首。第三首說:“名花清國兩相歡,長使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這樣的詩,有高度藝術修養的唐玄宗能不欣賞嗎?皇帝一聲喝彩,於是眾生迎和,都來助興。可是對李白來說,陪著皇帝尋歡作樂,幹這種御用文人幹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詩人屈從政治家,斷沒有政治家屈從詩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這番道理,才永遠都是那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長安待了三個年頭總共一年多的時間,就痛苦的叫喊著“君王雖愛娥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後人就此認為他在朝亭遭到了讒毀,處境險惡。這話其實信不得。玄宗認為他不是擔負朝廷重任的人才,應當說這是非常準確的評價。按中國傳統的價值觀來衡量,讀書就是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為將相,成為方面大員,才算不虛此生。後人就是用這種心態來看李白,為李白鳴不平的。他們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將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詡,沒有這種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偉大的詩人。可如果他真的當宰相當大將軍去了,他也就不會再想到要當詩人。因此,李白離開朝廷,主要原因絕不是遭到了讒毀,而只是因為他根本不想去適應處處都必須約束自己的政治環境。唐玄宗善於鑑識人物,認為不如給他自由,讓他去寫詩。應當說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這個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舉起詩歌的火炬,來照亮輝煌壯麗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來到洛陽,再這裡遇見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歲的杜甫當時三十三歲,兩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詩人氣質的相近而引發的,但杜甫對李白有晚輩對先輩的崇拜,加上為人比較忠實厚道,因此後來給李白寫了十二首情真意切的詩。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永王李嶙奉命征討叛賊,李白只知道為國家效力,就投在李嶙的帳下。他鬥志昂揚的歌唱著:“三川北劣亂如麻,四海難笨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湖沙。”(《永王東巡歌》)他以為這回該輪到他大顯身手了。誰知李磷野心膨脹,不聽調遣,結果發生內訌,被唐肅宗消滅。李白這一回可是真惹下彌天大禍了,在古代,像李白這樣在卷進爭奪皇室寶座的鬥爭中失敗了,是必死無疑的。然而唐朝畢竟是唐朝,經人營救,皇帝竟也沒有堅持要殺他,只判他永遠流放,最後遇赦又不了了之。這也成了後世貶低李白的把柄。其實這件事什麼也不說明,只說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顆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無時無刻不用真情去擁抱生活,隨便遇上一個什麼人,他就能坐下來與人對飲,歡快的唱著:

兩人對飲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飲》)

他喝的醉醺醺的,陶然自得的睡下了。望著敬亭山,他會象老朋友促膝談心一樣心緒悠然地吟誦著:“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淨亭山。”他能這么呆呆的坐著看山,象孩子一樣透著傻氣。他一路流浪來到安徽涇縣,在一個叫桃花潭的地方住了下來,村裡有個叫汪倫的人常釀造美酒來招待他,臨別時他吟詩相贈送:“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聲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就象老朋友分升時隨便說的話,一個名動中華的大詩人,竟然也沒有一點故弄姿態的矯飾,輕鬆自然,洋溢著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個極為狂傲的詩人,自稱:“我本楚狂人,風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狂,是自信的外現,是對人格尊嚴的充分肯定,是對束縛人的社會習慣勢力的蔑視。他大聲疾呼:“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遊寄譙君遠參軍》),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價值為標準,“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長流夜郎贈辛判官》),他是那樣不可一世,最可貴的,是他用時代的最強音,驚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聲: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

這一聲吶喊,使千百年來被封建制度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人,不願被踩進泥坑去有無力抗爭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靈深出扶起最後的一絲人格尊嚴,在無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點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沒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絲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筆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這種內心世界的外化,他眼裡的黃河,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眼裡的長江是“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伺御虛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筆下卻是“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夢遊天姥吟留別》)。未必真那么險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噓,危呼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蜀道難》)。根本談不上壯觀的廬山瀑布,也是“飛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總之,他處處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氣,賦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審美價值。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誠。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螟。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顛。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發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錙別》);

這裡埋葬著李白(當塗李白墓),埋葬著中國的詩魂。這顆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於現狀,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終於在安徽當塗這裡隕落了。而據傳說,他是從采石磯這裡的捉月台為捉到月亮跳入長江而死的。我們寧願相信這美麗的傳說。他乘著酒興,要把發光的生命交與浩闊的長江。站在這捉月台上,以詩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後的一次追求。於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滾滾的波濤,永遠在中華大地上照耀著,奔流著。

第九集千秋詩聖(上)

杜甫字子美,與李白同為唐代詩壇上的兩個巨人。唐代是中國農業文明發展的頂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頂。安史之亂是唐代由盛轉衰的分界線。因而也是中華農業文明由盛轉衰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把這兩個巨人分隔在山頂的兩側: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側,頭是仰著的。看到的是無窮盡的藍天,悠悠的白雲和翱翔的雄鷹,因而心胸開闊,歌聲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側,頭是低著的,看到的是小徑的崎嶇,深溝得陰暗,因而憂心忡忡,歌聲悽苦。李白是盛唐氣象的標誌,盛唐過去以後,他就凝固成一座無法攀登的危峰,使後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轉入中唐的代表,他從忠君愛國的立場出發,痛斥禍亂,關心人民,因而隨著封建秩序的日益強化,他成了後代詩人學習的楷模,成了我國古代影響最大的詩人。

由於影響大,保存下來的有關他的古蹟也就特別多。他出生在河南鞏縣,在這裡度過青少年時期,於是這裡有,杜甫的故里紀念館,三十五歲左右他到過長安謀求官職。曾“朝叩富兒門,幕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出潛杯心”(《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而一無所獲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幾年,陝西長安縣於是有紀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亂中,他逃往四川避難,路過甘肅成縣時,曾停留一段時間,於是這裡也有一座紀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將進四年,這裡紀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規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歲時他離開四川,經湖北轉入湖南,兩年後死在這裡,於是湖南平江縣這裡有紀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詩名並不大,根本無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時韋觳編選的《才調集》,選唐詩一千首,裡面連杜甫的名字都沒有。可見在當時,杜甫還談不上什麼知名度。到封建秩序開始強化的宋代他才變的詩名赫赫,到明清時期,他才被尊為是聖。

杜甫死後大約半個世紀,中唐詩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說,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蒹人人之所獨專”,“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寫“大或千言,次猶數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寫不出來(《唐檢校共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於是元稹認為,李白雖然也寫詩,但根本無法與杜甫相比。元稹這篇文章,在唐代並沒有起多少作用。同時代的韓愈就認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有自量”,堅決反對抬高杜甫,貶低李白。其實,韓愈不明白,元稹這樣驚世駭俗,真實的用意是要用他和白居易新題樂府詩擴大影響,要達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他們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辦法,又莫過於編造歷史,說他生前就與李白平起平坐,而實際上李白根本無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陽,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現在說杜甫遠遠地超過他,還不使人大吃一驚。這個石破天驚的論斷,首先為歷史學家所接受。《舊唐書》把元稹這些話全文寫進《杜甫傳》,《新唐書》也以此為基調。由於這一誤導,加上從宋朝起杜甫的詩名又如日中天,後世就真以為他活著的時候就與李白並駕齊驅了。

杜甫雖然只能算中唐詩人,他一生五十九歲,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是在盛唐度過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時代,他又和李白、高適和岑參這樣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不染上幾分狂氣。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

睜大眼睛看鳥往泰山上飛,看著看著,覺得山上的雲在胸中迴蕩,使人有一種飄然高舉的感覺。於是決心要攀上山頂,去感受居高臨下欣賞風景的快慰。看見一匹駿馬,他立刻想到“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騎到馬上去馳騁,建立轟轟烈烈的功業。早年的這些詩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氣度,表明他內心充溢著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儘管他的總體詩風與盛唐大不相同,但與大曆時期的詩人也並不同調,沒有那種走投無路的失落感和嘆老嗟卑的衰颯氣象。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始終保持著正視現實的熱情和突入時代的勇氣。

杜甫始終自以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乾坤一腐儒”(《江漢》),反覆這樣強調。儒家主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杜甫則更進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了,他還大聲呵斥“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諸將》),還在為皇帝擔憂。儒生時代是充滿使命感受和責任感的,時時都充滿憂患意識,杜甫就是這樣立身處世的,一輩子都被這種憂患意識驅趕得處於緊張狀態。他年輕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這一點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嚮往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從來不強調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劉備請諸葛亮那樣賞識他,經他三言兩語一點撥就天下太平,就尊他為卿相。而他又特別講究功成身退,像戰國時期的魯仲連一樣,為人排憂解難而不要報酬。杜甫固然也夠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

“安史之亂”爆發時,杜甫已四十四歲。隨後在逃難中,他被叛軍捉住帶到已經淪陷的長安。看著京城的殘破,痛心疾首寫下了他的名篇: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

由於官小詩名也小,安祿山的部下沒有關押他,他就乘機逃出長安,到了風翔找到了自作主張登上皇位的唐肅宗。肅宗為了獎賞他的忠心,封他為左拾遺。後世稱他為杜拾遺,就是這么來的。他不懂官場的厲害,只知道知無不言,結果上任不久就空間站被貶了官。由於俸祿太少,又當戰亂,他乾脆棄官,從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難。也許真的詩是窮而後工吧,時代用冷酷的目光選中了杜甫,讓他受盡種種磨難,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樣的濃黑的悲哀,來記錄盛唐這個偉大的時代如何走向沒落。他的詩被稱為“詩史”,備受後人賞愛,可是又有誰知道,那每一個字都是他眼中的淚,都是他心裡的血,都是無可奈何的慘叫!後來他繞道甘肅成縣(成縣草堂)進入四川,一路上他聲酸詞苦地唱著: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七歌》)

他一路這樣吟唱著,終於來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資助下,他建起了這個草堂。“但有故人供祿米,餘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臉上終於閃起了一絲微笑。他被表薦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後世也稱他為杜工部。他心情輕快地唱著“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長,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後,他還在四川流落了幾年,才終於由湖北轉入湖南。路過岳陽樓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淚流。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整個江南地區被洞庭湖分割在東南兩側,無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著,這時杜甫已經五十七歲,離去世只有兩年了。要不是有文獻資料為證,誰敢相信如此氣魄雄渾的詩句,竟是個多病的老人寫下的。

公元八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歲時,終因貧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條小船上。一個對中國詩歌有過重大影響的詩人,就這樣淒涼地消失了。沒有人為他送葬,沒有人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遠鳴奏著他詩中訴不盡的悲憤。

第十集千秋詩聖(下)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愛國,而忠君愛國,就要關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愛國是真心實意的。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家》)聲明,再怎么窮途潦倒也要為百姓的疾苦呼籲,也要像葵花向陽一樣忠於唐王朝。他一生,踏踏實實就是這么實踐的。

《兵車行》是給杜甫後期詩作定基調的作品。唐玄宗天寶年間,即八世紀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維持著表面繁榮的唐王朝,已經危機四伏,統治者都視若無睹,還在對土蕃進行戰爭。這首詩就是寫對西北邊境用兵給老百姓帶來的痛苦。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乾雲霄……

塵土飛揚,哭聲震天,“爺娘妻子走相送”,壯丁被徵發到西北邊境去送死,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慘景呢!詩人還用鏡頭切換的手法,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與“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疊印在一起,有強烈的對比來加強刺激效果,在小農社會裡,從來都是重男輕女,詩人卻得出了完全相么的結論: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兒子是養老送終的依靠,現在都戰死了,自然還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處總算還有個指望的。對農民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

在安史這亂和以後的幾年混戰中,杜甫描繪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無望求死無門的悲慘圖像,使後世能如見如聞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樣在水深火熱中翻滾,怎樣命賤得跟螞蟻一樣,默無聲息地載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寫了詩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當夫子。結果“老翁逾牆走”,總算逃脫了,剩下老婦人硬著頭皮出來應付。老婦人說,她三個兒子都當兵去了。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三個在前線打仗的兒子戰死了兩個,家裡只剩下老兩口,一個沒一條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來見人的兒媳和一個吃奶的孫子。一家人活到了這份兒上,已經是夠悲慘的了,可是來捉人的公差還不依不饒,非要帶人去交差不可。萬般無奈,逼得老婦人只好跟著走,到前線去給軍隊做飯。於是這一家人經歷了一次生離死別。在被戰爭剿滅了溫情的歲月里,一切無法躲避的災禍,就都會氣勢洶洶地降臨到弱者的頭上。清代詩人袁枚痛苦地喊道:“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多少人在為唐玄宗和楊貴妃的生離死別灑下同情的淚水時,杜甫卻看到了石壕村里這對老夫妻的生離死別。他們不善於吐露無法承受的悲哀,只會默默地哭泣。因為他們是弱者。

如今成都這裡的杜甫草堂何等氣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這裡時,只是一棟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風怒的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這是他五十歲那年,一場大風把他的茅室掀了頂。於是“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失眠中他卻想到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土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人總是這樣推己及人,使自己從來都被苦難壓扁的目光撐出一片樹蔭,苦苦地去為別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無路了,杜甫還在《又呈吳朗》中寫到: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是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

這個無食無兒的婦人,到杜甫門前來打棗充飢,只是一個秋天的事,詩人竟把她記住了。第二年,詩人把這所房子借給一個吳姓親戚。還特意寫這首詩叮囑說:“‘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不為困窮寧沒辦法,這婦人可至於稀罕這幾個棗了子,正因為她心懷恐懼,因此來打棗時一定要儘可能對她和藹一些。你插上籬笆防止她來打棗,這豈不是算得太精細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裡,誰不是連骨頭都被榨乾了!還是多想想在苦難中掙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愛心吧!”這首詩幾乎談不上什麼技巧,純粹是一片真情。詩人用如此廣大的心胸去關懷最底層的窮人時,他自己也正是一個無靠的窮人。三年後就窮死在湘江上的一條船里。

宋代大詩人蘇軾說,杜甫所以是詩人之首,就因為杜甫的確有濃厚的忠君愛國思想。這是符合封建社會的發展趨勢的,因而後人敢於去學他。另一方面,杜詩又特別經得起琢磨,也使後人樂於去學他。他的祖父杜審言,是初唐著名詩人,這使他對詩歌有一種特殊的興趣,告訴兒子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簡直把詩當成傳家的祖業。寫詩對杜甫來說,完全是一種生命的轉移和儲存方式,是使自己從苦難和卑微中跳出來的手段。他聲言“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說明他寫詩是反覆扒敲,反覆錘鍊的,由於駕御語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細琢,特別耐人尋味。尤其是他的律詩,幾乎每一個字都用的那么精當,叫人想不出還能用別的什麼字來代替。比如: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無地一沙鷗。

詩中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垂”字和“涌”字,就用得特別形象,特別有動勢。“平野闊”,天就顯得低,仿佛星星往下落了一段距離,反過來,由於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覺,又會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廣闊的印象。散亂得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著江水前進,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這兩個字本來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處,這就使兩句詩一下變活了,有了更多的層次。杜甫這種駕御語言的本領,使後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境界雄闊,音調響亮。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後人認為這是唐詩中最傑出的一首七律。“不盡長江滾滾來”,抽出來單看,也有點像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但前面有“無邊落木蕭蕭下”,有一種蕭殺的氣象,是長江之水流得很艱難,就與李詩的意趣大不相同了。這首詩就像流過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寬廣,看似平緩卻有一股不可抵擋的衝力。

最為難得的是,杜甫捧起時代的血淚,反覆提煉,用沉重的筆觸寫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世界上只要還有不合理的貧富對立,這兩句用紅寶石拼成的詩句,就將永遠使人警聳!

第十一集大曆詩人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亂爆發了。這次延續了八年的戰亂,使充滿浪漫氣質和理想主義的盛唐精神一掃而光。叛亂雖然最後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從此一蹶不振。公元八世紀下半時,即大曆,貞元年間的這批詩人,都是在盛唐時期度過青少年的。正當他們樂觀自信,洋溢著豪邁的氣概走向生活時,卻突然之間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時代繃出一臉的嚴峻,從社會的各個縫隙里再也找不到迎接他們的微笑了。於是他們不得不背負著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態中,無可奈何地去尋求自己無從把握的歸宿。

劉長卿算得上是大曆詩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詩多半寫個人生活上的寂寞與孤獨,以及對自然景物的欣賞。筆墨簡淡,耐人尋味。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聽彈琴》)。

偶然聽到彈奏古琴曲《風入松》,因為現今人認為這是過時的曲調,不愛彈奏了,所以聽了很感動,但詩人敞開想像,避實就虛,只用像勁風吹過松林發出帶寒意的聲音來描繪琴聲,就嘎然而,此外一切經歷都給讀者去想像。“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是至今仍然活著的詩句。

日幕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首詩寫得非常簡練的詩,標題叫《逢雪宿芙蓉山住人》。寫詩人在風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經歷。妙就妙在詩人不說在這種風雪之夜。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興。而把自己想像成遠行的遊子終於到家了,日幕天寒,風狂雪大,遠行人由小路指引著,走在大山中,人生不就是這樣永遠在奔波著么!

大曆詩人中能自成一家。對後世有較大影響的是韋應物。他有這樣一首詩。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這是唐詩選本必選的名篇,這首詩有幾點值的注意,第一是語言淺切。娓娓道來明白如話。第二詩的意竟恬淡平和,說明詩人是名利比較淡薄的人。第三,從身多疾病想回家隱居又舍不下俸錢,可是拿著俸錢而自己管轄的地方內百姓還在流亡又不能不敢到慚愧,可以看的出詩人是個有良心的地方官。正因為這樣,才會感到矛盾和痛苦。當然這也說明它比較軟弱。剛從安史之亂戰爭的恐懼中走出來的人,驚魂未定,很自然會採用低調來看待生活,把立身處事的大原則從心上摘下來掛在身上。以便要用時能用上,又不致墜的人心動過緩,這是八世紀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態。

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更是一首廣泛流傳的名作。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據說安徽滁縣的上馬河,就是詩中所說的西澗。南方的春天是經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豐富。驟雨剛剛過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漲,也許詩人正想到河邊去吧。可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渡船停在對岸沒人撐過來。好在河邊樹木青蔥 野草碧綠,黃鸝正在唱著歌。那就一邊等著一邊欣賞這河邊的美景吧。詩中展現出一種清幽絕俗的境界,表現了詩人對林泉生活的嚮往。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順便還應當提一提崔護的《提都成南莊》,這也是八世紀下半葉創作的。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流傳很廣,並不是因為詩有多么高明。而他背後有個非常動人的故事。據《太平廣記》記載,崔護年輕時到長安考進士沒有考上,就在長安暫住。清明日他到南郊遊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環繞的村舍前敲門討水喝。有個姑娘開門接待,給他喝水,還靠在桃花樹下含情脈脈的看他。第二年清明他重遊舊此的時,卻敲不出這個姑娘來了。於是就在門上題了這首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還應該提一提大曆時期的詩人張繼。也許我們對張繼這個名字並不熟悉,但是對《楓橋夜泊》這首詩卻不陌生。

月落烏蹄霜滿天,江楓雨火對愁眠。姑蘇誠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據考證,這是在安史之亂中。張繼逃難到江浙一帶寫的詩。逃難,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這種逃難的苦悶,也就不是一般的鄉愁旅緒所能概括的。詩人乘船來到蘇州,停泊在楓橋鎮這裡。他站在船頭,看一彎新月顯現,又往西沉落去,聽烏鴉鳴噪又終於停下來,望著江上點點漁火,還有寒山寺朦朧的輪廓。由於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滿懷愁緒,睡意全無。站久了,他終於不得不回到船艙去,“對愁眠”,也就是抱著排解不開的愁緒躺下。可是睡不著。挨到半夜了還是睡不著。正在這時,忽然寒山寺響起了悠悠的鐘聲,低沉而緩慢,一聲聲敲走了剛剛襲來的一絲朦朧的睡意,敲醒了在異鄉逃難的無法排解的悲苦。於是這首詩在他心頭隱現,有一鱗半爪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首詩最令人無奈的,就在於借寒山寺的鐘聲敲醒人的夢境之後,把人撂在這荒寒中無有著落,並讓人用一生的經歷來消解這夢後的悽苦。

在文學史上,一提起大曆詩壇,人們首先就會想到號稱“大曆十才子”的一批詩人。說是十才子,其實各種文獻的記載都不盡相同,加起來有十好幾個。這些人才華橫溢,在當時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曆十才子都喜歡參禪訪道,遊山玩水,企圖借這種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方式,來緩解亂世帶給他們的痛苦。他們的詩都寫的精巧清麗,但調子是低沉的,傷感的,內容也比較單一,缺乏個性和獨創性。

在十才子中,盧綸有些特殊,他有過十幾年軍營生活的實際體驗,至今還有傳誦的名篇:

鷲翎金僕姑,燕尾繡蝥孤。獨立揚新令。千營公一呼。(《塞下曲》)

這種寫軍營生活的詩,要的就是氣勢。一出場就氣勢威嚴,咄咄逼人。主將發布新的軍令時。千千萬萬的戰士都一起高呼,軍容的那么整肅。這種群體形象,重要的聲勢浩大,不怒而威。

下面的這一首詩更是教孩子們背唐詩時多半會教的。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循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盧綸並沒有到過邊塞;真正到過邊塞而且寫邊塞詩也寫的非常出色的是李益。李益擅長寫七絕,研究唐詩的人認為,他的七絕足可以和李白、王昌齡媲美。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磧里征人三千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剛剛下過雪,沙漠裡寒風刺骨。在這種氣候里行軍,艱難是可想而知的。這時,出人意外地傳來了笛聲,吹的還是《行路難》的曲調,是月光映照下的千千萬萬的戰士都不約而同轉過頭去尋找笛聲傳出的地方。詩人只說到這裡為止,其餘一切就都由讀者自己去補充了。

李益不光是邊塞詩寫得出色,寫人生離合聚散的詩,也有非常感人的:

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喜見外弟又言別》)

詩人和這個表弟是小時候因戰亂而分手的,一別十幾年。如今都已長大。因而見了面,一時竟認不出來了。“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一聯寫的非常傳神。初見時一驚,說明模模糊糊還有那么一點印象,於是才互相探問姓名。這中間包含著多少翻天復地的變化和傷心慘目的事件。詩人只用“別來滄海事”一句,就把這股潮水閘住了。為什麼才一見面,就“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幾重”,又要各奔東西呢?自然還是因為戰亂,給人造成的生活艱難。

第十二集韓孟詩派

韓愈是河南孟縣人(韓愈墓)。他曾是唐代中國文學史上的散文家和詩人,是一個叱深咤風雲的人物。他所倡導的古文運動,對解放和擴大漢語的表達功能起過扭轉風氣的作用。他是個語言大師,寫文章主張“惟陳言之務去”,就是說務求避免用爛熟的詞語。從這種主張出發,他創造了許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語彙。如“面目可憎”,“垂頭喪氣”,“不平則鳴”,“俯首帖耳”,“搖尾乞憐”等等。這些詞語又形象又生動,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幫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調張籍》)

這裡不過是說,李白和杜甫都是偉大的詩人,無知小兒故意貶低李白,只不過像螞蟻妄想搖動大樹。可是被韓愈這么一寫,就有一種震撼力。

韓愈既寫文學史上最傑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寫作手法運用到詩中來,就是說,不追求詩句的緊縮,而欣賞詩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傾向引入詩中,也就是所謂的“以文為詩”。

玉川先生洛城裡,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俾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十餘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寄盧仝》)

且不說“破屋數間而已矣”是純粹的散文句,還帶之乎者也這類虛詞,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從語序看都符合口語的習慣,不過這種平直淺白的散文句,卻又別有一種瀟灑自在,讀起來使人感到親切。

喜歡在詩里融入哲理。

《山石》這首詩,可以說是他的代表作。“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粗糲亦足飽我飢。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糲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 ,嗟哉吾覺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把議論引入詩中,這可以說是韓愈開創的風氣。可以這樣來總結:韓愈是中唐也是整個唐代開宗立派的大詩人。他的詩狠便奇險,氣魄宏大,想像豐富,像驚風掠地,閃電騰空,有一股不可阻擋的氣勢。他追求新穎、奇特,甚至不怕流於怪誕。在遺詞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極力要從前人的圈子裡跳出來,以期能產生一種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不過他有時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讀不懂。他又愛在詩里發議論以致有時造成說理的成分太重,雖然新奇,卻往往沒什麼詩味。由於他的詩狠重奇險的風格牲非常突出,影響很大,同時缺陷也明顯,因而在後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褒揚的說他超過杜甫,貶低的則說他根本不懂詩。宋朝人愛在詩里發議論,搬弄學問,就跟他有很大的關係。

這裡陝西扶風縣法門寺。法門寺之所以著名,是因為這裡有鎮寺之寶——佛骨。為了這節佛骨,韓愈曾差點兒丟了性命。當時,信佛的唐憲宗把佛骨迎入宮中,於是在京城長安引起轟動。針對這一事件,韓愈寫了《論佛骨表》,指出信佛對國家沒有好處。文中提到,自東漢以來,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憲宗勃然大怒,非要處死他不可。由於大臣們苦苦求情,他才算撿回一條命,被貶到廣東潮州。韓愈起程去潮州時,路過陝西藍田縣的藍田關,寫了這首給他的侄孫韓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原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李白的詩是一口氣噴出來的,韓愈也一樣。不過,李白隨心情而定,也許是一聲怒吼,也許是一聲嘆息,講究的是自然。韓愈則不然,總的看來,使人感到就像唱黑頭,運足了全身的氣力,猛一嗓子喊出來,要的是一下把人鎮住的效果。這就叫氣勢!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會閒人! (《忽忽》)

這裡說的,不過是莊子式的達觀,把生和死等同起來。按常情來說,既然活著不覺得有什麼可快樂的,寧願得到解脫,那么接下來就應當說些一了進了的話。然而詩人只點到為止,立即就反彈回來,霎上一句“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希望能長出像莊子說的那種大如雲團的翅膀,從天地間飛出去。這種詩,本來不管怎樣來淡化死亡的悲哀,調子也不可能高揚起來。詩人卻硬是唱得如此悲壯,可見他絕不肯踩著別人的腳印去尋找寶臧,寧可流於怪誕而受指責,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韓愈對孟郊可以說讚不絕口,一有機會就為他擴大聲譽。不查資料,就會以為這是一位長者在獎拔後進。其實,韓愈比孟郊小十七歲,兩人只能算忘年義。他們寫詩都好奇異,避熟求生,因而就稱為韓孟詩派。

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不恨歸來遲,莫向監邛去! (《古別離》)

妻子本來不願意讓丈夫出遠門,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不得不退一步,只求丈夫不要像司馬相如走到監邛就愛上卓文群那樣把自己拋棄。這比做妻子的反覆叮嚀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他最有名的詩是《遊子吟》,據人統計,這是流傳最廣的詩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監行密密縫,意鞏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按常情,遊子衣服破了就會想家,回來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親的卻內心矛盾,既盼兒子早早歸來,又怕衣服縫得不結實破了沒人補,特意“監行密密縫”,寧可自己倚門盼望,也不願叫兒子為難,詩最感人的地方就在這裡。講究孝道了幾千年的國人,誰知道還要為這首詩流多少眼淚!

賈島也是韓愈賞識的詩人,也以苦吟出名。他寫過一首《送無可上人》的五言律詩,裡面有兩句說,“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頭一句特別尖新奇巧。寫人不說人,而說人映在潭水裡面的影子,這樣從形影相弔來著眼,愈益顯出行人的孤獨和寂寞。

閒居少鄰並,劃經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題李凝幽居中》)

“黑雲壓城城欲摧”,是經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詩,大概誰都不會感到陌生。也許連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這是被譽為鬼才的短命詩人李賀的作品。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紅旗監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群黃金台上意,擔攜玉為群死。 (《雁門太守行》)

詩中寫一位將軍在“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緊急關頭,帶領士兵出擊。詩中黑、金、胭指、紫、紅這些濃重的色塊拼鑲在一起,對比強烈,具有很強烈的刺激效果。再加上角聲的悽厲,喜聲的沉悶,益發加重了苦戰的悲壯。

如果不是記載,我們大概不會相信,這是李賀十八歲時的作品。意境這么蒼涼,氣勢這么悲壯,難怪大詩人韓愈讀起他的詩來不禁肅然起敬。

李賀只活了二十七歲。據說他死時,看見了一個穿紅衣服的人來叫他,說是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樓,召他去寫一篇紀念文章。在人間一生不得志,也許只有在天堂才能施展他的才華吧!生活所喚起心理反應,總是沉重的,就連唐代人活得也並不輕鬆!

第十三集新樂府派(上)

唐憲宗元和年間,即公元九世紀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亂已過去半個世紀,唐王朝終於又從衰亂中想有所作為了。於是整頓賦稅,以增加收入,平定幾個鬧獨立的藩鎮,使全國終於又形式上統一了。詩壇上於是也逐步擺脫八世紀下半葉那種內容單薄、形式精巧的詩風,不僅出現了以韓愈為首的奇崛險怪的詩派,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派,而且還有柳宗元、劉禹錫等獨樹一幟的名家。

所謂樂府詩,是指東漢末年至唐代,即從二世紀後半葉至七世紀初,可以用作歌詞來歌唱的那些詩,如李白的《行路難》、《蜀道難》等等;而所謂新樂府,則指模仿樂府詩而又不再用樂府舊標題,而依據內容另取一個新標題的那些詩,如杜甫的《兵車行》以及”三吏”、“三別”等等。

新樂府運動是一次頗有聲勢的詩歌運動。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雖然文學史上一貫稱元白,但白居易是這一派的理論奠基人,詩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洛陽白居易墓)。

新樂府運動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服務,即詩要“為君為臣為民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新樂府序》),在這種理論指導下,白居易在唐憲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紀最初十年,創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種不合理現象的諷喻詩,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樂府》五十首。這些詩觀點鮮明,提法尖銳,使執掌軍政大權的達官顯貴咬牙切齒。不過他這種政治熱情保持的時間較短,寫諷喻詩的時間更短。到四十四歲時,他遭到了報復,被貶為江州司馬。經過這一次打擊,他就禮佛參禪,走上了獨善其身,埋頭寫閒適詩的道路。

為了充分起到宣傳作用,這一派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主張用淺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語言來寫詩。據說白居易寫詩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識字的老婦人都能聽懂為止。這自然不免誇張,不過他的詩讀起來輕鬆,比韓孟詩派好懂,這也是事實。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一叢深色花”,就相當於十戶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納的賦稅。十戶人家交納的賦稅才夠貴族買一束花,那么,農民該怎樣把骨頭磨成錢,才能滿足貴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樂府》中的《新豐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無法讀下去。“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垢。”老翁為什麼會成為獨臂的殘廢人呢?因為天寶年間宰相楊國忠為了建立邊功,提高威信,兩次發動對雲南南詔的戰爭,共動員兵力二十多萬,都全軍復沒。“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為了逃脫必死無疑的出征,於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從詩的角度來說,這首詩到這裡,應當說恰到好處。其餘一切,該由讀者自己去想像,由讀者根據詩人安排的邏輯去做結論。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詩題下加上“戎邊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於寫一首感天動地的好詩,而在於通過這首感人的詩使人受到教育。因此他接著寫道:“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人生怨,請問新豐折臂翁。”從這首詩的動機來看,加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他的另一首《賣炭翁》則註明“苦宮市也”,意思是苦於宮市的禍害。宮市是唐德宗貞元年間,即八世紀末至九世紀最初幾年一種擾民的弊政,即由太監直接到街市上採購皇宮中所需要的一切。太監以皇帝的名義出來採購,還有不作威作福的!詩中的賣炭翁就遇上了這種比搶劫還要卑鄙的掠奪。“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老人在終南山辛辛苦苦燒炭,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賣了以維持衣食。一場大雪後,老人趕著牛車賣木炭來了。儘管衣裳單薄,凍得發抖,他還是“心憂炭願天寒”,因為越冷越凍,興許越能賣個好價錢。結果偏偏就遇上兩個太監,指令他把牛趕到成北的皇宮去:“兩騎翩翩來者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若懸河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這千多斤的一車木炭,是老人多少個日日夜夜燒出來的!可換回兩個布頭和一個萬丈深淵一樣的失望。也許賣炭翁當年就抱著兩塊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紗綾死去了,可又有誰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樂府詩幫著不幸的人討回公道,除了賣炭翁還有那個《上陽白髮人》。十六歲時,她“臉似芙蓉胸似玉”,因此被選入皇宮。可是,“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在皇宮裡,沒有值得回憶的,也沒有值得遺忘的。“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髮人。這種現象原是封建社會無法更改的弊政。青春被迫凋謝在皇宮裡的這個宮女,總算在白居易的詩中吐出了這一口淚血熬成的苦水。

不過也應當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當時是比較保守的。在《新豐折臂翁》中,他把進攻南詔的戰爭罪責,完全推到了楊國忠頭上,似乎與唐玄宗沒什麼關係。在《上陽白髮人》中,也認國這個上陽人的悲慘遭遇,都是楊貴妃的嫉妒造成的。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銀瓶》中,一少女為愛情而與男子私奔,最後受到封建禮教的迫害,他認為這是罪有應得,特意寫這首詩來“止淫奔”,也就是告誡人要主動服從封建禮教。詩中寫少女私奔後,“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因為不是明媒正娶,終於被趕出來。詩人得出的結論卻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可以說,白居易這種思想在唐代並不符合時代潮流。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劇作家白樸寫的《牆頭馬上》,雖然是在這首詩的提示下寫的,最後卻讓這私奔女子變成名正言順的狀元娘子,當初迫害她的人還不得不向她賠禮道歉。

白居易是個神童,據說生下來才七八個月能認識“之”字和“無”字。後世稱識字不多為略識之無,就是從這裡來的。他十幾歲時寫的《草》這首詩,最足以說明他的天才: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關於這首詩還有個小故事:白居易年輕時,拿著詩集去拜訪詩人顧況,想求他在公眾場合幫著揚揚名。“居易”這個名字,根據詞義可以解釋為住下很方便。也許他對白居易的第一印象並不太好吧,就開玩笑說:京城裡糧價高得很,住下很不方便吧。等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聯時,不禁大為驚奇,忙說: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全國哪兒住下都方便得很!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第十四集新樂府派(中)

白居易一生,以四十四歲時貶為江州司馬為分界線,明顯地分為前後兩期。後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來看待一切榮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來達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獨善其身”來求得內心平衡。

任江州司馬時,他曾來廬山花徑這裡遊覽。這“花徑”兩個字,據傳就是他寫的。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寫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的居易的絕句都有過分直露的毛病,這一首算是較好的。山下桃花已謝,而山上桃花正開,就像人生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因寫新樂府而被貶謫,而苦悶,轉到獨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後終於又得到解脫,這首詩正符合他這種心境。

不過,足以使白居易詩名不朽的,學是他三十五歲時寫的《長恨歌》和四十五歲時寫的《琵琶行》。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詩中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可見這兩首詩流傳之廣。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還是由於這兩首詩。

《長恨歌》寫唐玄宗李隆基(陝西蒲城秦陵)和楊貴妃(陝西興平楊貴妃墓)生死相戀的故事,是個愛情悲劇。只是由於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牽涉到國家的安危。他瘋瘋傻傻地愛著楊貴妃,以致“從此群王不早朝”,荒廢政務,弄的“漁陽鼙鼓動地來”,發生了安史之亂。對李隆基這種舉措失當的行為,捎帶批評幾句。這原是主題展開中必然要涉及的。更何況,白居易這時正全力以赴在寫諷喻詩,因而說到李隆基時語帶譏刺,也是極其自然的。可問題是,前三十句除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從此君王不早朝”等個別詩句帶有明顯的貶義外,其他各句都還只是客觀地描述兩人相愛的過程。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詩,只在前三十句帶貶義。就說這是先寫好色誤國,後寫愛情悲劇,兩個主題糾纏在一起,這是說不過去的。其實根本原因在於,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年來,皇帝是沒有資格當愛情悲劇的主角的。可是在《長恨歌》中,卻偏生以皇帝為主角。於是就只好說,前面寫的是好色誤國,後面寫的才是愛情悲劇,以此來緩解自己給自己拆橋斷路的所謂矛盾。

《長恨歌》極善於人敘事。寫楊貴妃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這一句,一切誇張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詞就都有成多人造棉的了。“回眸一笑”是說明書態,“百媚生”是意態所引發的效應,一個活生生的美人朱在我們眼前凸現出來了。“後宮侍麗三行人,三行寵愛在一身”,這樣來正面寫楊貴妃的得寵,概括得雖然精當,但顯得抽象,缺乏震憾人心的力度。於是,詩人緊接著又補足兩面三刀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小農社會從來就重男輕女,詩人抓住這一點進稈誇張,從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這種習慣心理的必變,來寫楊貴妃的得寵和得勢所造成的影響,真算是入目三分。由於主題是生死相戀寫安史之亂就只用“漁陽鼙鼓動地來“一語帶過,寫楊貴妃的死也只用“宛轉蛾眉馬前死”就徑直切入刻骨的思戀。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這還是陪襯,重點是回到長安以後的思戀。

歸來池宛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落葉時。西宮南宛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子弟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瑩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這一段敘事又簡潔,又豐滿,每一句都有緊扣時令和眼前的實景。句句都有在敘事,又句句都有是抒情,情景交融,天衣無縫。接著又翻出一層波瀾,寫臨邛道士升天入地尋找楊貴妃的靈魂,使生死相隔的兩人再重見一面。

“聞道貌岸然漢家天子合,九華帳里夢魂驚。攬衣扒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 飄飄舉,又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乾,梨花一枝春帶雨。:可是兩面三刀人到底也沒能見上一面,只留下一個無法填平的恨海,永遠衝擊著讀者的心岸。”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能把這種生死相戀寫得這么淋漓酣暢,白居易敘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屯步。

《琵琶行》作於十年以後,是他貶為江州司馬的第二年,這時白居易已經四十五歲。被趕出朝廷,趕到江州------今天的九江時,這算不香多么沉重的一次打擊,竟使他情緒一落丈。不過,他的熱情畢竟還沒有完全冷卻,還能彈射出憤懣的火花,因此才提高了這首詩的品位。

“潯陽江頭夜送客“,點出地點:”楓葉荻花秋瑟瑟“,點出時令:”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點出抒情主人人公的心境。這幾句是為琵琶女的出場作鋪墊的,同時又烘托出一種淒涼的氛圍,寫得極為緊湊。“別時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正在這時,琵琶女出場了忽聞水上琵琶聲“,然而卻又::”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摭面“寫彈琵琶這一段,最妙的是寫得有聲有色,有景有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么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進入高潮以後,又“銀屏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無形的聲音,轉化有視覺形象的審美對象,色是月色,彈奏前是”別時茫茫江浸月“,彈奏完了以是”唯見江心秋月白“。景是”東船西舫悄無言:,兩面三刀條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並靠在江邊。情則是琵琶聲喚起抒情主人公的惆悵。這種惆悵無處不在,琵琶彈出的每一個音,可以說都是抒情主人公心靈的顫動。“唯見江心秋月白”,“東船西舫悄列言”,這淒涼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有是飽和這惆悵的,反彈琵琶這一場景寫透之後,詩人借琵琶女訴說身世。然後逼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琵琶女是從京城流落到九江這裡來的,而詩人則是被貶謫而來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琵琶女“暮去朝顏色故”以至“門前冷下車馬稀”,年老色衰,終於被逐出舊日的約會快。這種心情是悲憤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抗議。詩人說: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這種感慨的底層,同樣拆疊著悲憤。他又怎能不悲嘆一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這震撼人心的兩句詩,一千多年來曾被人反覆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發情感的閘口。

到晚年,白居易寫獻計獻策特別愛表現它的閒適心情。這類詩對後世士大夫的影響很大。現在我們來讀這首閒適的小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

綠酒紅爐,紅綠相配,在陰沉沉將要下雪的黃昏,一看就使人產生溫暖的感覺。但寂寞無法排遣,於是想找朋友聊聊天。“能飲一無”,能來喝上一杯酒么?這一聲問得多么親切!

第十五集新樂府派(下)

新樂府派運動是九世紀初元稹和白居易發起的。不過,在這一運動正式興起之前,年長几歲的張籍和王建,就已經在寫這種類型的詩了。

張籍與奇崛險怪詩派的領袖韓愈和新樂府運動的代表白居易,都有是好朋友。他的樂府詩,有許多還借用古題。如《董逃行》就是。不過,雖然是借用古題,寫的卻是時事,與白居易的《新樂府》性質不一樣的:

洛陽城頭火瞳瞳,亂兵燒我天子宮。宮城南面有深山,盡將老幼藏其間。重岩為屋橡為實,丁男夜行候訊息,聞道官軍猶掠人,舊里如今歸不得。董逃行,漢家幾時重太平!(《董逃行》)

洛陽是唐朝的東都,在安史之亂中曾兩次被叛軍攻陷。在這種拉鋸戰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苦的是,官軍並不比叛軍好:叛軍殺退了。“丁男夜行候訊息”。——小伙子夜裡下山來打聽訊息,聽到的卻是“官軍猶掠人”——官軍還在搶東西,抓夫子。

元代落曲作家張養浩說:“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潼關懷古》)不論是正在當皇帝的人丟了寶座也罷,遜是想當皇帝的人奪得了寶座也罷,受苦受難的還都是老百姓。

張籍還有許多樂府詩,則是根據內容來擬定詩題的。像《征婦怨》: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婦人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晝燭“這個比喻用得非常貼切。在封建社會裡,女人出嫁前從父,出嫁後從夫,夫死則從子。這就是所謂的“三從”。現在這位婦人的丈夫戰死了,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幾年之內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對象。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據,豈不是像晝燭——白天點燃的蠟燭一樣,一點點耗儘自己,而對別人卻毫無意義。

新樂府運動中一個重要人物李紳。他寫了二十首《新題樂府》,元稹看了覺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這又引發了白居易的詩興,一氣寫了五十首,並改名為《新樂府》。可惜的是,李紳的《新題樂府》二十首全部失傳。後人知道李紳這個名字,完全是由於他那首不朽的絕句: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憫農》)

這首“鋤禾日當午”,與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應當是古詩中流傳最廣的兩首。這首詩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於把“盤中餐”直接與“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聯到一起,使人一端起碗來由不得就想到這“盤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樂府運動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張籍是好朋友,後世因稱他們的樂府詩為張王樂府。他和張籍一樣,詩歌語言通俗平易,有明顯的口語化傾向。像這首《渡遼水》:

渡遼水,此去鹹陽五千里。來時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亦有白骨歸鹹陽,營家各與題本鄉。身在應無回渡日,駐馬相看遼水旁。

戰爭,是人類肌體上永遠在流血的創口。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為它帶來的災禍呼天搶地,世世代代都在呼籲“淨洗甲兵長不用”,卻誰也沒有能力使這個創口止血。古人曾經從各個角度訴說戰爭的殘酷,早已把這個老話題說得驚心動魄了。王建這首詩,卻只攝下士兵渡過遼河時的一個鏡頭。未過遼河,雖然“此去鹹陽五千里”,故鄉早已像夢一樣地渺茫了,但畢竟人還活著,而一過遼河就“身在應無回渡日”,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腐爛剩下的這把骨頭能被送回故鄉——“亦有白骨歸鹹陽,營家各與題本鄉”,使親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喚醒罷了。駐馬相看遼水旁“——在遼河旁邊停下馬來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個記憶吧!加為這是在走向戰爭,而戰爭,是吞噬千千萬萬的生靈也永遠餵不飽的猛獸!這首詩沒有寫戰爭的過程,也沒有寫戰爭的結局,而只用戰爭開始前士兵們沉重的心情來打動讀者。

王建還有寫宮女生活的《宮詞一百首》,在文學史上也是很有名的。有的寫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認識價值,如:

宮人拍手笑相呼,不識庭前掃地夫。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

被囚禁在皇宮裡的宮女,就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首詩看似輕鬆,卻揭示了宮女所過的空虛慘白的一生。

新樂府運動最先的倡導者元稹,在當時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學史上一直“元白”並稱。

現代人提起元稹來,主要是因為他創作的傳奇《鶯鶯傳》,是一篇優秀的小說改編為《西廂記》後,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這是悼念結髮妻子的。妻子死時二十七歲,元稹三十歲,因為還沒有發達,所以特彆強調“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由於是原配,兩人共過患難,詩人寫詩的時候動了真感情,詩寫的也就特別投入。另外,律詩為了層次多,內涵豐富,就使詩句緊縮,詩句緊縮,就不得不打亂語序,根本不考慮口語的習慣。元稹這二首詩,則比較接近口語。感情真摯,用語淺近,放說兩人在一起的種種瑣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有人情味。“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賢惠,用野菜補充食物,掃落葉當柴燒,生活如此清貧也心甘情願。可是“今日俸錢過十萬”,等詩人發達了,俸錢多了,妻子卻已死去,只能“與群營奠復營齋”,只能用這些錢業給妻子做道場。這才真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元稹還有一首《離思》,頭兩句也至今還有人引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為修道半為君。“曾經滄海”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

第十六集別調獨彈

中唐後期,除以韓愈為首的韓孟詩派和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詩派外,還有兩個風格獨特,有傑出成就的詩人。

柳宗元是古文運動的中堅,與韓愈齊名,世稱韓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們就算沒讀過他的散文,也肯定知道“黔驢技窮”。這個成語,就出自他們的《黔之驢》這篇寓言。這是人所熟知的。

柳宗元三十三歲時被貶到永州,就是今天湖南零陵。他在這裡呆了十年,政聲很好。後人為紀念他,在這裡建了柳子廟。他心胸比較狹窄,被貶到這裡以後,心情非常苦悶。儘管他是哲學家,又篤信禪宗,但窮源朔流的哲學深思,與禪宗主張用平常心看待一切的教義,都沒能使他變得開朗一些。他的詩文中,總是流露出一種無法排遣的悽苦。秋天,游朝陽岩這裡的南澗里,儘管山谷里鳥聲清脆,清溪里水草飄動,他也覺得這是個好地方,走著走著就忘了身心的疲勞,但轉眼之間就憂從中來。

去國魂已游,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南漳中題》)

“孤生易為感,失戰船少所宣”——孤零零被貶謫在永州容易產生悲感,被擠出軌道的人乾什麼都總是不合時宜:這是他心情悽苦的總源頭。內傷造成的靈魂震顫,絕不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所能治癒的。靈魂中涌溢出來的暗淡,會把一切都染成灰濛濛的,看這首《江雪》就知道了。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一首流傳極廣的詩。大雪籠罩千山萬徑,白茫茫一片,沒有鳥飛,沒有人行,只江邊上有一葉孤舟,舟中一個披蓑戴笠的漁翁獨自在垂釣。將山、徑、舟、江、雪這些景物,用絕、滅、孤、獨、寒這些詞連綴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全詩寫景,沒有一個字關涉到詩人的感受,但詩人的孤獨悽苦,卻又隱藏現在每一個字里,景也就是情。景是暗淡的,情也是暗淡的。漁翁,這樣獨守寒江的。但他就是不走,因為在這灰暗的最底層,畢竟不家一份倔強在支撐著他,使他咬緊牙關,抵禦著環境的寒冷。

《漁翁》也是至今仍有藝術感染力的詩。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風人, 矣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彩相逐。

“漁翁夜傍西岩宿”中的西岩,就是這個朝陽岩,下面是汀江的支流瀟水。“曉汲清湘燃楚竹”是和“湘”,本應作“瀟”,只是因為瀟 水在不遠處就匯入湘江。而且瀟與曉同音,念起來繞口,所以詩人改作“清湘”。詩人大概是在東岸望著朝陽岩吧。他看見漁翁在汲水作飯,等太陽出來、煙霧消散時,漁翁已離去,青山綠水中傳來唱《矣乃歌》的歌聲。殘剩的白雲,依然在朝陽岩一飄拂。這首詩意境特別清幽超遠。景物既清晰,又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可把捉。表面上閒適恬淡,骨子裡仍有一種拂拭不去的失落感。

十年後,他被召回朝廷。路過屈原投水自盡的汩羅時,他感慨地唱著:“南來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汩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汩羅遇風》)他沒有像屈原一那樣 被永遠拋棄,雖然離開朝廷十年了,畢竟又能回去了。因此他希望汩羅這裡的大風,不要把他的船吹翻,使他像屈原一樣被淹死。因為他生活在聖明時代。可是他興沖沖地剛趕到長安,卻被一瓢冷水衝到更遠的廣西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於是他又來到湘江上,又坐上船朝南走。這時他四十三歲。“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來。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再上湘江 》)也許他已經感到,這衰弱的肌體無法再支撐下去了。也許他是在盼望,朝廷能早一點再招他回去吧。“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他把有限的年歲一天一天向無限中數去,已經無法再抵抗孤獨物襲擊了。四年後,他終於被子寂寞擊倒了,他已經無可奈何地死在這裡了。這是他的衣冠墓,這裡是記念他的柳侯祠。他的心情太沉重了,聽聽他這酸澀有歌聲:

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憶,散向峰頭望故鄉。(《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讀這首詩,我們也許會以為柳宗元看見是什麼險峻的窮山惡水。其實,這裡的山,與韓愈說的“山如碧玉簪”的桂林奇山相似,是以柔美著稱的。然而,柳宗元渴望見到京城長安和長安的親友時,正是這此挺立的山峰,擋住了他的視線,便函他鬱結的愁緒無法排遣。於是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這些山峰就不再是柔美的,而像尖刀一樣剜割著他的心靈,使他痛苦。從詩的情緒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已經不像十年前貶到零陵時那樣了。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心裡到底還有一股火氣,還敢頂著嚴寒支“獨釣寒江雪”。更主要的是,他大概以為在零陵呆個幾年事情也就算過去了。他沒有想到一住十年且不就等來的竟是更沉重的打擊,被趕到更遠的柳州來了。以前他還能強迫自己顯出幾分曠達,把心緒調節的儘可能閒遠,以此來減輕內心所承受的壓力。可是現在不同了,明明是“射工巧伺遊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嶺南江行》)——名叫射工的鬼蜮詭詐地含著沙子來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而颶風將起的雲彩又使海上的旅客驚恐——到這步甲地了,又怎么能裝得出輕鬆來呢!因而到柳州以後,柳宗元的詩傾訴的只是痛苦和悲憤了: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代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站在柳州城樓上,回顧是一片滄桑。驚風扑打這水面的荷花,密雨清洗著牆頭薜荔,攪得天地間一片驚恐。重疊的樹遮擋著,使人無法向遠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么彎彎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從這裡走不出去。南昌他和劉禹錫等五個人,一同被趕到南方少數民族地區,已經夠慘的了,何況還音訊通,連彼此的情況也很少知道。這裡吐露得是不加掩飾的悲憤。為了說明問題,不妨再談一篇他的《漁翁》,以便進行比較:“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汀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矣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柳宗元望著朝陽岩的時候,是在看風景,看著漁翁“曉汲清湘燃楊竹”,生活的那么自由自在,他是嚮往的。還敢去嚮往,就說明至少他心裡還有夢。站在柳州城樓上則不同,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極目望去,看到的都顯形的人際關係。“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這樹這河都不再是審美對象,而只是一種可憎惡的敵對力量,時刻都侵逼他的安全,因此這種外物,他只能用憤懣進行抗拒,以此來保護自己。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本奴。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柳州西北隅種柑樹》)

柳州的柑樹雖多,但都不是柳宗元種的了。只有柳侯祠內這個柑香亭,還在提醒遊人他在這裡種柑樹這件事。“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他是渴望見到細小的白花開滿柑樹,扁圓的果子綴滿柑樹,還是因為這將意味著長期貶謫因而不願看到這樣的事實呢?也許兩方面都想過吧,“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而是怕待到柑樹成林老死在這裡。

第十七集一代詩豪

比柳宗元大一歲的劉禹錫,雖然因為參加政治革新活動同樣遭受打擊,但心理承受能力卻大的多。劉禹錫貶到朗州——今天湖南常德時,是三十四歲。正感到春風得意,一覺醒來卻被趕出了朝廷,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但他這個人求異心理很強,乾什麼都想與眾不同,不肯人云亦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償詞二首》)悲秋,從來就是詩人的職業病,他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認為天高氣爽的秋天使人心胸開闊,更有詩意。同時,他的自我表現欲也比較強,愛顯示自己。晚年與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時,還得意洋洋地唱著:“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雲外倚樣桿。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遊人舉眼看。”(《同樂天登棲靈寺塔》)站在塔頂上大聲說笑,他居然以此為樂。劉禹錫也研究哲學,也篤信禪宗,但效果與柳宗元不一樣,在怎樣用於立身處世這一點上,他也得到了踏踏實實的好處,他能通過哲學的深思,,把生活中的愁恨化解為一種具有歷史濃度的感悟。這樣,他就能從有限的時空跳出來,在更高的層面上求得心理平衡: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穸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唱一曲。暫憑樽酒長精神(《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在巴上楚水這樣的淒涼地區補棄置二十三年,回來後成了出土文物一樣的老古董,許多朋友都死了。但他卻把悲痛凝聚在“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詩中。儘管把自己比作“沉舟”,“病樹”,內心悲苦,但他把這種悲苦擺到時光流逝的廣闊背景上來關照。使悲苦化為透徹的哲理。

劉禹錫不僅心胸比較開闊,遇事能想得開,而且有一股不服氣的倔勁兒。他被貶到湖南長德,待了十年。召回長安後,因到玄都觀去賞桃花,又寫了一首惹禍的詩。

紫陌紅法扶成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元和十年自朗州如至就戲看花諸君子>)。

這意思是說:如今滿朝新貴,像盛開的桃花一樣紅火,都是我劉郎被趕出長安以後,爬上來的呢。因為這首詩,他又被貶到連州__今天廣東北部州和四川奉節,貶來貶去一貶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歲再回到長安時,玄都觀里的桃花已蕩然無存,只剩 下一片亂草。這老先生不怕惹禍,又寫了一首<再游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開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等於說,滿朝新貴,曾經像盛開的桃花一樣鮮艷,如今又都默無聲息了:可是我這個當年被趕到的劉郎,今天又回到這裡,不僅如此,他還在小序中聲言要“以俟生游”,就是說他以後還要來,看看這玄都觀還會變成個什麼樣子,據記載,就因為他這種不怕惹事的倔勁兒,當時人認為他刻薄不厚道,在古代,只要是以皇帝的名義被懲處的,那就即便有冤情也不敢怨天成就尤人。這就叫臣罪當誅,天王對明,皇帝即便錯了也不能算錯,劉禹錫心裡,確始終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陰影。“二十人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遊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能幾人!”(<店園花下酬樂天見贈>)他就這樣始終帶幾分桀驁不馴。“連星影出,晚帶日光懸,本因遺采掇,翻自保天年”(<詠紅柿 子>)。連看見一棵漏生在樹了的紅柿子,他也會想到自己的被排擠。其實,做人說該有這么點倔勁兒,何必厚道得左臉挨了打再把右臉伸過去呢。

劉禹錫的詩經過反覆錘鍊,語言簡練自然,意象鮮明,內涵濃厚,乍看沒有什麼新穎之處,但特別以得起咀嚼,他的詠史詩,用以過精選的意象。用實相生的手法來抒發對歷史滄桑變化的感嘆,又深沉又悲涼,歷來為人所稱道。像這道<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石頭城,這座依山修建,以長江為天險的城池,地形險固,曾以是六朝時鎮守南京的軍事重鎮。然而,陳朝滅邙以後石頭城終於失去了它的重要意義城垣逐漸頹敗,變為一座空需。六代豪華全都消逝了,沒留下一點痕跡,只有這四與的青山,長江的波浪和天邊的明月,還在寂寞地守候著這座空城,今天,連空城也沒有了,只剩下這片遺蹟。然而劉禹錫這首詩,卻依然醒目地刻在無形狀城的歷史上。白居易曾以預言,後來的詩人賃吊南京,都無法避開作為一代持豪的劉禹錫“潮打空城寂寞回”這句詩的挑戰。果然,北宋著名詞人周邦,寫“金陵懷古”詞有“怒潮寂寞打孤城”詞句,元代頗有名氣的詩人薩都刺寫“金陵懷古”這首名詞也把“怒潮空城寂寞回”的意象節妙地組織在詩里:“蝗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朱雀邊野草花衣口夕陽。舊時五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衣共口>)

這首詩也許雅俗共賞。橋邊的衣,野草野花映昭著夕陽,燕子在普通百姓家裡飛出飛近,這是人人都能看到眼前實景,說不上有什麼新廳的,但第三句詩突然一跌,運實入。睜開幻想的,看到了幾百看到了幾百年前顯赫赫一時的王謝兩大家話的煙消雲散。其實也是提醒當時那些炙手可熱的官不要得意忘形:歷史無情,何必那么不可一世!是啊,當年瘋狂地彈還劾劉禹錫的那些官僚,都像枯葉一樣凋落了。然而,“人間要好詩”,一千多年來劉禹錫的詩卻永遠滋潤著後人的審美快感。

劉禹錫貶謫在四川豐節時,模仿當地民歌寫的一些七絕,也是後代詩人極力傾倒的。像這組《竹枝詞》: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男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白帝城頭,白鹽山下,當地人來來往往,唱著當地的民歌,日子過的如魚得水。可是詩人是北方人,還是被趕到這裡來的,看著此情此景,卻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膿愁。

在重男輕女的小農社會裡,就連婚姻嫁娶,女子也有一種不安全感。這首有濃厚民歌風味的詩,會使我們想起李白的《白頭吟》來,其中四句說:“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增〈白頭吟〉”。

最後再來讀一首他流傳最廣的詩: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竹枝詞〉)

“東邊日出”是“有晴”,“西邊雨”是“無晴”。天晴的“晴”與多情的“晴”正好同音,由於借用這種雙關隱語,使這首詩顯得特別有情致。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第十八集風流才子

從九世紀二十年代末到十世紀初唐朝滅亡這十八年,文學史上稱為晚唐時期。這時,宦官的勢力越來越大,把持朝政;官僚的黨爭也愈演愈烈,誓不兩立;而藩鎮對抗則逐漸向軍閥割據過渡,終於把唐王朝滅了。

晚唐詩最為突出的特點,是詩人心中都好像壓著一道王朝末世的陰影,往往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感傷情緒。杜牧的“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李商隱的“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淮》),雖然這時離唐王朝滅亡還有半個世紀,但都有一種大廈將傾,狂瀾已倒的驚惶。這種情緒越往後越濃。

杜牧的祖父杜佑曾經當過宰相,又是著名的歷史學家。所著《通典》是我國第一部記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非常高的學術價值。這種家庭環境,使杜牧不容選擇地要把自己放在高起點上來安排人生道路。他注意“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意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上李中丞書》),這顯然是把自己當出將入相的政治家來要求。他寫過政治軍事論文,還註譯過《孫子兵法》,很以這方面的才能自負。像他的《赤壁》,就以軍事家的眼光來看待這次戰爭。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字面的意思是說,六百多年後的詩人還在赤壁找到沒有鏽蝕盡的斷戟,可見赤壁之戰的激烈。當年周瑜若不是東南風幫忙,用火攻僥倖擊敗曹操,恐怕東吳的兩個美大喬和小喬,也會被曹操捉到銅雀台去。顯然,在杜牧看來,戰爭的勝敗決不像歷史記載的那樣帶有必然性。也可以推想到,這裡面有他自負的傲氣;要是有我精通兵法的杜牧在,我就能從容不迫的擊敗曹操,用不著靠東南風幫忙來僥倖取勝了。在《題烏江亭》這首詩中,他也以軍事家高瞻遠矚的目光來看待項羽的垓下之敗。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垓下決戰全軍復沒後,自殺是項羽唯一的選擇。這一點杜牧不可能不明白。他之所以出語驚人,認為項羽應當“包羞忍恥”,“捲土重來”,並不是肯定項羽有這種能力,只不過從軍事家的角度來看,認為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能打個敗仗就徹底認輸罷了(安徽和縣霸王祠)。

這裡是安徽貴池杏花村。貴池為唐代池州治所在地。杜牧為池州剌史時,曾寫下這首詩。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首詩一般,妙就妙在有人改寫成一個獨幕劇。“清明時節雨紛紛,這是時間和布景。人物則有路上行人和牧童兩個。”路上行人慾斷魂地說:“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著回答說:“杏花村”。有時間,有布景,有人物,有說話,可以說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一個劇本。可以肯定,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個獨幕劇。杜牧自視甚高,極想有一番作為。可是他並沒有脫穎而出的能耐,時代也並不特別照顧他,給他一試身手的機會。加之他秉性剛直,又愛發議論,因而,二十六歲成進士生,有十幾年時間一直在節度使手下當幕僚。他本來就是個風流才子,既感到鬱郁不得志,於是就放浪形骸之外,乾脆連於歌樓酒館之間,寄情酒色,留下了好些風流故事。“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留的青樓薄倖名!”(《遺懷》)這是一首傳誦很廣的詩,抒發的就是他這種心情。詩中也流露出悔恨,說明他並不想不過這種生活。

杜牧最擅長七言絕句。他的絕句不僅在晚唐,就在整個唐代,也是當之無愧的一大家。這種成就,自然得力於倔的學識和素養。詩人是生活的導遊,應當指給人看一些就在眼前而常人卻又不容易發現的美景和險境。杜牧自負有出將入相的才能,還朝這方面做過努力,這就便他進行創作構思時,能視點高,視野大,從而使它的絕句境界特別寬廣,並寓有深沉的歷史感。像這首《江南春絕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首詩用鳥瞰取景的手法,把千里江南鶯啼燕語,綠嫩紅肥的明麗春光鋪展在讀者的眼前,使讀者的心胸也似乎擴展到能容納千里的幅度。後兩句借南朝迷戀佛教,大建佛寺,導致國力貧弱而終於淪亡的教訓,來提醒晚唐統治者不可再蹈復轍。詩人從眼前的實景切入,但到第三四句卻一筆盪開,由實景進入虛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既是眼前實景,又是想像中的虛境,亦實亦虛,似真似幻,使詩的境界一下就擴展開來了。

在《泊秦淮》這首詩中,杜牧更是以政治家的深沉表達了對時事的憂慮:

煙籠寒歲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第一句寫暮煙涼月籠罩著寒水荒沙,一片淒涼。第二句視點變換,由遠景切換為近景,鏡頭對準淮河邊一家酒家。後兩句畫面再次切換,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正在唱《玉樹後庭花》的歌女,由此引發出詩人對“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深沉感慨。《玉樹後庭花》是陳朝滅亡前夕陳後主製作的歌曲,被後世稱為亡國之音。那個歌女唱的也許真是《玉樹後庭花》,也許只是一般的流行歌曲。但由於半價心中有一幅陳後主荒淫 亡國的圖象,而且蜻蜒點水一樣老在現實生活中尋找疊合點。此情與歌女唱歌的此景一碰,立即爆發出靈感的火花,詩人眼前就展現出一個新天地。他表面上是指責賣唱的歌女不顧國勢的日益危機,還在唱這種靡靡之音,實際是指責晚唐士大夫毫無心肝,在國家風雨飄搖的時刻,還這么醉生夢死地享樂。

他的詠史詩也非常出色,像著名的《過華清宮》第一首:

長安回望鄉成堆疊,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楊貴妃愛吃荔枝,唐玄宗就用馬隊由四川馱運到長安來給她吃。詩人尖銳地諷刺了唐玄宗這種荒唐行為。驪山上的華清宮,在安史之亂中被嚴重毀壞。如今,遠望華清宮又那么金碧輝煌,有如一堆錦繡。第三四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詩人又彩實入虛的手法,有眼前實景躍進歷史記載中的虛景。華清宮又修建好了,用馬隊到四川去馱荔枝的荒唐事是不是也會重演呢?詩人提醒最高統治者,要記住安史之亂的歷史教訓,再不能像唐玄宗那樣為所欲為。這種深沉的感慨,大大提高了他詩歌的品位。

由於胸襟開闊,杜牧寫的山水風景詩,也顯昨特別高朗爽健。像至今還經常有書法家用來寫條幅的《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按國人傳統的審美心理,賞秋就一定要帶出幾分悲秋的情緒來。

這首詩寫秋景卻一點不衰颯,還這么神氣高揚,這是很少見的。“霜葉紅於二月花”,這個包含哲理的詩句,尤其受人賞愛。

杜牧的好朋友許渾,也應當順便提一筆。他的“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句詩,大概是無人不知的。遇到有跡象表明重大事變即將發生時我們說上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就足以說明一切了。包含這句詩的這首七律就不說了,還是來看看他的《塞下曲》吧: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這樣切入詩題來凸現戰爭的殘酷,角度選的非常別致,讀了叫人觸目驚心。,由此我們自然回想到意境相同的另一首詩,這就是唐末詩人陳陶的〈隴西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這首詩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許渾雖然也在控訴,但感情比較內斂,這首詩的控訴卻飽含血淚,直到今天,讀起來還使人傷心慘目,潸然淚下。

第十九集朦朧詩人

李商隱是唐代有獨特成就並對後世有較大影響的詩人。他與杜牧齊名,並稱李杜,為了與李白、杜甫並稱的李杜區別開來,又稱小李杜。

李商隱最突出的貢獻,是進一步擴大了七言詩的表現力。七律自初唐定型以後,一直被用作應酬手段,往往都內容貧乏。到杜甫才把這種詩型提到一個新的高度上。杜甫的七律詩句緊縮凝練,氣勢開合動盪,音調雄渾響亮。後人學杜甫,主要就是學他的七律。李商隱的七律則用迴環往復的詠嘆來渲染某種情緒,而很少講述具體的事實,叫人難於把捉。他喜歡用典,但又只是用來製造氣氛,牽引情調,就是知道了典故的出處,也還是很難搞清他到底想說什麼。他這種律詩意象華美,屬對精工,纏綿婉轉,意味深長,叫人感到不容易讀懂而又總覺得像是讀出來了一點什麼新意。

李商隱步入仕途時,以牛僧孺為首的牛黨和以李德裕為首的李黨鬥爭激烈,幾乎勢不兩立。李商隱先受到李黨的賞識,二十五歲就考中了進士。第二年,他不知利害,冒冒失失又做了李黨的女婿。牛黨得勢後,認為他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因而看不起他,使他一輩子沉淪下僚,四十六歲就心情抑鬱地死了。

李商隱的詩題材相當廣泛,政治詩和詠史詩都有很高的成就。當然,既是朦朧詩人,寫的詩就都會有幾分朦朧,如這首《瑤池》: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據《穆天子傳》說,周穆王駕著八匹駿馬,一天能走三萬里。他去打獵時,看見百姓在風雪中挨餓受凍,就寫了一首《黃竹》詩表示哀憐。他到瑤池去會見西王母,臨別時,西王母約他三年後再來。這首詩看字面的意思是說,老百姓挨餓受凍,到處發出哀歌的時候,瑤池西王母正打開華美的門窗,準備迎接周穆王的到來。既然周穆王的八駿一天能走三萬里,又為什麼不來赴約呢?到此為止,這首詩我們還沒讀懂。接下來,我們得進行一點邏輯推理,“穆王何事不重來”呢?很簡單,他早已經死了。周穆王既然能會見西王母,自然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他也會死,就說明什麼人都得死,誰也逃不過這一關。原來這是諷刺晚唐一些皇帝服丹藥,求長生的。皇帝掌握著絕對的權利,都捨不得撒手,於是就叫方士煉丹,想吃了能長生不老。結果卻事與願違,往往一吃就死。這首詩說,老百姓在受苦受難時,皇帝卻在服食丹藥求長生。可是就連周穆王這樣的神仙皇帝,不是也死了嗎?繞個大彎才知道,原來這是政治諷刺詩。

這自然是朦朧詩。不過,最能夠代表他的風格,最令後人擊節嘆賞的,還是他那些無題詩。那些七律,也可能是寫愛情的,也可能是感嘆身世的,也可能是兼而有之的,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難於捉摸,叫人怎么讀也不敢說完全讀懂了。他最難讀懂的詩大概就數《錦瑟》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用第一句的頭兩個字做標題,實際上還是無題詩。詩中用了四個典故:“莊生曉夢迷蝴蝶”,用莊周做夢變為蝴蝶的故事:“望帝春心托杜鵑”,用古代蜀國國王望帝變成杜鵑,每到春天就悲啼,直到嘴裡流血為止的故事:“滄海月明珠有淚”,用海中鮫人哭泣時眼淚化為珍珠的故事:“藍田日暖玉生煙”,用藍田出產美玉的故事。典故好說,一查就查清了,但詩人在這首情緒哀傷的詩里到底是在訴說什麼,卻還是叫人摸不著頭腦。於是後人紛紛猜測,或說是寫愛情,或說是悼亡,或說是自傷身世,等等,等等,但怎么說也有說不圓的地方。這裡最棘手的,就是“藍田日暖玉生煙”這一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賞析,都難過這一關。

看來這應當是悼亡詩。妻子死時,李商隱三十九歲,正在長安做官。從其他詩里看得出來,他妻子是在長安死的。當時長安埋葬死人,都是在終南山,而終南山的余脈就是藍田山。因此他妻子必定是埋在終南山,甚至可能就是藍田山。這是夏秋之間的事。這年冬,他就到四川去給人當幕僚。這首詩,就是第二年春在四川懷念亡妻時寫的。錦瑟應當是他妻子彈奏過的,如今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因此藉以起興。錦瑟為什麼是二十五根弦,二十五個弦柱呢?這五十弦柱妻子都曾摸過,都會使人想起逝去的美好年華。然而,夫妻相處的歲月像莊子說的蝴蝶夢一樣短暫而又空虛。如今詩人遠在四川,寄人籬下,身世淒涼,只能像望帝化作杜鵑那樣慘叫,卻無法回到長安去守著妻子的墳墓。由於自己不得志,總是東奔西走,不能和妻子長年相守,致使妻子經常對月傷心哭泣,淚珠兒流成滄海,終於抑鬱地死去,像一塊玉一樣埋在藍田山,終究會化作煙塵。這種傷感的心情,豈是死別以後去回憶時才產生的,當年生離之時就早已存在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億,只是當時已惘然!”詩中反覆詠嘆那一腔無法派遣的傷感,卻不點明究竟是為了什麼。所用的四個典故,與抒情主人公那種無法捉摸的傷感也若即若離,無從實指。讀了幾遍,也只是覺得好像是讀通了。

他的另一首《無題》詩,雖然也曲折幽微,意境朦朧,但比較起來要好懂多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一二句寫“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暮春有情人極為難得地偶然一見,隨即又難捨難分地離開。三四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寫有情人誓死相愛,永不變心。五六句“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構想女方會憂愁容光易老而相見無期,會夜裡起來對月嘆息也會感到月夜的淒冷。最後兩句寫女方的住處雖然並不遠,卻又像神話中的蓬山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無法相見,只有企盼傳遞信息的神鳥去打聽到一點訊息。這首詩情緒灰暗,調子低沉,意像朦朧,意境悲涼,渲染出一種極為悽苦的氛圍。春蠶吐絲,蠟炬化灰,本來是極普通的現象,但一經詩人拈出,用運實入虛的手法組織成“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就傳達出一種苦苦追求、至死不渝的深情,因而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這兩句雖然本意是寫對愛情的執著,但由於已醇化成一種哲理,因而涵蓋面遠遠地超出了它的本意。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首詩知道的人很多。大概李商隱的本意,是感慨夕陽西下時紅霞滿天的美景雖好,但轉眼就會消逝,也就是說,美好的東西他沒多少緣分。不過讀者卻有權認為,轟轟烈烈二百多年的唐王朝,這個紅太陽終於要落山了。

當時與李商隱齊名的溫庭筠,雖然被並稱溫李,詩歌的成就其實遠不及李商隱。溫庭筠是個才思敏捷的才子,私生活浪漫,愛譏諷權貴,因此落下個文人無行的壞名聲,一輩子不得志。他極受稱許的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和霜六種意像並列,不用動詞聯繫,顯得特別緊湊。意思是旅行者夜宿簡陋的茅店,月亮未落、雄雞剛叫時就起來趕路,從凝霜的板橋上走過,留下一路足跡。這么多的內容,詩人只用了十個字就概括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他的《贈少年》說:“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風葉下洞庭波。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曲歌。”這首詩反映了唐代文士年輕時漫遊四方的風氣。唐代考進士試卷不糊名,因而要想順利考中,就得到處拜訪達官名流,求他們說好話以提高知名度。這種漫遊很浪漫,有時也很屈辱。“酒酣夜別淮陰市”——離開韓信受胯下之辱的淮陰市,說明漫遊並不順利,但“月照高樓一曲歌”,慷慨高歌,意氣風發,對前途仍然充滿了自信。

第二十集唐末餘音

杜牧、李商隱在九世紀五十年代相繼去世後,唐代就再沒有出過大詩人了。從六十年代起,農民暴動就不斷發生。到八十年代中期,以黃巢為首的農民大暴動終於平息以後,唐王朝也奄奄一息,只有等著徹底崩潰了。在這風雨飄搖的幾十年里,一些詩人處於社會責任感,極力呼籲重振儒家文化,又舉起新樂府運動的旗幟,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服務,要關心人民疾苦,挽救世道人心。由於能量不大,影響也很有限。而且就連他們自己,比如像模仿白居易的《新樂府》寫過《正新樂府十篇》的皮日休,其實也只算偶一為之,並沒有將自己的主演主張貫徹到底。他們的主要精力,還是用在遊山玩水,吟風弄月上,與其他晚唐詩人並列兩樣。因此講唐末這批小詩人,就只能以詩為準,哪能首可讀就讀哪一首。

先來看曹鄴的這首《官倉鼠》:“官倉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亦不走。健兒列糧百性飢,誰遣朝朝入君口?”不必解釋,一讀就會明白,詩中所說的老鼠,其實指的就是貪官。最可悲的是,這種老鼠“見人開倉亦不走”,根本不怕人。怎么敢這么有恃列恐呢?還不是大家都一樣,你拿我也拿,誰也說不起誰!

皮日休與陸龜蒙,後世全稱皮陸,也算個小詩派。還可以加上個羅隱。這三個人都以小品文著名。他們的小品文寫的異常尖銳,把封建制度的根子都罵到了。要在明,清時代,足以構成殺頭滅族的罪名,晚唐雖是亂世,卻還能夠容納他們。皮日休有一首《汴河懷古》,評價歷史上著名的暴君隋煬帝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隨煬帝連通京杭大運河,對繁榮經濟是有利的。詩人指出,如果他的目的不是為了坐上龍舟到揚州去玩,那他的功績就足以和治水的夏禹媲美。

陸龜蒙的《吳宮懷古》也值得一讀:“香頸長洲盡棘叢,奢雲艷雨只悲風。吳王事事堪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看著蘇州靈岩山這裡的香徑和長洲已莖棘叢生,詩人想起了吳王夫差荒淫無道,認為他一切倒行逆施都足以亡國,而根本不是因為被西施的美色迷誤造成的這就否定了前代女禍誤國的錯誤看法。在重男輕女的小家社會裡,男人乾下的一切壞事,只要跟女人能聯繫到一起,就把責任都推到女人身上。晚唐人鄭畋有一首《馬嵬坡》說:“玄宗回馬根據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在這個聞畋看來,唐玄宗同意處死楊貴妃,稱得上是聖明天子,因為這樣才沒有像陳後主龐愛張麗華那樣終於導致亡國。這樣立論簡直是沒心肝!

羅隱有一首《蜂》也頗有新意:“不論平地也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若為誰甜?”

這裡還應當提到黃巢的兩首詩。《不第後賦菊》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詩中展示的,顯然是他有朝一日要帶兵殺進長安的雄心壯志。不過,就詩論詩,也還是有點兒味道。

黃巢還有一首《題菊花》則說:“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捍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這是說,將來他要是當上分管春天的天神青帝——可想而知也就是當上皇帝,他就要必變自然規律,叫菊花也在春天開放,好與桃花爭奇鬥豔。

曹松的《已亥歲》也是經常會有人想起來的:“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成功萬骨枯。”澤國江山都被畫入了作戰圖,也就是到處都在打伏,老百性連打柴打草的勞動都無法進行,這算什麼世道!詩人由此得出結論,“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成功萬骨枯”,一個人立下戰功得以封侯,是以千千萬萬人的死亡為代價的。

聶夷中有一首《詠田家》,也是名詩:“二月賣新線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後面還有四句,可以說是畫蛇添足,扔了也沒什麼可惜的。這首詩知道的人肯定多,因為後人從這首詩提煉出一條成語:剜肉醫瘡。蠶還沒有結繭就開始賣新絲,稻子還沒有成熟就開始賣新谷,農民生活的貧困自然是可想而知的這首詩妙就妙在後兩句的比喻:農民這種寅年吃了卯年糧的日子,就像是剜肉補傷口,老傷口未必能補好,新傷口又一個接一個增加。這個比喻真是比絕了!

秦韜玉的《貧女》也因為引出了“為人作嫁”這個成語而受人關註:“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勢儉梳妝。敢將十指夸針巧,懶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儉妝是當時滸的婦女妝飾,雖然叫儉妝,實際上很花錢,只有富貴人家的女子才學得起。貧家的女子儘管氣質好,品性好,針線活好,可媒人就是不上門來,還得自己去求媒人。由於針線活做得好,一年一年老給有錢人家的姑娘做嫁衣,自己早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卻就是嫁不出去。這首詩刻畫貧家女子的心態十分細膩。不過,詩人寫這首詩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貧女如何急著把自己嫁出去,而是表現寒士不得志,急著想得到人們的賞識。這也是男人把自己比作女人以抒發憤慨的詩。

唐王朝這幢摩天大廈坍塌的前夕,詩人韋莊寫過一首《台城》來哀悼六朝的淪亡: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今天,站在長安城的遺址上來讀這首詩,又將作何感想呢?長安城毀滅了,從這大明宮遺址殘剩的牆基,從這經過補修的大雁塔,從這已經改頭換面的沉香亭,已經喚不回往昔的的繁華。一爭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只有詩能經得起時間風雨的侵蝕,保持著記不消褪的綠色。從這裡輻射出來的唐詩,一千多年來一直震撼著中華兒女的心靈,而且必將萬古長青,永遠中中華民族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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