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民間

《水墨民間》是滿族作家巴音博羅所寫的散文集子。

《水墨民間》是滿族作家巴音博羅所寫的散文集子。
內容如下:(節選)
水墨民間
炊煙
炊煙是鄉村的紗巾,炊煙是母親佇立村頭呼兒喚女的回音。炊煙是一首古典田園詩的韻腳。吹煙也是流傳在土地深處的民間搖曲所省略去的那部分。
像一幅典型的大紅大綠的農民畫,炊煙里的人物必然是土陶一般的質樸、木訥;炊煙里的器物必然是粗陋乃至簡略,卻又超越了千古時光的淪桑和厚重。同時,炊煙暗藏著牲畜們的青草氣味,暗藏著無邊起伏的莊稼們的苦澀、馨香和酒釀的沉醉。炊煙也蘊含著勞動的汗味與安歇的鼾聲——它寬闊、明亮、河流一般流淌在村莊的四周。
太陽像一隻剛出鍋的金色苞米麵餅子,香氣四溢地掛在天邊,而炊煙則是大地之神蘸著樹汁一樣的陽光草書的詩篇,它的主題是和諧,它的副題是寧靜,它揮灑的鏇律叫裊裊升騰。
而月亮更似一隻空而又滿的民窯瓷碗,斜掛在井欄上方,如果沒有炊煙這根麻繩,它如何能在千古歲月里盈盈缺缺,輝光四射?
一個人在炊煙里老了,一個人在炊煙里反覆看見往昔的日子,祖先的容顏……他哭泣、憂傷、為逝去的亡靈,也為新生嬰孩的稚嫩的牙齒。
花開花落,百年一瞬,這是真的!炊煙是糧食的一縷香魂,繚繞在村莊上空,繚繞在青銅典籍和歷史冊頁之間。油燈滅了,電燈亮了,梨鏵打了,拖拉機來了;土炕涼了,新房立起來了。炊煙的繩索緊緊松松,仿佛人們餓了又飽,鼓鼓脹脹的腰腹——饑荒、戰亂、洪澇、大旱……先人們把炊煙讀了又讀。當然,在新千年時的我的筆下,炊煙依然是天下蒼生們的一根命脈,血液一樣寫在土地上空。行書,叫溫飽;楷書,則叫骨架一樣凝重的古訓,明明滅滅,昭示千秋萬代。
響器
在鄉下,我時常會停下急匆匆的腳步,凝神傾聽那一聲聲悠悠的吆喝。有時在人嚷畜叫的集市上,有時是在槐花飄香的村落里,那驀然響起的叫賣聲,與雞鳴狗吠牛哞馬嘶聲一起,構成了鄉村音樂中最深刻、最柔情的部分。
而響器則是那一聲聲叫賣吆喝的伴奏,質樸而獨特。人們在田野里、村街上或屋子裡忙碌著各自手裡的活計,即使沒見到那走村串巷的生意人,但是只要聽到招徠顧客的響器,便知曉賣什麼的來了。
賣油的貨郎敲的是一面小銅鑼,咣-咣一咣……其聲高亢、嘹亮,仿佛一面面小太陽照在人的心裡,暖洋洋又麻酥酥的,舒坦得很。人們聽見小銅鑼聲,就知道賣什麼的來了,趕緊準備家什。小銅鑼有個有趣的名字,廚房曉。真是恰如其分。
理髮匠用的響器叫喚頭,也是極形象生動。那喚頭其實是兩片鐵叉,上尖下合,用細鐵棍一挑,發出嗡嗡的響聲,傳得極遠。那些急著要剃頭的人,便頭髮根兒痒痒起來,好像不剃剃不行;不剃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便呼朋喚伴兒,一齊奔那嗡嗡之聲趕去……
至於算命先生用的響器,通常為兩種。睜眼先生身著長衫,手持兩塊黑烏烏沉甸甸的梨木板,邊走邊打,人稱打板先生;盲人先生由一小孩兒(大多為徒弟)牽著,手捧一管橫笛,邊行邊吹,一路笛音逶迤,如泣如訴,蒼涼得很。
最常見的還是賣針頭錢腦的貨郎用的撥浪鼓。那是一個帶把的圓形小牛皮鼓,兩邊各系一對小鼓棰。貨郎肩挑貨箱,手搖撥浪鼓,發出悅耳的“嘣啷啷,嘣啷啷”的聲音,只要一進村口,姑娘媳婦們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就會紛紛放下手裡的活計,走出院門迎上去,挑些自己喜歡的玩意兒。一時間平靜的街巷熱鬧非凡,仿佛過節一般。那巧嘴利舌的貨郎,自然也是人物一樣,妙語連珠,春風得意,盡可以招蜂引蝶,賣弄挑逗。所以從古至今,有關小貨郎與美村婦之間的暗戀故事,往往被搬到戲台上,恩恩怨怨,流傳甚廣。
賣日常雜貨的貨郎中有一種是專門賣閨中用品繡花針與繡花線的,使用的撥浪鼓與其它略有不同。其鼓的上端裝有一小銅盤,隨著貨郎的一聲吆喝:賣絲絨絨嘍!聲調悠悠,掠過雲天,好像春天小青驢的一聲亢奮啼叫。接下來狠勁一搖鼓,牛皮鼓嘣嘣啷啷,小銅盤丁丁當當,煞是好聽。於是,那些村屯院落里一張張粉面俏眉,便一律花一般綻開了。
這種小撥浪鼓有兩個別致的雅號:“驚閨”與“喚嬌娘”。真是一個讓人神往的叫法!把本來一種極其簡單的買賣關係弄得浪漫活泛起來,仿佛一種暗示,一個眼神兒,一首情意綿綿的民謠……聽了叫人品味再三,難以割捨。
至於其它的響器,如鋦鍋鋦盆,彈棉花收破爛兒的,也都各有春秋,恕不一贅述。總之在鄉下,響器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扮演過極其重要的角色,即使現在難覓其蹤,那一聲聲抑揚頓挫的吆喝依然珍藏在人們的舊夢裡。
嗩吶
嗩吶是遺失在民間的一段嘹亮無比的金質噪音。它的喉管幹淨、曲折,如九曲黃河穿過針眼。它纖細的身體通向粗糙的、盛裝著五穀雜糧的強勁的肺——那是苦難的聚集地,是大地的忘卻。在那兒,田野寬敞,陽光充沛,河流四通八達,樹林鬱鬱蔥蔥,而鳥兒則把它纖巧、美麗的身體,彈跳成神靈的音符。全釋放出來吧,憋悶了整整一個季節的傾吐;全揮灑開去吧,前世積存的淚水……而嗩吶的熾烈不容置疑,仿佛絕訣的命定!在婚宴上,在喪期里,在豐收之夜酒盞中月亮的臉上。清郁的,深刻的,安靜的,不易覺察的,它比一場疾病來得更快,比拇指彈鋒的鐮刀更冷冽。它直接就抵達了人們的心靈,並把柔軟的心磨礪得千瘡百孔無所適從……當抒情性質的吹奏轉換成敘舊般的懷念,當呆滯的聆聽者瞥見它仰天悲泣的姿態,人和樂器之間的暗存的那種模模糊糊,唇齒相依的關係終於開始清晰凸現出來,仿佛一種夢境。你嗅到了它那無始無終的亡靈般的氣味兒,你的靈魂便會逐漸安詳,你的軀體就像一座廢舊的倉庫,你的血液停止了流淌……喔,父親!被貧窮掏空又鞭打的人們,萬物的孤獨的足踵,漢民族領養的女兒。你感到它的憂傷,大喜之下的憂傷;你也感到它的快樂,大悲之下的快樂。像是永不磨鈍的一根針,露出了爆烈陽光下的那種尖銳——平民意識里生活的極端部分,樸素的愛與恨的理由,也就是生存的本質,幻想的飛翔。在鄉村,在四季輪迴的概念里,嗩吶是枝繁葉茂的桑園,泥土顏色的村落,田野間奔跑的一隻狗,風俗里男婚女嫁的儀式,墳場上青了又黃的野草,寺廟裡起起伏伏的誦經和香火……所以,它從一開始就取消了吹奏它的嘴唇,也取消了演奏的樂譜,律動的指尖和記錄的年份。它是底層的人們一隻經久不息的強健的肺,為傾訴而開花。
母親年代的大醬
冬月里,寒霜打過枝葉,母親坐在乍冷還暖的院子裡選豆料。
整麻袋的大豆要全部攤在葦席上,像大雪封門前那金燦燦的陽光。雞呀,豬呀,鴨呀,鵝呀都要圈好,弟弟們也不敢嬉鬧造次;院子早早就被一次次清掃,連一根草棍一葉草屑也不剩。母親藍襖素髮,系一白底碎花圍裙,把圓月型的大籮筐和秫秸編的大蓋簾兒一一準備齊全。
這是陰曆冬月里的一個好日子,母親一定是暗暗看過黃道吉日。但母親不說,母親胸有成竹面蘊微笑,只是那含笑的眉眼間含著莊穆藏著嚴整,這是一個令人莫名激動的日子。
母親只選了我這個長子做她的幫手,我自然小心翼翼誠恐誠惶,因為我知曉,來年的大醬好壞香臭全在這番操持上了。
選料時要用我家最大的秫秸蓋簾兒做工具。先將它傾斜到一定角度,然後用葫蘆瓢舀起籮筐里的大豆,一瓢一瓢倒在直徑足有一尺多的蓋簾兒上,讓圓鼓鼓的黃豆順著筆直的秸稈兒縫向低處滾動。飽滿成熟的黃豆粒兒就會嘰里咕嚕,順勢而下;而米粒和缺損殘破的,不成熟圓潤的就滯留在蓋簾上。它們將被扣除在外,留做菜餚或用鹽水醃製成鹹菜,那也是鄉下人愛吃的一道下飯菜。
豆料選好之後,我要趕快劈好一大堆柴,通常是抗燒抗煉的青岡柳。然後把我家頭號大鍋引燃,母親要一次性地將所有的豆料全部舀到大鍋里烀。從早到晚,青煙裊裊,蒸氣騰騰。我在柴禾垛和鍋灶之間奔波穿梭,汗流浹背。一直到傍晚,整鍋大豆全都熬成稀乾相適的美麗醬色,才撤火掏灰,休憩了事。當然了,大豆是不出鍋的,還要放它們在鍋內悶著。母親叮囑家人,誰也不許掀開鍋蓋窺視。我和弟弟們從鍋台旁經過時,口裡鼻里頓時溢滿濃郁的豆香。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母親到柴禾垛選一小捆細絨絨的茅草,回到灶房重點一把火,把鍋里還在貪睡的豆子們熱一下,然後趁熱舀到一陶瓷小缸里。太陽剛剛爬上東邊的山脊,母親奮力揮臂,那用硬木做的杵子仿佛衣針一樣在她手上靈巧地舞動著,一回一瓦盆,大約正好可成一個醬塊的分量。這是憑經驗和眼力算好的。搗碎,翻摔,壓實,拍方方正正的一個醬塊,穩穩噹噹放在屋中央的大梁柁上等待發酵……就這樣從晨光熹微到晌午,再到日頭偏西,母親鬢角上的汗水濕了又乾,幹了又濕。漸漸地,我家大樑上一排排安放起類似古代城牆的方磚一樣結實、芳香、顏色暗紅的醬塊。
寒冬降臨了,白毛風在窗欞外低低嘯叫,像山野上的狼嗥狗吠。整個漫長的冬季經常是大雪封山足不出戶的日子。我們全家擁著黃泥小火爐,盤膝在暖烘烘的火炕上,天南海北,講古道今。大家似乎忘記了梁柁上沉甸甸的醬塊。一直到第二年陰曆四月十八,母親才搬來木梯,淨手素麵,把那些“寶貝”請下來。經過一冬煙燻火燎,醬塊上已塵落灰積,呈鐵黑色,而且堅硬如石。但醬塊裡面則黃潤如膏。母親掬來清水把它們一一洗刷乾淨,放在明媚的春陽下晾乾,然後在木墩上細細切成薄片,加上適量粒鹽,重新放至陶瓷缸里。
似乎這時大醬仍處於冬眠狀態,仍然沒從酣眠中清醒過來。所以母親非常有耐性,她不焦不躁,用頭號鐵鍋燒開沸水,然後讓那熟水徹底涼卻,再慢慢把它們加進醬缸里。母親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仿佛侍弄嬌皮嫩肉的嬰孩,用內心中的愛意呵護著:“醒醒吧,小懶蛋,還貪睡哩,天兒暖和啦,春天早就來了,該舒展舍展筋骨嘍!”也許冥冥中那大醬真的聽懂什麼,真的從呆痴境地中復甦過來。就像解凍的土地醞釀出春情,就像不經意間草灘野甸悄然返綠……幾天之後,經過重新發酵的大醬,變得稠如米粥,色澤鮮亮醇香迷人。母親用手一攥一攥,細發發,活潤潤,母親知道她的大醬完全醒好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是尤為關鍵的,稍一不慎則功虧一簣。母親甚至像對待正要出嫁的女兒一般細緻入微。每天,母親都要選用木製的醬耙打(搗)醬,早打一百耙,晚打一百耙,不多也不少,不輕也不重,柔柔順順。而中午則需要打開缸蓋沐曬太陽。雨天風天還要細細遮蓋,不允許落進一滴生水一粒沙子。另外,母親在缸口用細布做了一個罩子,以防亂鬨鬨無孔不入的蒼蠅。須知,如若醬缸里被蒼蠅下了蛆,那可白白忙活一年嘍。
有時,母親也在醬里放些花椒、姜、大料,但事前要用乾淨紗布包好。當遠遠地,一揭開缸蓋,醬香撲鼻時,母親會用系在腰間的花布圍裙擦擦手,微闔雙目深深吸上一口,對我們陶醉似的說:“真香啊”。
真香!我在心裡說。
……好多年逝去了,如今我們家也由鄉下搬進城裡,我再也沒吃過那么香醇的大醬。

一位詩人朋友說:“瓦是房子的眼皮兒。如此說來,那檐頭淅淅瀝瀝的雨水必是房子流淌的眼淚了。但這種說法仍顯牽強。瓦,是廣布於民間最質樸,也最易被人們忘卻的先知,是泥土的另一種形態,是土的精魂,也是貼近人類頭頂最矮的天穹。它是天地之間無數隱秘的收藏者和擁有者——它收藏過陽光、月光;也收藏過雨的裸足和雪的羽毛。更多的時候,它收藏過大面積的黑夜和黑夜的翅膀——夢幻。所以瓦是房屋的外套,也是夢的布衣。從古至今,瓦的身份一直沒有變。它通常是青灰色的(喜歡像魚鱗似的細細密密鑲嵌在一起),閃爍著沉實的憂鬱的光芒;但近代也有極艷俗的磚紅,類似花花綠綠的農民畫。瓦沉默寡言,像父親們的臉。在我們被庇護的生活里,瓦是一種大愛,所以輕易不被看重。當無數日子逶迤而過,當時間以皺紋的方式遍布於我們的肉體,瓦僅以苔蘚現於瓦縫。因此人與事易老,家國和河山易老,而青瓦不老。當老屋搖搖欲墜終於坍塌傾覆,灰塵散處,零落的瓦片仍在廢墟抗訴說著歷史的漫長與湮滅。……瓦,著青衫的母親,更多更普遍的,是泥土深處的布衣百姓;瓦當則是質樸的民間藝人——其簡捷、粗陋的線條類似金石圖譜的放大,寫意和篆刻的韻味兒自然而悠長。至於現時流行的琉璃瓦,早已盡褪當初皇家的森森風範,在無數高樓大廈的肩肘處,翹一角時髦或流行。
在鄉村看二人轉《李軲轆鋦缸
“鋦鍋來,鋦大缸哎——”一聲悠長的吆喝,伴隨密集的鼓點兒,舞台上出現了一位以矮子步上場的白臉丑角兒。他叫李軲轆,外號黑鐵匠,三十二歲的光棍漢。眼下,他正舞動著肩上那根顫顫悠悠、五尺多長的榆木扁擔,一步三晃地默想著心事。(當然,他所想的大都是這個年歲的男人最常惦記的,最典型化的東西——肚子和被窩,也就是糧食的女人,也就是千百年來平民式的理想和祈求。)他要去的地方叫王家莊,他惦記的人兒是寡婦王二娘,事情的起因是數日之前,他在這位俏寡婦家鋦缸時,喝過人家一頓情意綿綿的疙瘩湯……(寡婦和光棍漢相遇,恰好乾柴遇烈火,必然會發生一段古典的傳統式的艷情,必然會挑起廣大觀眾濃郁的窺探興趣。)於是作為物的缸的成份中就更多地融匯進了暮春的光景、男女兩人微妙的心思以及二人轉的主要樂器——嗩吶、板胡、堂鼓、大鑼、鑔鍋竹板、甩子的音質。
而那位扭腰拱肩、碎步翻腕的王二娘,身段、容貌和氣質上的韻味與年畫一般的鄉村風物相比,似乎更具有一種北方邊地特有的嫵嬈潑辣與熱情似火。她是一位弱者,但是她想奮起抗爭改變命運;她有孤燈獨伴般的悲苦寂寞,然而她也不乏絢麗的夢想和溫存柔靜的期待。這是以性為中心的中國式戲曲藝術的寫照,而成全這一切的唯有時機,唯有對道德框子的挑釁與嘲弄。
“今天不往別處去,
我一心就奔王家莊。
王家莊我看上人兒一個呀,
好心的寡婦名叫王二娘……”
對於那位櫻桃小口杏核眼,唇紅齒白楊柳腰,左邊梳個仙人卷,右邊髻一朵花海棠的俏婦人來講,十八歲過門,十九歲就守寡的命運,恰恰是一部可以流傳民間的經典劇情的範本。如果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起因於獨守空房的孤獨與無奈,那么紅杏出牆的風流韻事又是青春人性的騷動與不安。貞節牌坊是一回事,肉慾的渴意又是一回事,就像此刻這位一步三浪的婦人,她流波飛眼的媚態與她對一個慾火中燒的青壯男人的婉拒恰成一段風味十足的千古佳話。
而她手中那上下翻飛的手帕招蜂引蝶,超然於道具之上。它是陰性的,是可以在生活中撣塵擦灰,又可以在情郎面前半遮顏面的尤物。如若那古樸渾圓的水缸(乃中國最古老的養育的象徵),它清涼的泉水和厚實的形體以及粗大的缸沿都有一種古老、悠遠的歷史淵源,都有無數個月圓之夜的思念和青磚院落的氣息……在漫長的家園之夢中,缸中之水的漣漪會把它眩目的光芒投射到歌謠和絲綢上面,會把男人和女人繁衍的精力隱匿於它飽滿碩大的意象里。所以在二人轉《鋦缸》之中,當那個喚作王二娘的俏寡婦有意將瓦缸打破時,故事的高潮便如期而至了。
東北曲種二人轉舊名蹦蹦,屬走唱類曲藝,草創至今已有約200年的歷史了。藝人的師承關係可上溯到清嘉慶末年前後。據說,二人轉是由河北的蓮花落傳入東北後,與當地的大秧歌融匯結合,又增加了舞蹈、身段、走場等演變形成的。此外,二人轉在發展中還廣泛吸收了東北民歌、太平鼓、東北大鼓、皮影戲、喇叭戲、河北梆子以及評劇等姊妹藝術的音樂唱腔和表演技巧,歷史上形成東、南、西、北四個流派,板頭歌舞、各有所重。曾有“南靠浪、北靠唱、西講板頭東耍棒”的諺語。二人轉的表演藝術共分唱、說、做、舞四功。唱腔素有“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咳咳”之說,常用曲牌有[胡胡腔]、[喇叭牌子]、[文咳咳]、[武咳咳]和[三節板]、[四平調]等。唱功講究的是“字兒、句兒、味兒、板兒、勁兒”,高亢火爆,親切動聽。而說功主要是指說口,醜逗旦捧,風趣幽默,滑稽可笑。做功亦稱扮功,是指表演者的動作和身段,包括手眼身法步的綜合運用。至於舞動,則主要指的是東北大秧歌中的耍扇子、耍手絹和打大竹板等獨到的枝藝。
“二娘你要打,就儘管打……”舞台上那對恩恩怨怨欲愛還羞的男女,此刻正由開初的打情罵俏轉入互訴衷腸,一個走街串村挨打受罵是經常,一個獨守空房十二載幾多寂苦,於是男的大動惻隱之心開始為哭哭涕涕的婦人做開了媒人。先介紹一個小孩經過家門,婦人張望一番自然嫌小;又介紹一位勞動的老頭遠在山坡,婦人自然假裝嗔怪,嫌他鬍子太長。這樣這位膽量漸壯的漢子便誇起一位小伙兒,不但一身手藝且又心地善良……婦人自然又露焦急狀,扭腰翹目一連氣地詢問:“在哪兒呢?”裝神弄鬼的漢子便把指向遠處的手指慢慢彎了回來,定定地指住自己的鼻尖。婦人定睛一瞅不禁粉面嬌紅卻又滿心歡喜。用手絹遮臉時卻又響響亮亮喚了一聲:“郎——”就這么九曲十八彎的一聲,連觀眾都暗暗答應了。
在荒天蠻地的東北,鄉民們把二人轉看得賽似娘親,有“寧舍一頓飯不捨二人轉”之說。那逃荒者和流放者的後裔們,野性的軀體中是比火焰還狂烈的血性,在懦家禮教威重的陰雲之下,寬廣空蕩的心靈自然需要一種與之匹配的慰藉和盡情施放的天地,淋漓盡致而又生機勃勃的二人轉成全了他們,那萬種風情的“浪”把每個人內心的身世、財產、榮辱和仇殺的塵埃統統一掃而空,像數九寒冬的白毛風凜冽無邊。粉墨之妝與紅衫綠袖的虛擬使一個人的角色變成了千萬人,使假定的劇場連通了黑水白山莽莽的北國疆地。什麼都可以大聲喊出來——愛與僧、喜與悲、人與鬼、性慾與死亡……所謂藝術的大俗大雅之分,恰恰是人們的慾念在觀賞與聆聽時的合理性。當人的情緒隨著演唱者的傾訴進入至喜至悲的絕境時,心靈空間的另一扇門便會豁然洞開。
暮色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
帶回了牧童到母親身邊
——薩福
在薩福的詩里,暮色仍然為我們保持了它最初的明亮。儘管時光過去了這么久,但詩中的畫面仍然令人驚訝地重現於如今鄉村(你不能不驚嘆於這樣一種奇蹟,而它的神秘仍帶有天堂般的安靜)。黎明時,牧童和羊群一批批散布到村莊之外的山坡草灘上去;暮色蒼茫時分,他們又和羊群一起飄回家中……晨光暮色,中間是甜蜜的回憶,是爆響的牧鞭,是天上地上相似的雲朵,是神與人相互問詢的應答和凝思。而詩人在默默贊嘆,年輕、美麗的薩福深情地注視——她身上拂動的絲帕多像一縷炊煙,她輕盈的步履吹動了花苞,使馨香散發開去,成為一種永恆的景致,嵌入到古希臘偉大的史詩當中……直到如今,暮色依然是詩人們縱情放牧的羊群,安逸地在山坡上吃草。暮色即詩篇。
桃花
百花中最嬌艷的一位。她用雪花般輕柔的足尖走路(好似排練廳那位尚未發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腰肢,輕盈而又纖弱)有時一個動作下來,光潔的額頭上會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用纖細、蒼白的手指揩汗,用圍扎在胯骨上的衣衫扇風,那無力、倦怠的動作宛若夢境,而含情脈脈的眸子卻透出了無盡的悽美——她的整個身體都像剛剛灌漿的枝條——光滑的腹部,尖挺的乳房,結實的臂部……她用舌尖吐音,用向上挽起的頭髮散發青草的氣息,用嘴角的微笑告訴你愈來愈熱火的陽光。她有一間乾淨的只屬於自己的閨房;也有一套粉紅色的,芬芳的裙裾。白天,她喜歡展示她熱烈的舞蹈;夜晚,她願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心事。她的心情很好。在果園裡,在原野上,在江南塞北的溝溝叉叉之間,誰能看不見她那火燒雲一樣艷麗的身姿呢?只要寒冬的腳步稍稍離開,只要春風以她燕尾似的新剪裁出一對戀人的信箋……她就會送上一個小小的報答——一朵不勝嬌羞的吻。偏偏她又是一個性急的姑娘,偏偏她臉皮薄,腮上飛霞次第開,叫看見的人疼惜有加。這是春天裡的秘密,看見的人,他們不說,他們把藥罐里溫著的血,煮成青煙一縷,散入尋常百姓家……庭院深了,篝火落了,鄰居那新喪寡婦的髻上,又添了一層白綾,而進不得家門的野鬼孤魂們暗暗啜泣。有人在嘆息,有人在升騰的地溫中懷想起遙遠的夸父和那把化為桃林的手杖。但桃花依舊在開,桃花像熱烈的忘情的戀人一樣,保持著她靈敏的聽覺和嗅覺。窗子打開了,溪水泛綠了,草兒長齊了它們的乳牙,蜜蜂像一架架金色轟炸機,嗡嗡地運輸著糖衣炮彈……而桃花則打開了她處女的身體。那裡,亮著一盞小太陽一樣的燈,照著她鮮血一樣寶貴的家。
……美麗是不夠的。
你再也不能用半舒捲的樹葉的嫩紅
來安慰和滿足我。
當我在細看番紅花的穗的時候,
太陽照在我的頸上,非常溫暖。
大地的氣息也真好聞。
看上去世界上沒有死亡這回事。
……(——美·密萊《春》)
笛 
我似乎更願意稱呼它的古名:橫吹。我似乎更希望它的材料是竹製的,是那種上了一層清漆的,笛身上有著天然竹節的那種。(其他的材料的也可以,但必須像曾侯乙墓出土的那管,笛管均髹黑漆,並飾有朱漆彩繪三角雲紋和陶紋)。在一個清麗的早晨或靜謐的黃昏,鄉村的畫面上總是有著濕漉漉的霧嵐抑或提早升起的夜露的,總是有著一陣嬉鬧驀然沉靜下來之後那濃郁的青草氣味兒。狗的遠吠和水塘小溪邊蛙的響亮,依然是一個炊煙般的日子。就有那支橫在牛背上的笛,就有一個剪紙花兒般的慢慢晃悠的身影。明亮的,年輕的,快樂的,婉轉的,金質的曲調更像鶯飛草長的心事,更像欲說還休的傾訴。所以在古今諸多的樂器中,笛子得到了最大的普及,得到了下層百姓真正的喜愛。與胡琴、鐘鼓和琵琶相比,笛子更具有民間性,更質樸、隨和和平易(它的單調里那種天性的率真成分更像一個少年頑皮的眼神)。當然笛子其實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樂器,漢代時的大音樂家李延年作有《漢橫吹曲二十八解》。它的歌詞《樂府詩集》中保存有《出塞》一首: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雲影,陣如明月弦。它具體描寫的是漢武帝為抗擊匈奴騷擾,派兵急速出征的威武陣容。正如魏晉文學家陸機的《鼓吹賦》對它表演所形容的:“顧穹谷以含哀,仰歸雲而落音。節丕氣以舒捲,響隨風而浮沉。”聽的人無不淚濕衣襟。不過,我對這種管樂器的喜愛依然是牧童手裡的那支,是一頂竹笠兩手泥的那位。他悠悠然不經意地吹著,把澗水吹得清澈見底,把杏花的花瓣吹得顫顫巍巍,把一輪新月吹得又白又大……“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李白詩句)以及“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聲橫笛,一葉扁舟。”(秦觀詞)當然,對於生活於21世紀嘈雜擁擠的人們來說,那種純淨的鄉土氣息的笛聲無異於大籟。人們兩耳整日塞滿的是令人頭疼的市聲,是各種車型的噪聲。人們的耳朵遲鈍了,心兒磨舊了,感官像一台廢舊的機器,沾滿了油污和鏽蝕。除了在戲院,在人頭攢動的音樂廳;或者,除了隔著一層滿帶靜電噼啪作響的電視螢幕,我們到哪兒才能見到它那靚麗的身影?

汗是窮人的珍珠,它的蚌是勞動,它的土地是脊樑,它滾動的路途是太陽的光線。在田野里,在工地上,在那海浪一樣洶湧起伏的勞動者的臂膀上,汗散發著力量的氣息——健康、勃發、昂揚、寬闊……它是向上的,有一個低沉哼唱的金色號子的坡度。它引導人們團結,協作,投入忘我的境界。宛如一架機器上的潤滑劑,一架犁杖上套著的兩頭慢悠悠的黃牛——人和牲畜之間厚道溫存的理解、默契,投下感人至深的陰影。汗還有銳利的鐮刃。在大汗那咄咄逼人的光芒面前,一切怠惰的,遲鈍的,落後的事物都將退至腐滅。汗雖小,卻包涵天地,猶如一滴海水,腥鹹、湛藍。汗的足跡是白色的——汗漬在粗布衣裳上會留下花斑和光暈。更進一步地說,汗是人體內部筋骨之間的吟唱——是一條古老的、幽暗的河流。“我認識像世界一般古老而且比人的脈管里的血液的流動更古老的河流……我的靈魂已經變得像河流一樣深。”(休斯《黑人談河流》)
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就有汗的歷史。它在血雨腥風中為我們打開了敘述之門——靜穆的,快活的,令人信賴的鏇律,仿佛一部交響樂的恢弘的樂章。它是父性的硬朗,像壯士體內的酒,散發著黯淡而雄勁的火苗。從古老的黃河源頭,到幼發拉底河和尼羅河的沙岸上,汗像七彩的鑽石裝飾著不同膚色的人們的歌喉——沙啞的、鈍重的,然而更滿足的撫慰……“我坐在大地上,看著大地,看著青草,看著蠓蟲,看著淺藍的花朵。你像春天的大地,親愛的,我看著你。”(希克梅特的詩)這是它的高音區——旖旎,靈活。“我和人們在一起。我愛人們,愛運動,愛思想,愛我的鬥爭,你是我鬥爭中的同伴,親愛的,我愛你。”當嘹亮、震顫的高亢過後,這是它的悠緩的低音——憂鬱,寧靜,帶有一種意韻無窮的回憶……
烈酒
與其說“酒在瓶中沉睡著”,倒不如說是“火在瓶中沉睡著”更貼切。當然,我指的是烈酒,不是那種溫吞吞又酸溜溜的黃酒,也不是如今流行於世摻兌了大量白水的低度酒,儘管它們的廣告和包裝是如此富麗堂皇或洋氣十足!我指的是像烈火一樣一點就著的烈酒——從某種程度上說更接近於血液的成份:燦爛、壯烈、甚至讓人感到不安和害怕。當它們平靜地呆在酒窖、酒缸、酒罈里時,是那種寬厚的安於澹泊和隱忍的類似於北方農民似的“大靜”品質,停滯的生活和寬厚的土地,鄉下人的樸素和突然迫近的苦難,都將在他們高大骨架的身軀上與那種內在的剛強混合在一起。而時光是漫無邊際的,似乎有一種瀰漫開來的暖融融想穩穩地大睡一覺的念頭,但是那猛然爆發的敲擊聲,使人在一剎那產生大禍天降的恐怖,因為這世上一切傳說的故事都行將發生——從你打開瓶塞時起,那清澈的晶亮的酒液就緩緩甦醒了,你聽到了它的呼吸,也嗅到了它渾身散發著的芬芳。酒中之神開始甦醒了,它需要你喚它、愛撫它,也需要“天將降大任於斯”的使命,當這液體的火慢慢地爬過你的口腔、舌頭、咽喉、胃……如同乾柴被填進爐膛,先憋一會兒,悶一會,然後轟地一聲,爆起沖天的火勢。這時候火舌舞蹈著,從你的眼睛裡,頭顱間,骨縫裡……通紅通紅的火焰從你全身到處都冒出來——烈馬、烈婦、烈士以及所有流傳於民間說唱和歷史冊頁中的無頭之軀滾滾而出,像出鞘之劍肝膽相照。恥辱就是力量,就是硫磺和毒藥,就是兩肋插刀的萬丈豪氣,就是透過時間、年代、事件而呈現出來的英雄氣節和兒女柔腸。所以烈酒是最能充分體現中國歷史上的那種犧牲之美、絕望之美和血性之美的音樂,它把“世代如落葉”和“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大丈夫的沉醉意識推向極致。從帝王、美女、江湖術士到手無縛雞之力的清貧讀書人,都在一部浩繁輝煌的酒文化的壯麗畫卷中得到各自的鮮明角色。當我們推開千年帷幕,坐在“今天”的年號之椅上放目觀望時,我們除了被他們有滋有味的情愛所感動之外,還有對眼下的“烈酒難尋”的感慨和惋惜。我們不知道兌過水的酒對我們骨子裡的血液是否具有稀釋的作用,“當你滿懷希望打開它的房門時,它是否還會甦醒?”它是否還能被稱為火?如果火焰被取消了燃燒的資格。
蜂巢
小時候在鄉間,常聽到人們談論有人被毒蜂蜇死的故事。據說有一種俗名叫“地雷蜂”的尤其厲害,鄉下常有采蘑菇或撿野菜的村姑無意中觸碰到樹枝間的蜂巢,惹動那黑色鏇風般的蜂群集團出擊,用不了一刻鐘就會將人體上每一寸肌膚蜇叮個遍,即使有些人在遭到襲擊時不顧一切一頭投進山澗里也不能幸免於難,因為憤怒至極的蜂群即便遇到冰冷的澗水也決不鬆口。當然,我們不便因此而去譴責蜂群,我在此想要述說的僅僅是,作為大自然中所有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敬畏與和諧相處,以及對暴力和強權從反方向的理解與寬容。這就相當於人類因強權而一再暴發的戰爭,或種族之間的血腥仇殺。太多了,不是嗎?我們因此而得到的遠遠小於我們因此而喪失的那一部分——博大的恨和狹隘的愛。由此我想到在過去的幾十年中被愛爾蘭的人們反覆吟誦的葉芝的偉大詩篇:“……一個人被殺,或一所房子遭焚,/但沒有事實可以說得清:/快來築居在燕雀的空房裡。”以及“有更多的事件在我們的仇恨/而非愛意之中:呵。蜜蜂,/快來築居在燕雀的空房裡。”這深藏於詩歌中的勤勞、和諧、養育的社會理想的力量,使70多年後又一位愛爾蘭的偉大詩人謝·希尼站在1995年諾貝爾獎的領獎台上發出更加強烈的聲音:“一方面需要說出真理——那將是嚴厲的報復性的,另一方面需要不使心靈硬化到否認其自身對美好的信任的嚮往地步。”這樣我在越過了時間的冷酷感和對當代的許多野蠻行徑與麻木不仁的危險之後,傾聽到了“說明”和“懇求”的警醒。它即是謬誤的證據,也是證據的謬誤;它即是引導也是後退——相對於社會進化史來說,與我們所熟知的一切無法容忍的事情相呼應(倒像是悲哀的世界歷史背後的竊竊私語)。於是我從這“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蕩漾里看到倒映在我人生經驗的另一重投影——一個幼年階段所賦予的趣事。(喔,當衰老的你對年輕的你側耳細聽時,就會發生這種可笑的景象。)那時我剛上國小,每天都要翻越一座小山坡,那小山坡上樹叢下有一大窩土蜂,淘氣的同伴在大家路過時總會出其不意地捅一下那蜂巢,然後拚命先逃。在氣喘吁吁逃得慢的孩子們當中總有“幸運”地被蜇傷的面孔、眼皮、下巴或腮幫。當然,第二天腫脹的醜陋一定又會成為大家取笑和揶榆的對象。這種人性之中惡的部分被波動之後引起的小小騷亂,儘管它是贏弱的,但是某一天某一年也許會膨脹、長大、滑行到蜂巢的幻夢之外去,像一位悲痛欲絕的母親,在遍地瓦礫廢墟的戰場上為她剛剛陣亡的兒子慟哭,我此刻充分地感覺到了那位母親的眼淚淌過我們孤獨和懺悔的面龐時,定有那種被蜂針刺疼的腫脹感。
童謠
童謠是為兩隻手掌拍擊的脆響而存在的。在更多的時候,童謠也是為了黃昏時掛在屋檐下的叮噹響的月亮,為了屋角的一隻蛐蛐,祖母手中的蒲扇,也是為了遙遠的夢境般的睡意……童謠的音質里藏著世界上最柔軟最整齊的腳步。當一陣嬉鬧在黃昏到來的遠方靜默下來,那金色的月亮的觸角般的聲音就會如期降臨。童謠不是歌唱,童謠也拒絕意義,在暢快的節奏中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無憂無慮的快樂。短暫的卻又是慢長的存留,恰恰是為了鋪墊今後的生之艱難,回憶的甜蜜般的苦澀。自然,童謠也有一隻頑皮可愛的舌頭,它把這種唱詩性質的風格凝縮成透明的單純,使人生的大部分混濁得以區分和得升。從美學上說,童謠更適合於老人,更適合於一個飽經滄桑之後重返童年的耄耋老人。仿佛心靈中道德和愛情的復甦,從前是苦澀的,現在過濾成單純的甜;從前是沉重的,現在變成羽毛般的輕(可以飛翔到任何地方的輕)。而一個孩子天真爛漫的眼神,只不過又把那首最初的謠曲,重複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麵,單打王八蛋。
以及:
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
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吃糖塊。
……
收割
收割使土地重新變得荒涼。在北方九月的陽光中,秋風以金質的指尖鋪排下雄渾的樂章。大地更像一架熱烈、富足而又浪濤滾滾的鋼琴,為到處奔走相告的人們彈奏豐收的喜悅。激情的火焰順著每一根綿長若弦的壟溝蔓延、飛濺。鐮的彎弧,馬車的高歌,玉米棒子的堆積和高梁穗上的火勢……溫厚的土地在開闊的天空下像正在生育的婦女,敞開了她濕潤而又成熟的軀體——一切都符合“質樸”的偉大意義。一切都在緩慢地流淌和匯集,像結實的、根須深埋的詩篇。
這是天地之間最古老而執著的舞蹈。幾千年的農耕史並沒因文明的更新和機械化的進程而有所改變。當一排排起伏的脊樑迎向暑烈的毒日,當草帽下銅色的臉膛深深俯向泥土,當豐滿壯健的農婦捧起圖案古樸的水罐……土地和人同時都呼吸到了醇厚而馨香的糧食氣息,土地和人的血脈因為這種勞動所產生的奇異力量讓融和與對接成為可能。人更像一顆顆飽滿靈動的籽粒兒,閃爍著生命的品質。
但收割使土地歸於安靜。當浮雲堆砌在天際,馬車和拖拉機的車轍變得深而又深,空蕩蕩的田野上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莊稼的短茬。像是衰老的牲口的皮毛,醜陋而難看。遠方的村莊升起了裊裊的夕煙,勞動者的夢幻在場院上沉沉跳蕩。這種情形將一直持續到冬季來臨之後——那寒風肆虐的大地的狼藉,風雪颳走了收穫的記憶,生命在封凍的河床下悽怨地訴說著。這時候即使用三弦和民歌來演奏,流淌出的也絕非歡快和浪漫。土地的哀傷將通過慢長的冬天滲入到日子的深處,農人的面孔也注定變為荒涼。
像爐堂中的火苗,荒涼帶來的憂傷籠罩著一雙雙沉默不語的眼眸。誰用撥火棍撥動一下快要燃盡的灰簇,噼噼剝剝的火星就向四外飛濺,孩子和狗發出夢的囈語,而老人們卻回憶起明亮的從前——年輕時幸福的時光,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又往往使往昔變得模糊。又是一夜熬過去了。當懶洋洋的太陽在冬日積雪的山樑重新呈現,誰將眯縫的目光穿過空蕩蕩的原野,又一次投向更為荒涼的遠方……
藍花瓷
在僻遠的鄉下,在農民家裡那樸拙的灶間炕頭,鍋台几案,到處可見的都是那種碩大的粗瓷藍花海碗——我整個童年時代的太陽和月亮,我母親粗布衣襟里的飽滿乳房,我記憶里最質感的優美純淨的鄉下歌謠——它們在黑暗裡靜靜地躺著。光潔的,有過豁口的,打了好幾塊鋦子的,像那盞煙燻火燎的煤油燈,給我們一家子光亮的暖意。我曾有用它盛過苞米粥、糯米飯、土豆湯、水撈的高梁米水飯;也盛過煮湯圓、粘豆包、牛舌餅和難得吃一次的白麵餃子……那是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的祈盼,是一肚子苦水之後的甘醇——我生病時母親餵我藥前總是在藍花瓷碗裡盛半碗糖水,總是在蒸蒸熱氣的碗邊噓噓地吹幾口,而那碗裡的燭光,還會映著母親的衰顏么?當然,粗瓷的碗沿上也印著我父親的唇印,我祖父的咳嗽,和我祖母的缺了兩顆牙的悲哀的微笑……它們在漫長的歲月里碎了又圓,圓了又碎,就像清湯寡水的碗裡的月光——浸過醬油的略略有些鹹味的月光。它們讓你的嘴巴舌頭忍不住想去親近他們,撫摸它們,在遙遠的很容易讓人遺忘的鄉下,藏匿著它古樸渾圓的身影。一個家園因此變得更具形象,更簡單,也更能把土地那寬廣無邊的養育之恩化解為普通的象徵(我現在仍然能在碗沿上看到列祖列宗佇立眺望以及祈禱上天的身影)。絲綢,房舍,種子,古老的農具和二十四節氣的民諺……而與之對應的則是水井,河流,婚喪嫁娶的繁雜儀式,是國人安身立命的道德準則和處世方式。當時間的變遷使藍花瓷碗缺了又圓,空了又滿,我在千年之後的某個夜晚看見的,仍然是窗欞上那只有著一個豁角的夢幻般的幻象——我祖父的,我父母的,和我自己的面容的疊影。

相關詞條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