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內容簡介:一個外勤人員的告密攪動了英國情治單位“圓場”得之不易的平靜,原來圓場十幾年來一直潛伏著蘇聯情報頭子卡拉安插的雙面間諜,且是圓場四位高層中的一位。亂局之下,已被迫退休的史邁利奉命出山。鍋匠,裁縫,士兵,水手,究竟誰是幕後主使?記憶力像計算機一樣好的史邁利鑽進塵封的故紙堆中尋找蛛絲馬跡,逐漸將真相抽絲剝繭,終於解開了卡拉設定的“最後一個聰明的結”……

圖書信息

書 名: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作者:(英)勒卡雷著,董樂山譯

出 版 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1-1

版次:1

頁數:402

字數:264000

印刷時間:2009-1-1

開本:大32開

紙張:膠版紙

印次:1

I S B N:9787208078161

包裝: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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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有時候,背叛不為別的,它是一種本能。

一個外勤人員的告密攪動了英國情治單位“圓場”得之不易的平靜,原來圓場十幾年來一直潛伏著蘇聯情報頭子卡拉安插的雙面間諜,且是圓場四位高層中的一位。亂局之下,已被迫退休的史邁利奉命出山。鍋匠,裁縫,士兵,水手,究竟誰是幕後主使?記憶力像計算機一樣好的史邁利鑽進塵封的故紙堆中尋找蛛絲馬跡,逐漸將真相抽絲剝繭,終於解開了卡拉設定的“最後一個聰明的結”……

作者簡介

約翰·勒卡雷,原名大衛·康威爾(David Cornwell),他擁有世界上最多的精英讀者,他是在世的最好的五六個英語小說家之一,他創立了迄今為止所有的間諜謎局,他是約翰·勒卡雷。1931年生於英國。18歲便被英國軍方情報單位招募,擔任對東柏林的間諜工作;退役後在牛津大學攻讀現代語言,之後乾伊頓公學教授法文與德文。1959年進入英國外交部,同時開始寫作。1963年以第三本著作《柏林諜影》一舉成名,知名小說家格林盛讚:“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間諜小說!”從此奠定文壇大師地位。勒卡雷一生得獎無數,包括1965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愛倫坡獎,1964年的英國毛姆獎、James Tait Black紀念獎,1988年獲頒英國犯罪推理作家協會(CWA)終身成就獎,即鑽石匕首獎(另外在1963年與。1977年兩次獲頒金匕首獎),以及義大利Malapane Prize等等。2005年,CWA更是將其最高榮譽“金匕首獎中之獎”授予勒卡雷。至今已出版21部作品,已有11部被改編為電影與電視劇。勒卡雷以親身經歷,加上獨一無二的寫作天賦,細膩又深刻地描寫神秘而真實的間諜世界,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兩難的道德處境、曖昧的善惡定義,內容富含哲理,情節引人入勝,讀來欲罷不能,不愧為享譽全球的大師級作家!

▉書籍導語

毛尖、南方朔、唐諾、止庵推薦閱讀! 全球熱賣六百萬套,英國國寶級文學大師,間諜小說掌門人約翰·勒卡雷,最經典的“史邁利三部曲”第一部。 《時代》雜誌暢銷小說第一名、年度最佳小說。入選美國推理作家協會(MWA)“百佳推理小說”、“十佳間諜小說”,由Alec Guinness飾演的史邁利系列影片是BBC歷史上最優秀的影集之一,Amazon五顆星評價。

目錄

導讀

機構和人物表

上篇

中篇

下篇

電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2011)

電影資料

美國版正式海報美國版正式海報

導演::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編劇::約翰·勒·卡雷/ Bridget O'Connor/ Peter Straughan

主演::加里·奧德曼/ 柯林·菲爾斯/ 湯姆·哈迪/ 約翰·赫特/ 托比·瓊斯/ 馬克·斯特朗/ 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塞倫·希德/ 大衛·丹席克

影片類型::動作 / 驚悚

上映日期:2011年9月16日 英國

2011年12月9日 美國

國家/地區:英國 / 法國 / 德國

又名:諜影行動(台)

劇情簡介

人物角色海報人物角色海報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這個名稱實際上是來自英國民間的“鵝媽媽童謠集”。故事背景設定在冷戰期。英國的情報組織“圓場”和俄國的間諜機構“中心”都活躍在世界的間諜網中。當時"中心"的頭子卡拉很有心機地在圓場內部埋伏了一枚棋子,這名掩藏很深的“地鼠”作為雙面間諜位居圓場要職,有五個高層人士是最具嫌疑的。他們被上一任已經去世的圓場首長“老總”諷刺地用童謠中的“鍋匠,裁縫,士兵,窮人,乞丐”作為代號。

當時已經離開圓場,過著難耐的被迫退休生活的喬治·史邁利(加里·奧德曼 Gary Oldman 飾)本是被嫌疑的對象“乞丐”,但老總死後這件事的調查便斷了線。一日,當現已成為行動組-剝頭皮組頭目的彼得·吉勒姆(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Benedict Cumberbatch 飾)來找他,並和他以及英國內閣辦公室專門負責諜報事務的總監督拉康一起,聽了一位精明的外勤人員里基·塔爾(湯姆·哈迪 Tom Hardy 飾)在一次行動中意外從俄方得知的情報後,圓場有內鬼這件本被人認為是子虛烏有、老總在重病中多疑的顧慮被證實。史邁利也奉命出山,鍋匠-如今的圓場老大阿勒萊恩(托比·瓊斯 Toby Jones 飾),裁縫-風流才子比爾·海頓(柯林·菲爾斯 Colin Firth飾),士兵-掌管東歐事務的資深間諜羅埃·布蘭德(塞倫·希德 Ciarán Hinds 飾),窮人-後勤部門點路燈組組長托比·伊斯特哈斯(大衛·丹席克 David Dencik 飾)……在這四人之中,究竟誰是背叛國家和自我的雙重罪人呢?

幕後

本片根據約翰·勒卡雷的同名原著改編。約翰·勒卡雷,原名大衛·康威爾,1931年聲譽英國。18歲被英國軍方情報單位招募,擔任對東柏林的間諜工作;退役後在牛津大學攻讀現代語言,之後於伊頓公學教授法文與德文。1959年進入英國外交部,同時開始寫作。1963年以第三本著作《柏林間諜》一舉成名,知名小說家格林盛讚:“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間諜小說!”從此奠定文壇大師地位。

是重新拍攝而不是翻拍

作為老版本的編劇,小說的作者約翰·勒·卡雷一直很想重新拍攝一遍《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他的這種重新拍攝的想法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他希望能在新的是代里,重新喚醒這種經典冷戰小說的魅力,而且原著中的那種陰森、恐怖、危險無處不在的慌張感也讓他覺得,這本小說極適合於改編成一部主打氣氛和懸疑的電影。不過,卡雷希望的,並不是翻拍,而是從新改寫小說,新拍攝一部電影。

卡雷的念頭得到了皮特·摩根(《女王》、《末代獨裁》、《福斯特對話尼克森》)的支持,這位擅長描摹政治故事的編劇說:“原著小說是一本經典的冷戰間諜劇,作為編劇,我要做的就是把其中最有時代特徵和戲劇性的內容表達出來。因為原著是一本精緻、豐滿的巨著,所以改編的話,只能大刀闊斧地削減掉其中很多旁線和細節,只保留最典型、最閃光的情節和人物。而且這本小說對細節的描寫極為細緻,所以我只能在初稿的劇本中用大量的注釋來表達這些內容。當然,劇本並不是這部影片最重要的環節,可是對於那些看過小說的觀眾來說,劇本的好壞是他們一眼就可以辨析出來的。所以,我選擇了刪節,但不修改小說情節的改編方法。目的就是為了忠實於小說原著,並讓觀眾在看完電影之後對小說有一個感性的認識。”

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說:“當我第一次碰到約翰·勒·卡雷的時候,他就非常明白他的願望——要製作電影版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他告訴我說,不要按照小說原著亦步亦趨地拍攝,也不要重拍電視劇版本,因為它們都已經存在。我拍攝了一部我自己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當然,我也沒有能力在一部電影裡把原著349頁的內容都拍攝出來。不過,我總是能想到辦法在電影裡拍出來小說的主題和一些關鍵性的情節,並表達出我所看到的內容。我覺得我們拍出了一部忠於原著的不錯的作品,可能在當今的社會中,這兩種內容的保存太過於少見,所以才顯得這部電影難等可貴?”

英倫班底

《哈利·波特》系類讓全球影迷看到了英倫演員班底的璀璨演出,同樣,在這部影片中,全英倫的演員班底也帶來了奪目的表演。導演阿爾弗萊德森說:“這部電影非常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底,因為每個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都不是無辜的人。而且,在那么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下,每個人只能奢求自保,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所以,要展示出這樣一種微妙的、混沌的狀態,是很難的。多虧了那群英國演員與身居來的氣質和他們對細節的處理,這部電影才能呈現出如此的質感。這些角色中,戲份最為吃緊的就是加里·奧德曼了。整部影片幾乎是靠他的演技穿綴起來的。可以說,如果我沒有奧德曼,那么這部電影很可能就會流產。選擇奧德曼也是一個非常艱苦的過程,因為他在形象和氣質上與原版的演員亞歷克·基尼斯、與小說帶給我們的感受很不一樣。選擇他,就意味著一定程度的冒險。不過,我覺得,加里·奧德曼用自身的形象和表演為影片帶來了很多不一樣的感覺。”

為了演好自己的角色,加里·奧德曼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比如在眼鏡店給自己挑了副眼鏡,吃了很多的甜食以稍稍長胖一點,讓自己更像是一個被生活和工作攪得精疲力竭的中年人。而且他還專程去拜訪了小說的作者約翰·勒·卡雷,並且模仿了卡雷的很多肢體語言和說話的語氣。加里·奧德曼說:“雖然卡雷不是演員只是個作家,但是我依然覺得他的身上有著喬治·史邁利(奧德曼在片中的角色名)的DNA。所以這些小的細節,對我塑造人物是有幫助的。”對於自己臉上精挑細選的眼鏡,加里·奧德曼說:“這是史邁利的標誌,就相當於007的阿斯頓馬丁和馬蒂尼,是無法缺少的元素。所以我很重視它。我覺得,這不僅僅是人物自己的一個用品,更是能彰顯人物性格和心理的道具。”

花絮

·本片是《生人勿進》導演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的首部英語片。

·影片在倫敦、布達佩斯和伊斯坦堡取景拍攝。拍攝時間是2010年的10月7日到12月22日。

·影片的攝影師和剪輯師都曾經與導演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合作過那部著名的《生人勿進》。

·麥可·法斯賓德原本要在本片中扮演一個角色,可是因為拍攝檔期和《X戰警:初級》衝突,他的角色交到了湯姆·哈迪的手中。

·皮特·摩根撰寫了影片的第一版劇本,而且他也計畫要修改這個劇本、並撰寫最終的劇本。不過由於家庭成員的突然離世,他放棄了編劇工作。

·在經過劇組長達30個月的演員挑選之後,加里·奧德曼才最終入選影片的演員陣容。

·為了選擇到合適的眼鏡框,加里·奧德曼專門跑到了OldFocals選擇鏡框。在挑選了幾百副框子後,他終於選擇了一款黑色的鏡框。

編輯推薦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是英國國寶級文學大師約翰•勒卡雷的代表作,經典之作。“史邁利”三部曲的第一部。在英國與福爾摩斯相媲美的人物形象史邁利就來自本書。同名電影獲最新一屆奧斯卡三項提名。英倫型男加里•奧德曼(《這個殺手不太冷》)、柯林•菲爾斯(《國王的演講》)、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神探夏洛克》)等傾情出演,全球冬粉尖叫期待!

中文簡體版由著名翻譯家董樂山精心翻譯,中文世界的兩大代表作家張愛玲、王朔賞心推薦,讚譽有加。

文摘

說實話,要是杜佛少校這個老頭沒有在湯頓賽馬場上突然中風死去,吉姆是根本不會到瑟斯古德學校來的。他沒有經過面試就在學期中來了。時間是在五月末,不過從氣候來說,誰也沒有想到已是五月末了。他是通過專門為預備學校介紹教員的一家不太可靠的介紹所來的,暫時應付一下杜佛老頭的課,等找到合適的人再說。“是個語言專家,”瑟斯古德在教員休息室對大家說,“是臨時性的。”他把額上的一綹頭髮往上一撩,有點為自己分辯地說。“姓普萊多,”他把字母一個個拼出來,“p—r—i—d”——法語不是瑟斯古德的專長,因此他參看一下手裡的紙條——“e—a—u—x,名叫吉姆。我想他幫我們應付到七月沒有問題。”教員們不難聽出他話里的暗示。吉姆•普萊多是教員里的窮白人。他跟以前的勒夫戴太太和馬特貝先生屬於同一類,都不怎么樣。勒夫戴太太有一件波斯羔羊皮大衣,頗受年輕人崇拜,結果她卻是個開空頭支票的。馬特貝先生是鋼琴家,但在為合唱團練唱伴奏時被叫了出來,協助警方進行調查。就目前所知,他至今還在繼續協助,因為他的衣箱仍放在地下室里等待處理。好些教員,其實主要是馬喬里班克斯,主張開箱檢查。他們說,其中一定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失物,例如阿普拉米安的黎巴嫩母親的銀框相片、貝斯特-英格拉姆的瑞士軍用折刀、女舍監的手錶。但是瑟斯古德板著他那沒有皺紋的臉,堅決不為他們的請求所動。他從他父親那裡接手管理這所學校才五年,可是這五年的時間已經教會他,有些東西最好還是鎖起來為妙。

吉姆•普萊多在某個星期五的滂沱大雨中到達。大雨像大炮硝煙似的從昆托克山的褐色山溝里滾滾而下,流過空曠的板球場,滲透到了快要傾圮的校舍的沙岩石牆基里。他是在剛吃過午飯後不久到的,開著一輛紅色的阿爾維斯牌舊車,後面拖著一輛旅行住房用的拖車,原來是藍色的,幾經易手,如今已說不上是什麼顏色了。瑟斯古德學校的午後一片寧靜,上課的日子裡每天從早到晚都吵吵嚷嚷的,惟有這時才有片刻的安靜。學生們都被打發到宿舍里去午休了,教員們則坐在休息室里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或者改作業。瑟斯古德在替他母親朗讀小說。因此,整個學校里只有小傢伙比爾•羅奇親眼看到吉姆到達,看到阿爾維斯牌汽車從坑坑窪窪的汽車道上吱吱地濺著水開過來,車頭上冒著汽,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子不斷地來回掃劃,後面的拖車在水潭裡顛簸地跟著。

那時羅奇還是個新生,大家都認為,如果不說他天賦有什麼缺陷的話,至少也有點笨。他在兩個學期里已經換過兩個預備學校了,瑟斯古德學校是第二個。他是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孩子,患有氣喘病,大部分午休時間裡都跪在床頭上,趴在視窗向窗外瞭望。他的母親住在巴斯,生活闊綽。大家都認為他父親是全校最有錢的家長,這樣顯赫的地位卻叫兒子吃了不少苦頭。羅奇既然來自父母分居的家庭,天生就是個喜歡留神觀察的人。羅奇觀察到吉姆沒有在校舍前面停下來,卻繼續往前開,一直開到馬廄那邊去,可見他對這個地方的布局早已瞭若指掌。後來羅奇想他一定先來勘察過地形,或者研究過地圖。他開到馬廄那裡以後,也沒有停下來,仍保持原來的車速,一直向濕草叢中開過去,接著就翻過了土墩,倒栽蔥似的掉到大坑裡去,沒有了蹤影。羅奇原來以為吉姆開得那么快,拖車會跟前面的車子折成直角掛在坑邊上,可是結果卻像一隻大兔子翹起尾巴跳進洞裡一樣,沒有蹤影了。

大坑的來歷在瑟斯古德學校里傳說紛紜。它位於果園、果房和馬廄之間的一片荒地,看上去不過是地上凹了一塊,雜草叢生。北面有幾個小土墩,每個土墩都有一個孩子的身子那么高,上面有一叢叢的灌木,一到夏天就長得密密麻麻。就是由於這些小土墩,大坑成了孩子們遊戲的好地方,因之出了名,關於它的傳說隨每一屆新生的想像力而異。有一年說,這些小土墩是露天銀礦的遺蹟,於是大家都起勁地開始挖掘寶藏。又有一年說,這是羅馬帝國時代的一個堡壘,於是大家都揮舞棍棒、投擲土塊,在這裡布陣廝殺。也有一年說大坑是戰時的炸彈坑,土墩是炸彈開花時被埋在裡面坐著的人體。實際情況卻要平淡無奇得多。六年以前,也就是瑟斯古德的父親突然與城堡旅館女職員私奔之前不久,他發起修建游泳池,動員學生挖了一個大坑,一頭深一頭淺。但是募捐來的錢總是不夠實現這個雄心,因此就在別的計畫上零零碎碎地花掉了,像替美術課購置了一台新的投影機啦,在學校地窖里人工培植蘑菇啦,等等。愛挖苦的人甚至還說,那對私通的情人最後逃到女方故鄉德國時,還捲走了一部分捐款。

吉姆不知道這些事情。事實是,他選擇瑟斯古德學校里那個在羅奇心中有著神怪傳說的角落,這完全是碰巧。

羅奇趴在視窗上等著,不過再沒有看到什麼了。阿爾維斯牌汽車和拖車都已陷在坑裡,要不是草地上有車輪的紅泥濕印,他很可能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白日夢呢。但是車輪印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因此午休結束打鈴時,他穿上長統雨靴,冒雨

蹚水到了大坑邊上,爬到高處往下望。吉姆身穿軍用雨衣,頭戴一頂很特別的帽子,帽檐很寬,像非洲獵帽,但是毛茸茸的,一邊捲起,像個放蕩不羈的海盜似的滿不在乎,上面的雨水就像順溝而下那么直灌下來。

阿爾維斯牌汽車現在出現在馬廄院子裡。羅奇始終沒有弄明白,吉姆是怎樣把它弄出大坑的,但是拖車卻還在下面坑裡,就在原來預定挖得比較深的一頭,停在磚砌的坑底上。吉姆坐在車門踏級上,用一個綠色塑膠平底杯喝酒,一隻手揉著右肩,好像碰到了什麼地方似的。這時大雨如注,從他的帽檐上直灌而下。帽子抬了一下,羅奇看到了一張赤如烈火的臉,褐色的鬍子被雨水黏在一起,像兩撇犬牙,在帽檐的掩映下,他的臉色顯得更紅了。臉上儘是橫一道豎一道的皺褶,又深又彎曲。羅奇突發奇想,他一定在熱帶的什麼地方挨過餓,餓癟了以後又飽餐一頓,才把身上填補起來,因此臉上有這么多的皺褶。他的左臂仍橫在胸前,右肩高聳在頸後。但整個蜷縮的形狀靜止不動,像一頭凍僵了的動物,凝住在背景前。羅奇一時又突發奇想,希望這是一頭雄鹿,一種高貴的動物。

“你這小子是誰?”問話的聲音非常像個軍人。

“我叫羅奇,先生。我是個新生。”

帽影下面紅磚一般的臉打量了羅奇大半天。接著,使羅奇感到放心的是,他的臉色和緩了下來,露出了狼一般的笑容,左手仍按在右肩上,慢慢地又按摩起來,同時他又就著寬口塑膠杯喝了一大口。

“新生,噯?”吉姆對著杯口說,仍在微笑,“這我倒沒有想到。”

吉姆現在站了起來,把駝著的背轉向羅奇,開始仔細檢查起拖車的四條支腿來。這次檢查非常嚴格,把車下的彈簧搖晃了半晌,又把裝扮奇怪的車頭不斷抬高一些,以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地方墊上了幾塊磚頭。在這當兒,春雨如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地打在他的雨衣上、帽子上、拖車的車頂上。羅奇注意到,在這一切動作中,吉姆的右肩紋絲不動,高高地鼓在他的頸後,好像雨衣下面塞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因此,他心裡想,吉姆是不是一個大駝背,凡是駝背的人是不是都像吉姆那樣容易碰痛。而且他還注意到一個普遍規律,值得記住,以後可以套用,那就是背駝的人走起路來步子跨得大,這是為了要保持平衡。

“新生,是嗎?我可不是新生,”吉姆一邊拉一拉拖車的一條支腿,一邊繼續說,口氣要比剛才友善多了,“我是個老生。你要知道到底多老,那么我告訴你,像瑞普•凡•溫克爾

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1783—1859)筆下“山上醉一宵,人間已半世”的人物。——中譯註,下文同

一樣老,還要老一些。有朋友嗎?”

“沒有,先生。”羅奇簡單地回答。學生在作否定的回答時都用這種有氣無力的口氣,肯定的話是讓問話的人說。可是,吉姆卻什麼話也沒有說,羅奇突然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一種希望感。

“我的名字叫比爾,”他說,“我受洗時的正式名字就叫比爾,可是瑟斯古德叫我威廉

比爾是威廉的小名。

。”

“比爾,是啊。沒付的賬單

比爾(Bill)又意為賬單。

。有人這么叫過你嗎?”

“沒有,先生。”

“反正名字不錯。”

“謝謝您,先生。”

“我認識不少叫比爾的,他們都是好樣的。”

這樣,兩人都算是作了自我介紹。吉姆沒有把羅奇攆走,因此羅奇就在坑邊上待著,透過他雨水淋濕的眼鏡往下望去。他吃驚地注意到,磚塊是從黃瓜架上卸下來的。有幾塊已經鬆了,吉姆一定又弄鬆了一些。羅奇感到很高興,居然有人剛到瑟斯古德學校就敢這樣自作主張,真的挖起學校的牆腳用在自己身上。尤其使他感到高興的是,吉姆打開了自來水龍頭取水,因為那個水龍頭是學校特殊規定誰也不許碰的東西:碰一下就會被罰一頓揍。

“喂,比爾,我問你。你身上有沒有正好帶著彈珠什麼的?”

“什麼,先生,什麼?”羅奇摸一摸口袋,有點茫然。

“彈珠,老兄。圓圓的玻璃球,那么小的。難道現在學生不玩彈珠啦?我上學的時候,我們可是玩的。”

羅奇沒有彈珠,可是阿普拉米安卻有一大堆,從貝魯特用飛機運來的。羅奇花了大約五十秒鐘急忙跑回學校去,冒了極大的風險搞到了一顆,又氣喘吁吁地跑回到坑邊。他一到坑邊就遲疑起來,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大坑已是吉姆的產業了,羅奇要下去得取得他的許可。但是吉姆已經到拖車裡面去了,所以羅奇稍微等了一下以後,就躡手躡腳地從坑邊走下去,從門口伸手把彈珠遞進去。吉姆一時沒有瞧見他,他正在喝著杯里的酒,呆呆地望著窗外天上的烏雲在昆托克山頂上聚起來又散開去。羅奇注意到,這個喝酒的動作實在很困難,因為吉姆要站直身子對著杯口喝,不容易做到。要達到這個角度,他得把佝僂的身子往後仰。這時雨又下大了,像小石子似的劈里啪啦打在拖車上。

“先生。”羅奇叫他,但是吉姆一動也不動。

“阿爾維斯汽車的毛病是,他媽的沒有彈簧避震,”吉姆終於開腔道,與其說是對著他的客人,不如說是對著窗戶說的,“你開著車,屁股等於挨著路面白線,誰都會變成殘廢的。”他又往後一仰,喝了一口。

“是啊,先生。”羅奇說。他沒有想到吉姆居然以為他會開車。

吉姆已經摘掉帽子。他的淡褐色頭髮剪得很短,有幾塊地方剪刀下得太狠了些,露出一道道刀痕,都集中在一邊。因此羅奇猜想,吉姆是用他那條好胳膊自己剪頭髮,這樣一來,他看上去更是歪一邊了。

“我給您帶來了一顆彈珠。”羅奇說。

“很好。謝謝你,老兄。”他把彈珠接了過去,放在他硬邦邦的粗糙手心裡慢慢滾來滾去。羅奇馬上知道他對什麼東西都非常在行,他這號人物對什麼工具、什麼傢伙都非常得心應手。“這車不平,你瞧,比爾,”他仍一心一意端詳著彈珠說,“一頭斜,像我一樣。你瞧。”他轉身到大窗戶一邊。大窗戶下面有一條鋁邊,放在那裡承接流下來的水。吉姆把彈珠放在上面,看著它朝一頭滾去,掉到了地上。

“一頭斜,”他又說,“朝車尾一頭斜。這可不行。喂,喂,你這小傢伙,你上哪兒去啦?”

羅奇一邊彎下身去找彈珠,一邊注意到這拖車一點也不舒服。儘管裡頭收拾得特別乾淨,隨便誰都可以是它的主人。車裡有一個床鋪、一張凳子、一個船上用的爐灶、一個液化氣罐。羅奇想,他妻子的照片甚至連一張也沒有。羅奇還沒有碰見過單身漢,不過瑟斯古德先生除外。他能找到的僅有一些屬於個人的東西,是掛在門上的一隻網袋、床鋪旁邊放的一個針線包、一個自製的淋浴噴頭,用餅乾筒打了洞,乾淨利落地焊接在車頂上。桌子上有一瓶無色的酒,不是杜松子酒就是伏特加酒,因為羅奇在假期到他父親住的公寓度周末時,他父親喝的就是這種酒。

“看上去東西向還可以,但是南北向肯定是一頭斜。”吉姆試一試其他的窗框,“你擅長什麼,比爾?”

“我也不知道,先生。”羅奇木然說。

“得有個專長,人人都是這樣。足球踢得怎么樣?你會踢足球嗎,比爾?”

“不會,先生。”羅奇說。

“那么你是個書呆子?”吉姆漫不經心地問,一邊哼了一聲,倒在床上,喝了一口杯里的酒。“不過我說,你一點也不像是個書呆子,”他有禮貌地又補了一句,“不過你愛獨來獨往。”

“我也不知道。”羅奇又重複了一遍,朝著打開的門挪了半步。

“那么你最擅長的是什麼呢?”他又喝了一大口,“你總有個專長,比爾,人人都是這樣。我最擅長的是打水漂。祝你健康。”

在此時此刻向羅奇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得當,因為他自己正一天到晚為這個問題感到苦惱。他最近甚至懷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什麼目標。不論在學習或玩樂上,他都覺得自己有嚴重的欠缺;甚至學校生活中的日常事情,例如疊被子、收拾衣服,他也覺得自己不能勝任。而且他也不夠虔誠,這是瑟斯古德老太太對他這么說的;他在教堂里不該常常板著面孔。對於這些缺點,他都怪自己不好,但是他最責怪自己的,還是破壞了父母的婚姻,他應該早有預見,採取步驟來防止的。他有時甚至想,他是不是有更加直接的責任,例如,他是不是天生邪惡、破壞成性、懶散成習,他的這種惡劣性格造成了父母的不和。他在以前的那個學校里,曾想用大聲叫喊來表明這一點,甚至假裝發羊癇風,他的姑姑有這毛病。他的父母為此特地見了面,商量了一下——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人,常常這樣做——最後決定讓他轉學。因此,在一輛拋了錨的拖車邊上,由一個他幾乎盲目崇拜的人——而且和自己一樣也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無意之中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來,差點讓他招架不住。他覺得臉上的血往上涌,鏡片上霧氣迷濛,拖車開始融化為一片苦海。羅奇也沒有弄清楚,是不是吉姆注意到了這一點,只見他突然轉過身去,駝著的背面向他。他走到桌邊,一邊說幾句補救的話,一邊又喝著杯里的酒。

“反正,你觀察很仔細,這一點沒有問題,我可以告訴你,老兄。咱們獨來獨往的人都是這樣——沒有人可以依靠,對嗎?沒有別人看到我。你在那邊坑上一出現,讓我嚇了一跳,以為你是會變魔法的。我敢打賭,比爾•羅奇是全校觀察最仔細的人,只要戴著眼鏡。是嗎?”

“是的,”羅奇感激地表示同意,“我是這樣。”

“那么好吧,你就留在這裡,留心觀察,”吉姆命令道,把非洲獵帽又戴在頭上,“我要出去,修理一下支腿。好嗎?”

“好的,先生。”

“那彈珠呢?”

“在這裡,先生。”

“它一滾就叫我,好嗎?朝北,朝南,不管它朝什麼方向滾。懂嗎?”

“懂,先生。”

“知道哪一邊朝北嗎?”

“那邊。”羅奇馬上伸出胳膊,隨便指著一個方向說。

“對。那么好吧,它一滾你就叫。”吉姆又說了一遍,然後到雨中去了。一分鐘後,羅奇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搖晃,當吉姆在使勁扳一條支腿時,他又聽見了一聲不知是痛苦還是憤怒的咆哮。

在那年夏季這個學期里,學生們替吉姆取了一個外號。他們試了好幾個名字,最後才人人滿意。他們先叫他“騎兵”,因為他有點兒軍人氣概,有時喜歡無傷大雅地罵幾聲,常常獨自在昆托克山間閒逛。儘管如此,“騎兵”沒有叫開。後來他們又叫他“海盜”,有一陣子還叫“匈牙利燉牛肉”,那是因為他愛吃辣。當他們列隊走過大坑到教堂去做晚禱時,總有熱氣騰騰的咖喱、蔥頭、辣椒的香味向他們飄來。叫他“匈牙利燉牛肉”也是因為他的法語地道,大家認為法語就是連湯帶水的。五年級乙班的斯巴克萊能夠把他的法語學得惟妙惟肖:“你已經聽到了所提的問題,伯格,艾米爾在看什麼?”——右手痙攣地一揮——“別瞪著眼睛瞧我,老兄,我又不是施魔法的。

Qu’estce quil regarde, Emile dans le tableau que tu as sous le nez? Mon cher Berger,如果你不能馬上回答出一句清楚的法語來,je te mettrai tout de suite

 la porte, tu comprends,你這傻蛋?”法語:“艾米爾對著鼻子下的圖畫在看什麼?我親愛的伯格,如果你不能馬上回答出一句清楚的法語來,我就馬上把你攆到門口去,你懂嗎,你這傻蛋?”

不過這種嚇人的威脅,不論是用法語還是用英語,都從來沒有真的實行過,反而很奇怪地增加了他身上的溫和神態,這隻有透過孩子們的眼光才能看到。

但是,他們對“匈牙利燉牛肉”也不滿意。這個外號缺乏其中所包含的潑辣勁兒,沒有考慮到吉姆熱愛英國的感情,要想引他鬥嘴,用這方面的話題去逗他準沒有錯。傻蛋斯巴克萊只要敢對女王說一句不敬的話,讚嘆一下外國哪個地方的美妙,尤其是個熱帶國家,那么吉姆的臉就會馬上漲得通紅,一口氣說上三分鐘身為英國人有多大福氣的大道理。他明知道他們是在逗他,但還是上了鉤。他說完他的大道理後,常常露出懊喪的笑容,自言自語說什麼上當啦、不及格啦之類,還有什麼有人臉上要不好看啦,因為要挨罰,多加作業,不能去玩足球了。但是他確實熱愛英國,因為說到頭,到底沒有人為此吃了虧呀。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有一次大聲叫道,“知道為什麼嗎?傻蛋,知道為什麼嗎?”

斯巴克萊不知道,於是吉姆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地球。他說,西邊,是美國,儘是貪心不足的傻瓜,糟蹋了他們得天獨厚的條件。東方是中國和俄國——他對它們不加區別——工作服、勞改營、沒完沒了的長征。在中間則是英國……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個外號叫“犀牛”(Rhino)。

這一半是與“普萊多”諧音,一半是指他喜歡在野外生活和他對體育運動的愛好,這是他們常常看到的。他們早起脫光了衣服,冷得瑟瑟發抖,在排隊等洗淋浴時,就可以看到“犀牛”大清早散步已經回來了,駝著的背上背著一個帆布背包,大踏步從峽谷路走過來。晚上就寢時,他們可以瞥見手球場塑膠頂篷里,他不知疲倦地在向混凝土牆上擊球的孤單身影。有時,黃昏天氣暖和,他們可以從宿舍窗戶中偷看他打高爾夫球。他常常是先向他們讀一本隨手從昏暗圖書館抓來的極其英國味的冒險小說,像比格爾斯、潘西•威斯特曼或者傑弗里•法諾爾的小說,然後才去玩高爾夫球,帶著一根舊得一塌糊塗的鐵頭球棍,在場地上走來走去。每次擊球,他們在他扭過背使勁向前揮球棍的時候,都等他發出“哼哧”的一聲,他從來沒有叫他們失望過,他們保持了完整的紀錄。在教職員板球賽上,他打到了七十五分才下場,有意把球打得高高的,送給右後方的斯巴克萊。“接住,傻蛋,接住——發出去。好球,斯巴克萊,好孩子,你待在那裡就是為著這個。”

儘管他天性寬厚,但是大家都公認他非常了解犯罪心理。這方面的例子不少,最足以說明的一次發生在學期結束前幾天,斯巴克萊在吉姆的廢紙簍里發現了一張第二天的試題,他就拿來出租給考生,每次收費五個新便士。許多學生付了錢後,在宿舍里連夜用手電筒照著,背誦答案,一宿沒有睡好。但是臨考試時,吉姆發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試題。

他坐下來大聲道:“這一份試題,你們大家都免費。”接著他就翻開了《每日電訊報》,開始專心致志地讀起“施魔法的人”的最新見解了,他們明白這是指幾乎任何有頭腦的人,哪怕他只是一個為女王利益寫文章的人。

最後還有那個貓頭鷹事件,在他們對他的看法中,這另有意義,因為這件事牽涉到死亡,而對於死亡這個現象,孩子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一個星期三,天氣還冷,吉姆提了一桶煤到教室里,就在壁爐中生起火來。他背對著爐火,坐在那裡取暖,一邊讀著一篇法語聽寫題。先是壁爐煙囪里掉了一些髒土下來,他沒有理會,接著就掉下來那隻貓頭鷹。那是一隻很大的穀倉貓頭鷹,肯定是因為在杜佛的時代,多年以來,不論冬夏,從來都不清除煙囪里的積塵,它就在煙囪里做起了窩,如今給煤煙燻得昏頭昏腦,在煙囪里拚命撲翅掙扎,已經弄得全身發黑,精疲力竭了。它掉在煤塊上,又滾到地板上,嘴裡嘰嘰呱呱,身上一陣哆嗦,接著就癱倒在那裡,好像是魔鬼的密使。它的身子蜷縮,翅膀張開,胸口還有點呼吸,眼皮上蒙著髒土,但是髒土縫裡那雙發獃的眼睛,卻直瞪瞪地望著那些學生。沒有人不感到害怕,甚至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漢斯巴克萊也嚇怕了。不過吉姆除外。他一言不發,馬上把那隻飛禽收拾起來,拎到外面去。他們像船上的偷渡客一樣,屏息凝神地諦聽外面的動靜,卻聽不到什麼聲音,直到最後才聽見走廊那頭的水龍頭在放水,那顯然是吉姆在洗手。斯巴克萊說“他在撒尿了”,這話引起一陣不安的鬨笑。但是他們下了課魚貫走出教室時,發現在大坑旁邊的混合肥料堆上,貓頭鷹被扔在那裡,完全死了,等待埋葬。膽子大一些的人上前一看,發現脖子已經被折斷。只有獵場看守人才會這樣乾淨利落地弄死一隻貓頭鷹,這話是蘇德雷說的,因為他家才有獵場看守人。

瑟斯古德這個學校里的其他人,對吉姆的看法卻不那么一致。鋼琴家馬特貝先生的陰魂不散。女舍監站在比爾•羅奇一邊,認為吉姆了不起,需要特別照顧:他的背那么駝,可是卻行動自如,真是奇蹟。馬喬里班克斯則說,他是在喝醉酒的時候被公共汽車壓的。也是馬喬里班克斯,在吉姆表現突出的那次教職員板球賽上,指出那件厚運動衫可能來歷不明。馬喬里班克斯不是板球隊員,但是他與瑟斯古德一起走過來看比賽。

“你認為那件運動衫來路是正大光明的,還是順手牽羊來的?”他大聲問道。

“里奧納德,這話可太不公道了。”瑟斯古德責備道,一邊不斷地拍著他的獵犬的側腹,“咬他,琴妮,咬這壞人。”

但是等到瑟斯古德回到書房裡的時候,他已沒有笑意,老是覺得放心不下。冒充牛津大學出身的人,他能對付,就像他自己念書時,遇到過不識希臘文的古文老師和不懂神學的牧師一樣。這種人在證據面前知道瞞不過去,就會支持不住,最終痛哭流涕,自動告退求去,或者願意降薪留職。但是真正有成就卻隱姓埋名的人,他還沒有碰到過,不過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喜歡他們的。他查了一下校歷,就打電話給斯特羅爾和梅德萊介紹所里一個叫斯特羅爾先生的人。

“你到底想要了解什麼?”斯特羅爾先生大聲嘆了一口氣說。

“也沒有什麼特別要了解的。”瑟斯古德的母親在刺繡,假裝沒有在聽,“只不過是,既然要一份書面簡歷,那就得要完整,不要有遺漏。何況我們付了中介費。”

這時瑟斯古德忽然想,是不是把斯特羅爾先生從沉睡中叫醒過來以後,他又睡著了。

“非常愛國的傢伙。”斯特羅爾先生終於開腔道。

“我並不是因為他愛國才聘請他的。”

“他一直沒工作,”斯特羅爾細聲細氣地說道,聲音好像是從煙霧騰騰中透過來的,“住了院。脊髓的毛病。”

“這話不錯。但是我想他過去二十五年里總不見得都是住在醫院裡吧。真討厭。”這最後一句話,他是對他母親說的,他的手掩著話筒。他這時忽然覺得斯特羅爾先生又睡著了。

“你只雇用他到這學期末,”斯特羅爾輕聲說,“你如果不喜歡他,到時候辭退他就得啦。你要的是代課老師,給你的也是代課老師。你說要便宜,給你的也是便宜的。”

“話雖是這么說,”瑟斯古德理直氣壯地反駁,“可是我付了你二十鎊金幣的介紹費,我的父親跟你來往已有好多年了,你們總得給我一定的保證呀。你在這裡是這么寫的——我讀給你聽——你在這裡是這么寫的:‘受傷前曾在海外任職,從事商業和勘探工作。’把一輩子的工作用這么一句話帶過去,未免太含糊了,你說是不是?”

他的母親一邊刺繡,一邊點頭。“可不是?”她大聲接腔道。

“這是第一點。我還要說一點——”

“別多說了,親愛的。”他母親提醒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過。他為什麼沒有念到畢業?出了什麼事?”

“我好像記得那時候大家都中斷了學業,”斯特羅爾先生隔了好久以後又說,“只是你太年輕,恐怕記不得了。”

“這么多年他總不可能是在監牢里。”他母親在沉默了很久以後又說,一邊仍低著頭刺繡。

“他一定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瑟斯古德鬱鬱不樂地說,眼光越過大風吹刮的花園,呆呆地朝著大坑那邊看著。

在整個暑假裡,比爾•羅奇輪流在他爸爸和媽媽那裡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終惦記著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現在沒有課,只有半個學期的薪水,不知在乾什麼活兒掙錢;尤其是,下學期開學後,他是不是仍在那裡任課。因為比爾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上很不平穩,隨時隨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見底。他擔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樣,沒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憶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特別是關於吉姆問他有沒有朋友的話,他很擔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負了父母的慈愛一樣,也辜負了吉姆的情誼,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年齡的懸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經到別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淺灰色的眼睛在別的學校東尋西覓。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樣,也曾經有過自己所愛戀的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個人來代替。但是想到這裡,比爾•羅奇的想像力進了死胡同:他對於成年人怎樣互相愛戀無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醫學書,又向他母親打聽關於駝背的情況,他很想偷一瓶他父親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學校當做禮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後他母親的司機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階上時,他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拚命地飛快跑到大坑的頂上。看到吉姆的拖車仍在下面老地方,覺得無限地高興,只是拖車比以前更髒了,旁邊還新翻了一塊地,大概是種過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車門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聽到比爾來了,在他出現在坑邊之前就擺出歡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這個學期,吉姆給羅奇取了一個外號。他不再叫他比爾,改稱大胖。他沒有說明原因,而羅奇呢,也無法反對,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這樣。羅奇則以吉姆的監護人自命,他心中自稱是攝政王,代替吉姆的那個離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誰。

媒體推薦

寓批判於間諜小說中

南方朔

2003年底,以冷戰時代間諜及叛國故事為材料的英國名作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1931—)再出新著《摯友》(Absolute Friends)。他的“間諜小說作家”身份未變,但背景已延伸到了後冷戰時代,而美國的軍事間諜活動成為新的主要背景。

《摯友》在美國評論界,反應非常兩極化,由於勒卡雷的間諜小說從來就不是單純而狹義的消遣式間諜小說,而是要借著間諜小說來呈現世界的真實、間諜官僚體制的腐化,以及間諜的人性荒蕪,因而在這部新著里,遂出現了這樣的夾敘夾議:“任何人看看發生在伊拉克的事情好了,它只不過是一場為了奪取石油的殖民征服戰而已,但卻包裝成好像是宣揚西方式生活與自由的十字軍。而這場戰爭的發動者,則是一小群對戰爭充滿了饑渴的猶太基督教地緣政治狂熱分子,他們綁架了媒體,剝削著美國人在‘9•11’之後的心理創傷。”

勒卡雷的這種議論,在好戰右派當道的此刻,當然是不會被容忍的,當然,對他的撻伐也隨之而至。勒卡雷要把他的間諜小說時代背景由冷戰推向後冷戰,勢不可免地將會衝撞到美國軍事特務的霸權

意識形態,這對他那種寓批判於間諜小說的寫作風格,已注定將是一條崎嶇坎坷的路,但如果路不崎嶇,又怎么可能造就出勒卡雷這個“間諜小說泰斗”的名號呢?

間諜小說,乃是大英帝國高峰的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的延長。它讚揚英國式士紳官僚的能力與價值,並將它投射到大英帝國擴張之後的那個間諜戰的戰場。在20世紀裡因而出現許多傑出的間諜小說作家,如巴肯(John Buchan,1875—1940)、毛姆(WSomerset Maugham,1874—1965)、安布勒(Eric Ambler,1909—1998)、弗萊明(Ian Fleming,1908—1964)、格林(Graham Greene,1904—1991)、戴頓(Len Deighton,1929—)等。而這些作家裡,本身就曾當過間諜的,以毛姆為始,接著有安布勒、弗萊明、勒卡雷。

勒卡雷乃是筆名,他的本名是大衛•康威爾(David John Moore Cornwell)。他的父親羅納德•康威爾(Ronald Cornwell)曾是一個非常精明、浮華、頑固的商人,在他五歲時,因破產背信而入獄,他出獄後曾經再婚與再度經商,但仍延續著過去的浮華作風,1975年在看電視時死亡,他當年積欠英格蘭銀行相當於三千萬美元的債務,始終未曾清償。有關勒卡雷的“父親意象”,在他第十一本具有半自傳性的小說《完美的間諜》(A Perfect Spy)里,有著隱晦的透露。

有關勒卡雷自己的間諜經驗,開始得極早,1948年當他十八歲時,進入陸軍服役,駐紮維也納,就已替陸軍情報處工作。根據《完美的間諜》所說的情節,人們也認為他在牛津念書時也曾繼續間諜工作。從牛津畢業後,他到著名的統治者預備學校“伊頓公學”任教十二年,而後轉入外交部工作,在這樣的生涯過程里,使他對間諜這個領域有著最本質性的理解。間諜、背叛以及間諜變成追查同僚背叛等題材,因而成了他作品的最主要特色,這也就是說,他的間諜小說接上了英國文學裡更大的那個批判傳統,他的小說遂和別人的極為不同。甚至我們可以說,他最重視的,乃是間諜世界的內在精神分裂症。

因此,勒卡雷的間諜世界與早了他至少一個世代的弗萊明的“007邦德系列小說”可以說乃是完全不同的對比,在弗萊明的間諜世界裡,善惡分明,它乃是在替剛剛興起的冷戰時代打造大眾的意識形態,並藉此創造新的“大眾英雄”。而除了冷戰意識形態外,“007邦德系列小說”最明顯的特色,乃是它把新的“大眾英雄”放到了一個新的消費文化脈絡里。於是俊男美女、高度的物質講究、軟性情色、正義的暴力、炫耀式的間諜科技,以及仿佛觀光度假的場景,還有各式各樣的異國情調等,遂做了萬花筒式的大會串。

但勒卡雷的間諜世界卻顯然完全不同了。他曾經說過:“所謂間諜,就是在扮演自己時,也同時扮演著‘外在的自己’(outside of themselves)。”這是間諜自我的內在分裂性,而顯露在間諜體制上的,則是就在那個爾虞我詐的世界裡,忠貞、愛國、勇敢、獻身等又和貪婪、權力、腐化、敗德、出賣、背叛等相互疊映,造成了另一種精神和體制的荒蕪。勒卡雷自己就說過:“我們在以自由為本的前提下所做的間諜工作,其實經常是反正義的。而這樣的間諜活動也因而反饋到我們社會本身。”也正因此,他的間諜小說遂不像“007邦德系列小說”那么鮮亮,反而是充滿了破碎、無奈與荒涼。但也正因此,它反而能給人更大的思考空間。有些評論家認為,勒卡雷的作品所註解的,乃是大英帝國的沒落,因而它的間諜世界也是各類病灶叢生的新階段。這樣的評價或許不無道理。但這並不意味著強盛的帝國即無間諜這樣的病灶。當代美國最重要的間諜與特務問題專家大衛•懷斯(David Wise),他著作等身,反對間諜與特務也最力。他就一再指出,間諜是一種制度與心靈之癌,用它來針對別人時,自己也被下了蠱。

就以這本《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為例,即可舉一反三看出勒卡雷筆下間諜世界的荒涼。在他的作品裡,以史邁利(George Smiley)為主角的自成一個小系列,這本即是核心之作。

小說以一個一線行動的間諜吉姆•普萊多(Jim Prideaux)外出活動受傷,幸而逃過一劫,而被勒令退休開場。接著,由另外的案件察覺出間諜機構上層有臥底的對方間諜,於是已退休的史邁利被召回來清查,他通過檔案整理及閱讀,抽絲剝繭,終於得到了答案。

然而,儘管情節看似簡單,但它的整個故事被鑲嵌在有如拜占庭式的國際間諜背景和眾多間諜案例中,因而它整體就像座迷宮一樣,顯得撲朔迷離。而除了這些基本大綱外,真正重要的,乃是他對這些間諜人物、間諜官僚體系所作的敘述。他們並不是什麼三頭六臂、仿佛007的英雄人物。他們平凡一如其他眾生,各有其弱點與問題,而間諜官僚體系里則在爭權奪利中又有著許多隨性和本身的運作邏輯,而出賣與背叛也就自動地存在於其中。像普萊多這樣的外勤工作者的遭遇,當然也就不足訝異了。而外勤工作者的遭遇,也是勒卡雷長期關注的課題。

而本書中最獨特的,當然仍是主角史邁利了,他長得平凡,甚至妻子也跟人跑了,作為一個後中年但退職的老間諜官僚,他毫無任何可以成為“英雄”的特質,但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當他受命為事,那種老派的精明、幹練,在檔案檔案里追查線索的能力與聰慧,卻無疑地顯示出他才真是完美的“間諜”。像他這樣的間諜與任事態度,或許就是大英帝國黃金時代最後一抹殘舊的斜陽。

閱讀勒卡雷的間諜小說,不像閱讀弗萊明“007邦德系列小說”那么輕鬆,勒卡雷的間諜小說深沉有味,他的人物沒有被卡通化,因而顯得更加實在。那一個個破碎殘缺的人物,濃縮著間諜世界的破碎荒涼。這或許乃是他寓批判於小說中的本意吧!

序言

當魚水落花已成往事——船君

下既然很多人看了2011年的電影以後都喜歡拿“原著”來說事,我就好好說說原著。

我慶幸勒卡雷沒有像某些描寫冷戰的熱血青年小說一樣向我們提供一個兩種意識形態鬥爭得你死我活得宏大敘事,把“鐵幕演說”中的某幾句話引出來,其中必然夾雜著一些非黑即白的價值判斷,近乎本能地將東方描繪成不是很傻很天真就是很黃很暴力。但這本小說不同,它充滿遲暮傷感,主角是一位失意的間諜,身材矮胖,高度近視,妻子出軌,被迫退休。“一個矮胖的老年男人能拯救世界,這太傲慢了不是嗎?”這位間諜窩在沙發里這樣想著。我對於這本小說的好感因為看到這句話而翻了一倍,無論他到底真誠與否。撇去單槍匹馬拯救世界的樂觀個人英雄主義,忠實於對自己存在於其中的世界的觀察和描寫,這是勒卡雷吸引人的地方。

我想一定是因為我本人在大學時代受過一位老師無私的恩澤的緣故,進而對教師這個職業群體產生近乎無條件的信賴,所以才會被小說的第一章深深吸引。這一章在整部小說中顯得如此純良和潔淨,像沙塵暴季節中短暫的晴天一樣珍貴。它的情節多少游離於整個故事之外,寫一位孤獨的老師和一個孤獨的孩子,孩子家境富有卻並不快樂,覺得自己應該對父母的離婚負責,這使他顯得十分早熟,因而不合群,有一天他的法語課上來了一位新的老師。即使在孩子看來,這位老師的境況也夠糟的了,他弓著背,有些行動不便的樣子,獨自住在一輛拖車裡,拖車很簡陋,裡面連一張他妻子的照片都沒有,不過卻被收拾得很乾淨,頂上繫著的花灑是用一個餅乾罐子穿孔做成的,桌子上放著透明的烈酒,也許是伏特加,邊上放著一疊整齊的法語作業簿。暫且不論後面的一長段對話,僅僅是他抵達時的大雨、伏特加與法語作業簿的組合、停放在山坡上微微傾斜的拖車,這些景物與人物外形所營造出來的類似於“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淒清意境,加上法語教師的身份(職業的設定可以作為對一個角色作出價值判斷的手段,教師,尤其是國小教師,似乎比絕大多數職業更容易令人聯想到良善和純潔——《教父》里的Kay和Michael結婚前是一位國小教師,無論Michael本人有多么暴力冷酷骯髒,但他和Kay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被她感化成為一位溫柔的丈夫和父親,而我們的心就會被他軟化。在對比Michael兩位哥哥的愛情和婚姻生活,人物性格立即顯現出來),三者調配出如同波德萊爾或德昆西散發著鴉片似的迷幻氣味的鵝毛筆下頹然化開於瀰漫著白霧的小巷口的落魄者形象,恰到好處地作用了我的文藝神經,讓我瞬間迷上了這個人物,而且越往後看我們越能清楚地感受到這個人物的抒情質地,如果說整本小說是一個陰暗的迷宮,他就像某個不確定的地方閃爍的微光一樣。

Bill Roach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戴著厚片眼鏡,身材圓圓的,沒有朋友,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了P的到來。我不知道這個膽怯內向的孩子怎么會有膽量去接近一位陌生人的拖車,或許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是同一類人,人與人之間依靠直覺所作出的探測有時候可以極其精確,這很奇妙。老師看見他,先有些防備,很快就放鬆了,問他,你有朋友嗎?他毫無生氣地回答沒有,就沉默了,等待著被評判,在他的經驗中多數成年人都習慣把評判別人視為一項責任,全然不管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這么做。不過出人意料的是,這位老師只是說,你的名字真好,然後向他要了一顆彈珠。就這樣一句話,我就能和孩子一樣感受到這個人的與眾不同之處——他能把自己埋得很低。

這個孩子不合群、不會討人喜歡、獨來獨往,同齡人覺得他無趣,他為此感到羞恥。也許P是出於自己與人交往的經驗,才會對他說“我打賭你是最好的觀察者吧,孤單的人通常都是的。”大多數人看著這個孩子,只能看到他的木訥;P看著這個孩子,似乎看到了George Smiley的小時候——能在別人身上看出什麼,取決於觀察者本人的見識和體驗。如果一個人只活在生活的表層,那么必然只看到最膚淺的那些東西。而P不同,他的職業讓他飽受欺騙,他不能像很多人那樣只活在生活的表層,他對人注定是要懷疑和防備的,也注定是不快樂的,但即便如此,他的內心仍然沒有完全封閉,他沒有放棄與他人建立聯繫的願望(這一點和Smiley非常不同,S對人有敏銳的洞察力,但那種洞察就像醫生對病人一樣),換句話說,P沒有放棄對他人的希望。第一章結尾處有一段關於孩子的細膩而精彩的心理描寫:整個暑假這個孩子都在想著新來的法語老師——他的背是否還在痛?他現在靠什麼謀生?新學期他還會來嗎?他不斷地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老師時候的情形,他非常害怕自己讓他失望了。他猜想“老師或許有過深深愛戀但最終失散的人,並希望能找到什麼去替代。”但孩子的猜想只能到此為止,因為有一個他力所不能及的問題——“成年人是如何相愛”。對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來說,這種對悲傷的體察,簡直是敏銳到了可怖的程度(僅僅是通過沒有妻子的照片得出這個結論的話),正是所謂人至察則無徒,不過,勒卡雷把一個孩子推出來為P的悲劇作鋪墊,不知道會不會顯得有些狐假虎威。

這一章中的兩個人物之間的互動,其實是基於勒卡雷對於人類心靈活動的一個高貴假設:尋找對象為之付出愛是人類的本能——孩子失去了母親,P失去了一個未知的對象(明顯的懸念),他們都要找一個替代的對象,去付出自己的愛。高河弓小姐在她的優秀作品Loveless中所作的假設與這個是基本一致的。——無風老師的神評論

成年人是如何相愛。請記著勒卡雷這個溫柔的謎題,直到找到答案為止。

Haydon和Prideaux不是小說的主線,為了不造成喧兵奪主的效果,對於他們的生平相識過程的描寫,勒卡雷可說是達到了敘事精簡的邊界——通過Smiley閱讀Haydon寫給他導師的一封蘊含浪漫主義色彩的簡訊:他們都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都出生於上流社會的家庭中,P的家境很好,但是父母分居,沒有太多溫暖,和Bill Roach這個孩子是完全一樣的。P在巴黎中學畢業後被伊頓公學錄取,卻並沒有去報到,他是一位出色的板球手;H是一臉書卷氣的畫家和右翼分子,某一天他走進教室,看見坐在後排的P,一下子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事後想起來他們曾經一起打過板球,這就是他們美好友誼的開始。而我腦袋裡幾乎是立即浮現出一幅人人稱羨的金童形象——卓爾不群,性格傲氣,說起話來是那種純正的牛津腔——當他們結伴走過校園的草坪或出現在某個儀式性場合上,一定有許多人回過頭去看他們,並在心裡暗自讚嘆。H得到圓場的工作後,用親昵得近乎狎昵的語氣給自己的導師寫了一封信引薦P,並為他特別成立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部門,這個部門策劃恐怖活動的職能與老總的行事風格並不一致,可以想見老總最終答應,H的遊說所起的作用占了很大的部分。

這封信里H寫道you know that feeling when you just have to go out and find someone new or the world will die on you?一句,明顯就是為了佐證勒卡雷開始的那個假設而適用的論據:尋找對象為之付出愛是人類的本能。一個人內心無論多么陰暗,多么封閉,他都在渴望與別人建立起一種內在的聯繫,只有這樣,才能生活下去。

然而,在圓場被稱為iron fist and iron glove的H和P在小說里沒有過一次正面的對話,勒卡雷表現P對H的忠誠,只是在第三十二章中,P向Smiley講述捷克行動失敗後在監獄中的經歷。P最終受到Karla的審問,他沒有問與Operation Testify直接相關的問題(當然我們都知道是為什麼了),而是問了關於圓場高層人士的私人情況,比如誰喝了多少酒、誰勾引了誰的妻子、“我不覺得Haydon的畫真有那么好啊”,他這么說,惟一的目的是挑釁,而且由於早就知道HP的關係,用這種情感作為攻擊點的挑釁方式是非常下作的(與拳擊比賽中攻擊小腹以下部位一樣),但很有效。果然這句話準確地觸發了P的憤怒,他失控地朝Karla大叫:“你去死吧,你不能以此去評價H的為人,藝術家有不同的標準,他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感受到我們無法感受的東西。如果有一個Bill Haydon為你工作,你鐵定是贏家了(If you have a Bill Haydon in your outfits you can call it set and match)。你以為你帶著一支救世軍嗎(salvation army)?”這是P為H所做的辯護(這段對白在1979年的電視劇里原樣出現過,所以我懷疑那些說2011電影中有“令人不快的基情蔓延”的人,電視劇真有好好看了嗎,看了之後感受到其中的力度了嗎),與上述S讀信的精簡如出一轍(每當我看到這一章,就有一種好像有人伸了一隻手把我的心臟肌肉扯了一塊下來的那種感覺)。請好好注意P說這番話時的情境,在受到Karla審問之前,他已經過長時間的酷刑,背上的槍傷因為處理不善導致了許多不良反應。他不斷地被從一個監獄轉移到另一個監獄,無法入睡,因體力不支而昏倒。我毫不懷疑那時P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尊嚴,離死也不遠了,然而面對Karla,他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卻仍然竭力試圖維護H的人格。其次,在S一再的懇求下,P終於說出了這個細節,好像對於P來說,自己所受到的電擊拷打還不如H所受到的輕視那樣難以啟齒,他說著自己受刑的過程是那么平靜,就像在說別人,而當Karla對H表示出一點不敬,他受到的就是切膚之痛。他自己可以忍受傷害,但是忍受不了H受傷害。正如馬爾克斯所說,無論在什麼時候,在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離死亡愈近,愛得就愈深。勒卡雷沒有用任何虛張聲勢的煽情去敗壞愛的口味,他的處理方式甚至都有一點像馬爾克斯:通過轉述,把容易戲劇化的情景削弱撫平。這是我極其喜歡的這部小說的又一個原因:沒有一驚一乍的誇張。然而這個簡短的對話本身的力量卻被恰好地凸顯出來,它就是一個堅實的證明,它為我們解開了第一章中的那個謎題:成年人是如何相愛。

令我頗為失落的是,2011的電影把這一段精彩的對話連同P當時憤恨的語氣都刪去了,因此HP的關係至少被削弱了70%,雖然Haydon藏舊照片,在聖誕派對上設定小曖昧的做法——你肯定不會忘記他們兩個人眉來眼去——溫情而別致,但那只能讓人產生一些無關痛癢的猜測,要明白P對H究竟是何種感情,又有多么強烈,全賴這段對話。而且,把P置於一束慘白的燈光下受審問,在他面前殺人這種場景是明顯的噱頭,勒卡雷沒有一筆SM的描寫。

其實S在惟一一次與Karla面對面交談時,也是試圖用情感去撩撥他,S問“你有妻子吧,你有沒有一位好朋友,我是說很要好的朋友,可以照顧她的?”這句話中的輕薄暗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羞辱,也可能是S一生中犯的最大一個錯誤。因為Karla比S更加老練狡猾、不動聲色,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最後拿走了安送給S的打火機,在這個平靜的動作下面我幾乎看到Karla獵豹一樣兇狠的伺機報復的眼神,我毫不懷疑,Karla讓H去引誘安,和這場對話有著直接的關係。

儘管勒卡雷在塑造Bill Haydon這個人物的時候似乎是刻意地欲說還休,讀者還是能從側面感受到他是一個卡里斯瑪式的人物。相比起圓場中其他三個人,他的生平和性格真可謂超塵脫俗。另三位都曾經歷過坎坷的生活,對金錢和權力有著猥瑣的覬覦,對於這一點勒卡雷借Control之口明確地表示過鄙夷。H身上沒有這種顯而易見的功利和市儈,他不是你一眼就能識別出來的野心家或投機分子,他不表現出骯髒,所以不會讓人一看就討厭,相反他藝術家的倨傲和優雅氣質賦予他一股神秘而曖昧的氣息,讓你喜歡,讓你的內心空間發生一種奇特的變形:研究組女王Connie無限懷舊地對S說,你和H是僅剩的兩個對帝國效忠的人了;長期在海外工作的Sam對S說,我聽說H得作風離經叛道啊,不過他的那張臉實在是賞心悅目。年輕的Peter Guillam把H視為自己的精神偶像和靈感的源泉,H代表了一種“為帝國獻身的浪漫主義”,知道謎底以後,G本人的精神受到重創,覺得“不僅是被背叛”,更是“像孤兒似的被拋棄”;S還沒有和H對峙之前就對“自己理應保護的那種制度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怨恨”,他幾乎立刻就想好了該如何為H辯護——這是一個充滿幻覺的輕浮時代,看看那些人吧,看看那個穿著滑稽衣服的匈牙利人Percy Alleline,“為了一個爵士頭銜他連自己的母親都可以出賣”……有什麼理由為這種貪婪而庸俗的人效忠?難道H本人不也是被背叛了嗎?隨著閱歷的豐富,帝國的驕子逐漸發現,自由與光明並未如他們導師承諾的那樣如期到來,並且永遠都不會到來。這個王朝、這種制度已不復為自己當年宣誓為之奮鬥的東西,這樣說為他翻案的意味很重,而我情願相信背叛是他理想幻滅後所做的掙扎,這種掙扎一半是走投無路——因為人畢竟是要相信有好東西存在的可能才可以活下去;一半是玩世不恭——西方既然會腐爛,東方也會腐爛,有了一次幻滅的前車之鑑,他不會天真到相信東方就會是他理想中的棲居之地。當S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的時候,H以一位獨醒的先知的口吻,有些殘忍地嘲笑S道“老天啊,竟然是你來問我這個問題?”他深深地仇恨著美國,在他看來“西方世界已經變得非常醜陋”,他的選擇是出於“審美和道德的雙重考慮”。S沉默而憂鬱地看著他,我想他同意H的想法,對於他們這樣清醒睿智的人來說,洞穿一種制度、一個時代的虛弱並不難,關鍵是洞穿了之後,S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重新回到他的古典德語詩歌中去,“試圖把一切都忘記”,除了試著去遺忘之外,他什麼也做不了。S和他的同僚們一定早就覺察到了,戰爭時建立起來的相互信任不再存在了,這些曾經並肩作戰的人們之間現在充滿了謊言,每個人相互間都謊話連篇,而他們默契到似乎還打算裝作相信彼此的謊言。每個人,都生活在一種寂靜的絕望之中。

對於那些被直接或間接害死的人,H並不內疚,實際上他根本不屑於“你害死了多少人”這種詰問。只有P一個人是例外的,當S問他“P去捷克之前有見過你嗎?他說了什麼?”H久久地沉默,惟一一次流露出愧疚的神情。這個問題是不需要問的,P去告訴他Control的懷疑和任務的內容,因為他愛他,想要保護他,直到生命的最後。請注意,這不是我試圖挑動情緒而作的廉價誇張,這是一件完全按照每個短語的字面意思發生過的事情。如果你還記得的話,S去找P的時候問他“你最後一次見到H是什麼時候?你們說了些什麼?”P漫不經心地說“是在辦公室的走廊上吧,說了什麼,不用管它⋯⋯”沒有比這更悲傷的謊話了,我不用花一根神經去思考,都能感覺到他在說這句話時,面對近到無距離的過去和現在之間,海底萬里深深的嘆息,和黑暗。

我想我喜歡Prideaux這個人,是因為他騎士一般絕對的忠誠,不僅是對於他所愛的人,還有他所服務的國家。與他相比,Control很像一個嚴厲而冰冷的父親,他的爛蘋果理論對於P來說是天方夜譚,“想像他們這幾個人中間有一個賣國者,這是徹徹底底的發瘋”。S反問“為什麼你這么想?捷克、匈牙利、波蘭、俄國都有人倒戈,為什麼我們這裡就不會有?我們有什麼特別的?”P到布拉格以後,那種奇怪的氣氛就告訴他這項行動一定是有問題的,但是他並沒有取消,S問他“為什麼你明知這是一場鬧劇而不取消?你真的想知道爛蘋果是誰嗎?”在我看來他並不是因為真想知道那隻爛蘋果是誰才鋌而走險,這是個人使命感和榮譽感的驅使,這不是出於純然的理性,而對價值的珍視:作為騎士,他應該為國王鞠躬盡瘁,無論合理與否,正確與否。這種價值讓他顯得如此敞亮和高貴。因為他未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所以對於自己不幸,他覺得理應逆來順受,這是一種美德。忠誠是他與他所生活的世界建立聯繫的一種方式,儘管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他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卻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又如此頑強,這樣的絕望都沒有摧毀掉他。

然後我不得不說H的死。“他一個人倒在黑暗中,面朝著月光下的板球場,頭歪向一邊,像一隻被折斷了脖子的鳥一樣。”殺死他的人似乎是出於悲憫,沒有讓他承受什麼痛苦,死亡的過程簡短利落。這在我看來是太殘忍了,不是他的死本身,而是他死時的那種沉寂。置身於這個熟悉的環境當中,H一定想到了很多事,比如他和P一起在牛津度過的好時光,閃耀著彩虹色澤的信仰。那個時候他們的眼神仍然清澈,心靈仍然透亮。不過一切注定要結束,他們所信仰的那種解釋與生活注定要在時間中灰飛煙滅。H絕不止於單純的為金錢或權力而背叛,他的背叛後面有更深的含義,實際上他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毀掉了自己——他的一邊是可能的真理,另一邊是往昔所相信的價值,既然進退維谷,還不如自己投入深淵。P難道不想聽聽他深愛的人有什麼要解釋的嗎?他真的可以在沉默中結果掉他們共同的青春歲月,海市蜃樓?我難以相信。他必然像H一樣,覺察到自己曾發誓保護的信念在一點一點變質,他或許已經找到了成千上萬的理由去為H辯護,可是他仍然殺了他,為什麼?因為仇恨?我從來認為,面對H的時候,P心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有痛苦。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內鬼是Percy Alleline, Roy Bland, Toby Esterhase或George Smiley中的任何一個,都提不起P殺人的欲望,因為這些人不足以觸痛他的內心,不足以褻瀆他的平靜,然而Haydon不同,正因為P對他的情感深切,所以痛苦才會加倍膨脹,這種痛苦曾有一段時間在他私密的內心空間裡愈演愈烈。殺死H以後,P感受到的絕不可能是復仇的快感,而只是一陣空蕩蕩的傷感,就像面對冬天無盡落下的大雪。

小說里,S問H,你為什麼要把P救回來?是出於友情嗎?這種安排對我而言太公共,太像法庭審判了——所有的是非善惡,卑劣崇高都由S作出了判斷,現在H既然已經表明了立場,也接受了道德的譴責,作為一個帶有負面色彩的戲劇人物,他的任務完成了,只欠一死,P作為在身體和心理上被他傷害最深的人,來執行他的死刑,頗有點聲張正義的味道。可是,為什麼要這樣?這兩個問題是私人領域的,只屬於P的,也是可以撫慰他的尊嚴和心靈的最後機會。而無論H說什麼,都不是一種策略,而是誠摯的歉意。在最後,骯髒的簾幕必須被揭去,只有純粹而簡單的情感。一九七九年的電視劇所作的改編極其高明: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P潛入監獄裡見H,問他“Karla為什麼沒有殺了我?是為了體諒你?不是吧,是因為你們都認為一個死人比一個殘廢的人更麻煩。”而H終於像所有稱之為人類的生物一樣崩潰了,“不是這樣的,槍擊不在計畫之中。”“不只是槍擊,是所有其他的事。”回想一下P在Karla面前為H所作的辯護有多真摯,就能理解P殺死H時有多決然:H的背叛,讓P每一個層次、每一重含義——從公共到私人——的忠誠和尊嚴,都徹底淪為笑柄。

我有些驚奇地發現,這本充滿政治性行為的小說里竟然還有P那種可以稱之為純粹的情感,它無關權力、無關倫理、無關受難與救贖,它沒有萎縮進P的法文課程教案,而是被他本人貫徹始終,小說最後,P有段時間精神恍惚,後來又清醒起來,而那個孩子幾乎是他惟一的朋友了,他總是對來參觀學校的家長說His real name is Bill. We are new boys together.到此收尾合閉,形成一個完整的環形結構,勒卡雷一開始作出的那個假設——為一個人付出愛是人類的本能——在此得到了映證,他讓P找到了一個替代的對象,讓他剩餘的愛有輸出的途徑。我更驚訝於P的精神力量:他的內心被如此殘酷地踐踏過,但是他心中的希望好像是無法被毀滅的,他又一次伸出手,這一次,他終於得到了回應,而且是一個與他心靈的純淨程度相匹配的回應。

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謊言,彌天大謊,充滿了絕望、憂鬱和壓抑氣氛,但是到最後,Prideaux和那個叫作Bill Roach的孩子親密無間的情形時,我忍不住流淚,無論受過怎樣的創傷,人都試圖與別人建立起聯繫,本能地希望付出自己真誠的情感,而且他們成功了。我不懷疑,勒卡雷對於人類情感的信任和希望,與他的絕望一樣不可摧毀,他為Jim Prideaux這個角色注入了生而為人,可以擁有的最為豐沛的愛和至高的尊嚴。

成年人是如何相愛的謎底,那個堅實的證明,如同曉航在他的小說結尾處所寫的,“即使在相愛的人云散以後,也不會明珠暗投,而是悄悄重生,在未來的歲月中暗暗燃燒,可能會在某一天再次脫穎而出。”那種稱之為愛的情感一旦形成,就有了它自身的邏輯和宿命,不再受外部世界的左右。從這層意義上說,勒卡雷實在有一顆悲憫之心,也正因為這種悲憫之心,這部小說才稱得上一部文學作品。

▉基本信息

出版社:上海人民

作 者:(英)約翰·勒卡雷|譯者:董樂山

開 本:32開

ISBN:9787208078161

頁 數:402

出版日期:2009-01-01

第1版 第1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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