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蘇軾作品]

《赤壁賦》[蘇軾作品]

北宋大文豪蘇軾寫過兩篇《赤壁賦》,後人稱之為《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名篇。蘇軾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的1082年秋、冬,先後兩次遊覽了黃州附近的赤壁,寫下這兩篇賦。這個時期,作者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對受到殘酷打擊感到憤懣、痛苦;另一方面,時時想從老莊佛學求得解脫。同時,在躬耕農事與田父野老的交往中,感到了溫暖,增強了信心,也使他的思想更接近現實。他的前後赤壁賦正反映了這時的思想情感。

基本信息

作品原文

前赤壁賦

赤壁賦赤壁賦
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zhǔ)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yǎotiǎo)之章。少(shǎo)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dǒu)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píng)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於是飲酒樂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蘭槳(jiǎng),擊空明兮溯(sù)流光。渺渺兮予(yú)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hè)之潛蛟,泣孤舟之嫠(lí)婦。
蘇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wèi)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liáo),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zhú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釃(shī)酒臨江,橫槊(shuò)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qiáo)於江渚(zhǔ)之上,侶魚蝦而友麋(mí)鹿,駕一葉之扁(piān)舟,舉匏(páo)樽以相屬(zhǔ)。寄蜉蝣(fúyóu)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須臾(yú),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fu)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zhǎng)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zēng)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gǒu)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zàng)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shì)。”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zhuó)。餚(yáo)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chán)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qiú)龍,攀棲鶻(hú)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jiá)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piānxiān),過臨皋(gāo)之下,揖(yī)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fǔ)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chóu)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注釋譯文

詞語注釋

[1]選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四部叢刊》本),這篇散文作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在此之前蘇軾因烏台詩案(元豐二年)被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因後來還寫過一篇同題目的賦,故稱此篇為《前赤壁賦》,十月十五日寫的那篇為《後赤壁賦》。赤壁:實為黃州赤鼻磯,並不是三國時期赤壁之戰的舊址,當地人因音近亦稱之為赤壁,蘇軾在此借景以抒發自己的懷抱。
[2]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歲在壬戌。
[3]既望:既,過了;望,農曆十五日。“既望”指農曆十六日。
[4]徐:舒緩地。
[5]興:起,作。
[6]屬:通“囑”(zhǔ),致意,傾注,此處引申為“勸酒”的意思。
[7]少焉:不一會兒。
[8]白露:白茫茫的水汽。橫江:籠罩江面。橫,橫貫。
[9]馮虛御風:(像長出羽翼一樣)駕風凌空飛行。馮,通“憑”乘。虛:太空。御:駕御(馭)。
[10]渺渺兮予懷:主謂倒裝。我的心思飄得很遠很遠。渺渺,悠遠的樣子。懷,心中的情思。化用《湘夫人》中“目眇眇兮愁予懷”一句,
[11]美人:此為蘇軾借鑑的屈原的文體。用美人代指有才德的人。古詩文多以指自己所懷念嚮往的人。
[12]倚歌而和(hè)之:合著節拍應和。倚:依,按。和:應和。
[13]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是哀怨,像是思慕,像是啜泣,像是傾訴。怨:哀怨。慕:眷戀。
[14]餘音:尾聲。裊裊:形容聲音婉轉悠長。
[15]縷:細絲。
[16]舞幽壑之潛蛟:幽壑:這裡指深淵。此句意謂:使深谷的蛟龍感動得起舞。
[17]泣孤舟之嫠(lí)婦:使孤舟上的寡婦傷心哭泣。嫠:孤居的婦女,在這裡指寡婦。
[18]愀(qiǎo)然:憂愁淒悵的樣子。
[19]正襟危坐:整理衣襟,嚴肅地端坐著危坐:端坐。
[20]何為(wèi)其然也?:曲調為什麼會這么悲涼呢?
[21]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出自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
[22]繆(liáo):通"繚"盤繞。
[23]郁乎蒼蒼:樹木茂密,一片蒼綠繁茂的樣子。郁:茂盛的樣子。
[24]舳艫(zhúlú):戰船前後相接。這裡指戰船。舳,船尾掌舵處。艫,船頭划槳處。
[25]釃(shī)酒:斟(zhēn)酒,敬酒。
[26]橫槊(shuò):橫執長矛。
[27]侶魚蝦而友麋(mí)鹿:以魚蝦為伴侶,以麋鹿為友。侶:以……為伴侶,這裡是名詞的意動用法。麋:鹿的一種。
[28]扁(piān)舟:小船。
[29]寄:寓托。
[30]蜉蝣(fúyóu):一種昆蟲,春夏之交生於水邊,生命短暫,僅數小時。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暫。
[31]渺滄海之一粟(sù):渺:小。滄海:大海。此句使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形容人在天地之間渺小的像大海中的一顆穀粒。
[32]須臾(yú):一會兒,時間極短。
[33]長終:永在。
[34]驟:數次。
[35]托遺響於悲風:把簫聲託付給秋風。遺響,餘音,指簫聲。悲風:淒涼的風,指秋風。
[36]逝者如斯:逝去的就像流水。語出《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逝:往。斯:此,指水。
[37]盈虛者如彼:像月亮那樣有圓有缺。盈,月滿。虛,虧,月缺。彼,指月亮。
[38]卒:最終。消長:減少。長:增長。
[39]共適(shì):共享。而蘇軾手書《赤壁賦》作“共食”,明代以後多作“共適”,義同。
[40]更酌(zhuó):再次飲酒。
[41]餚核既盡:葷菜和果品。既:已經。
[42]枕藉(jiè):相互枕著靠著(睡著了)。枕,枕著。藉,墊著。
[43]既白:已經顯出白色,指天明了。

白話譯文

前赤壁賦

赤壁賦赤壁賦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與友人在赤壁下泛舟遊玩。清風陣陣拂來,水面波瀾不起。舉起酒杯向同伴敬酒,吟詠《詩經·陳風·月出》一詩的“窈窕”一章。不一會兒,明月從東山後升起,在斗宿與牛宿之間來回移動。白茫茫的霧氣橫貫江面,波光與星空連成一片。我們聽任葦葉般的小船在茫茫萬頃的江面上自由飄動。多么遼闊呀,像是凌空乘風飛去,不知將停留在何處;多么飄逸呀,好像變成了神仙,飛離塵世,登上仙境。
這時候喝酒喝得高興起來,用手叩擊著船舷,應聲高歌。歌中唱道:“桂木船棹呵香蘭船槳,迎擊空明的粼波,逆著流水的泛光。我的情思啊悠遠茫茫,思念心中的君主啊,在天邊遙遠的地方。”客人中有個會吹洞簫的,按著節奏為歌聲伴和,洞簫嗚嗚作聲,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傾訴,餘音悠揚,像一根輕柔的細絲線延綿不斷。能使深谷中的蛟龍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婦聽了落淚。
我的容色憂愁悽愴,(我)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問道:“(曲調)為什麼這樣(悲涼)呢?”同伴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嗎?(這裡)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東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連綿不絕,(目力所及)一片蒼翠。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么?當初他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麾下的戰船延綿千里,旌旗將天空全都蔽住,在江邊持酒而飲,橫執矛槊吟詩作賦,委實是當世的一代梟雄,而今天又在哪裡呢?何況我與你在江中的小舟上捕魚砍柴,與魚蝦作伴,與麋鹿為友,(我們)駕著這一葉小舟,舉起杯盞相互敬酒。(我們)如同蜉蝣置身於廣闊的天地中,像滄海中的一顆粟米那樣渺小。(唉)哀嘆我們的一生只是短暫的片刻,(不由)羨慕長江沒有窮盡。(我想)與仙人攜手遨遊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經常得到的,因而只能把簫聲的餘音寄託給這悲涼的秋風。”
我說:“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不斷流逝的就像這江水,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但是最終並沒有增加或減少。如果從事物易變的一面看來,天地間沒有一瞬間不發生變化;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萬物與自己的生命同樣無窮無盡,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凡物各有自己的歸屬,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是一分一毫也不應該索取。只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送到耳邊便聽到聲音,進入眼帘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享用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時候。這是自然界無窮無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於是同伴高興的笑了,清洗杯盞重新斟酒。菜餚和果品都被吃完,只剩下桌上的杯碟一片凌亂。(我與同伴)在船里互相枕著墊著睡去,不知不覺天邊已經顯出白色(指天明了)。

後赤壁賦
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跟隨著我,一起走過黃泥坂。這時霜露已經降下,樹葉全都脫落。我們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頭望見明月高懸。向四周看看,心裡十分快樂;於是一面走一面吟詩,相互酬答。
過了一會兒,我嘆惜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沒有菜。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么度過呢?”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象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裡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為了應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這樣,我們攜帶著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長江的流水發出聲響,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聳;山巒很高,月亮顯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來。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遊覽所見的江景山色再也認不出來了!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著險峻的山岩,撥開紛亂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狀的怪石上,又不時拉住形如虬龍的樹枝,攀上猛禽做窩的懸崖,下望水神馮夷的深宮。兩位客人都不能跟著我到這個極高處。我大聲的長嘯,草木被震動,高山與我共鳴,深谷響起了回聲,大風颳起,波浪洶湧。我也不覺憂傷悲哀,感到緊張,覺得這裡使人害怕,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劃到江心,任憑它漂流到哪裡就在哪裡停泊。
這時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覺得冷清寂寞得很。正好有一隻鶴,橫穿江面從東邊飛來,翅膀象車輪一樣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潔白的衣衫,它嘎嘎地拉長聲音叫著,擦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過了會兒,客人離開了,我也回家睡覺。夢見一位道士,穿著羽毛編織成的衣裳,輕快地走來,走過臨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說:“赤壁的遊覽快樂嗎?”我問他的姓名,他低頭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細了。昨天夜晚,邊飛邊叫經過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嗎?”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我也忽然驚醒。開門一看,卻看不到他在什麼地方。

點評鑑賞

前赤壁賦

第1段,寫夜遊赤壁的情景。作者“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陳風·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態嬌好的美人,期盼著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並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徘徊”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遊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乘著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就好像在太空中乘風飛行,悠悠忽忽地離開人世,超然獨立;又像長了翅膀飛升入仙境一樣。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游之樂,溢於言表。這是本文正面描寫“泛舟”游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2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這裡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並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容具體化了。由於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里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淒切婉轉,其悲咽低回的音調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3段,寫客人對人生短促無常的感嘆。此段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而賦赤壁的歷史古蹟。主人以“何為其然也”設問,客人以赤壁的歷史古蹟作答,文理轉折自然。但文章並不是直陳其事,而是連用了兩個問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問道:“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勝問道:“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兩次發問使文章又泛起波瀾。接著,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當年,浩浩蕩蕩的曹軍從江陵沿江而下,戰船千里相連,戰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在船頭對江飲酒,橫槊賦詩,可謂“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裡呢?曹操這類英雄人物,也只是顯赫一時,何況我輩!因而,如今只能感嘆自己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長流不息,希望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把悲傷愁苦“托遺響於悲風”,通過簫聲傳達出來。客的回答表現了一種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人生觀,這是蘇軾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個方面。

第4段,是蘇軾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客曾“羨長江之無窮”,願“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即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又何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贊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並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後,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那么什麼為我們所有呢?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我們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此情此景乃緣於李白的《襄陽歌》:“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進而深化之。

第5段,寫客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後,轉悲為喜,開懷暢飲,“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照應開頭,極寫游賞之樂,而至於忘懷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清代古文家方苞評論這篇文章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閒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適調而暢遂也。”蘇軾通過各種藝術手法表現自己坦蕩的胸襟,他只有忘懷得失,胸襟坦蕩,才能撰寫出“文境邈不可攀”的《赤壁賦》來。

(1)“情、景、理”融合。
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這就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充滿詩情畫意而又含著人生哲理的藝術境界。

(2)“以文為賦”的體裁形式。
本文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打破了賦在句式、聲律的對偶等方面的束縛,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透闢理念。散文的筆勢筆調,使全篇文情鬱郁頓挫,如“萬斛泉涌”噴薄而出。與賦的講究對偶不同,它相對更為自由,如開頭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參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飭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韻,但換韻較快,而且換韻處往往就是文意的一個段落,這就使本文特別宜於誦讀,並且極富聲韻之美,體現了韻文的長處。

(3)形象優美,善於取譬的語言特色。
如描寫簫聲的幽咽哀怨:“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連用的六個比喻,渲染了簫聲的悲涼,將抽象而不易捉摸的聲音訴諸讀者的視覺和聽覺,寫得具體可感,效果極佳。

後赤壁賦

《後赤壁賦》是《前赤壁賦》的續篇,也可以說是姐妹篇。前賦主要是談玄說理,後賦卻是以敘事寫景為主;前賦描寫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後賦則主要寫江岸上的活動,時間也移至孟冬;兩篇文章均以“賦”這種文體寫記游散文,一樣的赤壁景色,境界卻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詩情畫意。前賦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後賦則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同季節的山水特徵,在蘇軾筆下都得到了生動、逼真的反映,都給人以壯闊而自然的美的享受。

全文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寫泛遊之前的活動,包括交待泛遊時間、行程、同行者以及為泛遊所作的準備。寫初冬月夜之景與踏月之樂,既隱伏著遊興,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對話。面對著“月白風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與美酒,再游赤壁已勢在必行,不多的幾行文字,又寫了景,又敘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為一體,至此已可轉入正文,可東坡卻“節外生枝”地又插進“歸而謀諸婦”幾句,不僅給文章增添生活氣息,而且使整段“鋪墊”文字更呈異采。第二層次乃是全文重心,純粹寫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聲”四句,卻寫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濺流緩而石出有聲的初冬獨特夜景,從而誘發了主客棄舟登岸攀崖游山的雅興,這裡,作者不吝筆墨地寫出了赤壁夜遊的意境,安謐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西鵲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奇異驚險的景物更令人心胸開闊、境界高遠。可是,當蘇軾獨自一人臨絕頂時,那“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的場景又不能不使他產生淒清之情、憂懼之心,不得不返回舟中。文章寫到這裡,又突起神來之筆,寫了一隻孤鶴的“橫江東來”、“戛然長鳴”後擦舟西去,於是,已經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憫,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瀾,還為下文寫夢埋下了伏筆。最後,在結束全文的第三層,寫了游後入睡的蘇子在夢鄉中見到了曾經化作孤鶴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顧笑”的神秘幻覺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帶來的內心苦悶,政治上屢屢失意的蘇軾很想從山水之樂中尋求超脫,結果非但無濟於事,反而給他心靈深處的創傷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夢後又回到了令人壓抑的現實。結尾八個字“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相當迷茫,但還有雙關的含義,表面上像是夢中的道士倏然不見了,更深的內涵卻是蘇子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負又在哪裡呢?

文中寫蘇子獨自登山的情景,真是“句句如畫、字字似詩”,通過誇張與渲染,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文中描寫江山勝景,色澤鮮明,帶有作者個人真摯的感情。巧用排比與對仗,又增添了文字的音樂感。讀起來更增一分情趣。但總的來說,後賦無論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不及前賦。神秘色彩,消沉情緒與“賦”味較淡、“文”氣稍濃恐怕是遜色於前篇的主要原因。

《後赤壁賦》在蘇子和“客”游赤壁時,“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且蘇子睡後“夢一道士,羽衣蹁躚”,蘇子以為道士即先前所見之鶴。本段描寫為文章平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蘇軾的詩文中,很多地方都寫到了鶴,如《放鶴亭記》《鶴嘆》等都有對鶴的生動描寫與讚美。我們知道,鶴在古代是放達隱逸的象徵,是超脫不群的象徵,是超然塵世的象徵。所以,游赤壁後入睡的蘇子在夢鄉中見到了曾經化作孤鶴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顧笑”的神秘幻覺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的矛盾所帶來的內心苦悶。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赤壁賦》,都是北宋著名作家蘇軾的代表作。這兩篇(首)作品,同是蘇軾謫居黃州時所作,同是以赤壁為題,都寫赤壁景色,都緬懷和赤壁有關的歷史人物,然而細細品味這兩篇(首)作品,會發現它們同中存異。

不同的赤壁之景
《念奴嬌·赤壁懷古》上闋集中寫景。開頭一句“大江東去”寫出了長江水浩浩蕩蕩,滔滔不絕,東奔大海。場面宏大,氣勢奔放。接著集中寫赤壁古戰場之景。先寫亂石,突兀參差,陡峭奇拔,氣勢飛動,高聳入雲——仰視所見;次寫驚濤,水勢激盪,撞擊江岸,聲若驚雷,勢若奔馬——俯視所睹;再寫浪花,由遠而近,層層疊疊,如玉似雪,奔涌而來——極目遠眺。作者大筆似椽,濃墨似潑,關景摹物,氣勢宏大,境界壯闊,飛動豪邁,雄奇壯麗,盡顯豪放派的風格。為下文英雄人物周瑜的出場作了鋪墊,起了極好的渲染襯托作用。

《赤壁賦》寫景則迥然不同。作者在交代了夜遊的時間、地點、人物、活動後即寫景。詩人泛舟江上,正是初秋時節,柔柔的秋風徐徐吹來,擺弄著詩人的衣角頭髮,吹走惱人的暑熱,大江江面,水波不興,風平浪靜。詩人信筆寫來,心情閒適瀟灑。在寫了詩人和客人飲酒詠詩之後,詩人再寫日出後的赤壁江景:白茫茫的薄霧浮起在寬闊的江面上,在皎潔的秋月照射下,江面水天相接,晶瑩透明。詩人所寫秋夜月下江景,反襯其澄澈無滓、灑脫無求的內心世界,《赤壁賦》所寫的赤壁景寫得空明柔美,反襯出了詩人怡情山水,閒適灑脫的心境。

創作過程

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變法受挫,變法動向發生逆轉,一些投機新法的分子,結黨營私,傾軋報復,耿直敢言的蘇軾成了官僚們政治傾軋的犧牲品。元豐二年四月到達湖州,七月二十八日突然遭到逮捕,罪證是蘇軾的一束詩文。原來在蘇軾的詩文中曾流露過一些牢騷,表示過對新法的不同意見,也針砭新法的流弊,其目的無非是“緣詩人之義,託事以諷”,這些就成了遭受彈劾的把柄。那些奸佞的小人誣衊他“銜怨懷怒,恣行醜詆”“指斥乘輿”“包藏禍心”,把他投入大獄。一時親友驚散,家人震恐。蘇軾在獄中遭受詬辱折磨,有時感到難免一死,曾寫兩首詩與弟弟訣別,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的詩句。幸虧親友的營救,當時的宋神宗也不想殺他,這年年底,結案出獄,以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的名義被貶謫到黃州。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1082年秋、冬,蘇軾先後兩次遊覽了黃州附近的赤壁,寫下兩篇賦。蘇軾所游得是黃州的赤鼻磯,並非赤壁大戰處。

元豐三年正月到黃州,蘇軾一住就是五年,在這裡他生計困難,在友人的幫助下,開了幾十畝荒地,掘井築屋,躬耕其中,號“東坡居士”。蘇軾在黃州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對受到這樣殘酷的打擊感到憤懣、痛苦;另一方面,時時想從老莊佛學求得解脫。同時,在他躬耕農事與田父野老的交往中,感到了溫暖,增強了信心,他一方面表現了曠達自適的性格,一方面也使他的思想更接近現實。

作品解讀

北宋著名的文學家蘇軾,在新舊黨爭中,因為堅持自己的政治操守,以致一生境遇坎坷。他的思想境界亦隨境遇之變、閱歷之廣而不斷深化。他在元豐五年那個看不到政治希望的秋冬里所寫下的《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不僅反映了他思想境界的轉化,也反映了他創作風格的新變,成為代表中國古代散文創作的新境界和文賦一體新高度的重要作品。

變化結構

一、變化的結構和不同的創作心態

文賦作為宋朝出現的一種新文體,事實上是多種文體的“嫁接物”。它大體以散文語言為主,在體式上部分借鑑漢大賦的主客問答的結構和押韻格式,以及六朝抒情小賦的駢偶句式。與賦體相比,它更為散化;與散文相比,它又改變了慣常以議論、說理、敘事為體式的特點,而借用了詩歌的“意境”來傳情達意。在其中,整散結合的語言,設為主客的結構,情感濃摯的意境,是文賦三種最主要的文體特點。這三大文體特點由前輩歐陽修在《秋聲賦》中定型,蘇軾的《前赤壁賦》與《後赤壁賦》追隨其後又出以變化,使“從心所欲”與“不逾矩”完美結合。這在前賦中表現尤為明顯。因此,向來談論蘇軾文賦者多重視前賦而忽略後賦,或以前賦涵蓋後賦,從未把它們當作在思想上相呼應、在境界上相對照、在結構上有區別的“連體雙嬰”,因而難以識別二賦結構的同中之異對了解蘇軾的創作心態有何妙用。事實上,前賦起伏有致的情意變化與主客之間暢恣的問答,後賦情意的隱曲性與主客之間問答的淺表性,已經暗示了作者寫作兩賦時不同的思想狀況和創作心態。在解說這一點之前,具體比較一下兩賦的主客關係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是他們的關係產生兩賦有差別的結構,而鬆緊異趣的創作心態就因結構的差別而顯示。

兩賦的主客關係如下:
第一,前賦的主客之間,感情的旨趣更和諧。此賦首言“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主客同船共游、同飲共樂、同調歌吹,極朋友相和相知之情。末有“客喜而笑,洗盞更酌……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描寫,這裡更是渲染出經過一番思想交流之後,朋友之間更深一層的情意和諧。而後賦雖也設為主客,主客之間也以宴飲遊樂始:“二客從余過黃泥之坂……行歌相答……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但二客卻不能像前客一樣與蘇子始終同趣,當蘇子游赤壁斷岸時,“二客不能從”,顯示了主客之間情致之異,和作者的孤寒之情。至於末尾部分的“須臾客去,余亦就睡”的意興蕭索正和前賦末尾形成鮮明對照。

第二,前賦的主客之間,思想的交流更深入,主客情感上的和諧並未成為思想交流的障礙,反而成了其交流的基礎。主客先後坦言對個人存在的不同感受和思考,在了解溝通之後主人才翻進一層,以帶有禪意的哲思開導客人思想的淤塞。當然,如果我們還記得蘇軾作於同一時期的《念奴嬌》(大江東去)一詞,就會明白,客方的人生如夢、個人渺小思想其實也是蘇子心中盤桓不去的陰影。所以,主客問答的內容又分別代表了蘇軾思想中對立互抑的兩個側面。主之答客,不僅替客破悶,而且自通關節。而在後賦中,主客的感情交流既停止在一個淺表的層次,思想之間更形不成碰撞或互慰。一個明顯的跡象是主客除了在開頭尋找酒菜以消良夜時興趣相近略有問答外,在文章的其它部分特別是在蘇子借景抒情的重要段落,主客之間並沒有形成問答交流,以至於作者不得不借一隻突兀的孤鶴意象來寄其情懷。文章的末尾部分雖採用主客問答體,然此客非彼客,他是與“二客”風馬牛不相及的夢中道士,也就是曾在前賦中與蘇子甚相得的道士之魂。而且他與主人之間的問答也是引而不發,他只以一句“赤壁之遊樂乎”挑動蘇子的心弦,使之發出裊裊的餘音。這不僅在文賦的結構上實屬變體,即使僅從形象而言,也已不純,它反映了後賦主客關係的鬆散性。這是兩賦主客關係的主要區別。

這種主客關係的緊密與鬆散之別,與情思起伏幅度的大小共同決定了兩賦或以動盪見奇、或以平進示幽的不同結構。而結構的差異則表明了作者在寫作兩賦時,鬆弛與緊張兩種不同的創作心態。前賦結構在張弛有度、首尾圓合中表現出的完美性,是蘇軾才情沒有受到精神壓抑的自由鬆弛心態的體現。惟有在這樣的心態中,創作才會出現不可重複的高潮,技巧才會融化到不見痕跡的境界,使思想與感情表達如那隻滑翔在不辨水天、無盡空明之境的小舟,全然感覺不到局限羈絆,全然不見安排與勉強。前賦的感情與思想表達之所以令人感受到行雲流水般的舒暢自然,從而被視為文賦一體不可再現的傑作,關鍵就在於它是善思的蘇軾在鬆弛自由的創作心態中完成的精神遨遊。“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是自由飛動的境象,客之悲哀、主之寬解是自由宣發的內情,或歌或憂、或悲或笑,是自由無忌的生活態度。它們都是從鬆弛的蘇軾心中自由奔赴到他的筆下的。

然而自由的心態不易獲得,它受到外境內情的各種制約。缺乏境界相同而相得的朋友,缺乏令感覺滋潤的美景,缺乏內在情懷的暢通無阻——或者說因為前緣、因為思考所必經,內在的情緒節奏剛好處在一個低點,都不能使創作完成於鬆弛自由的心態之中。與自由鬆弛相對應的是緊張,全然的緊張根本不能使人創作出完整的作品,而部分的緊張則無礙。後賦就完成在部分的緊張這一創作心態之下。所以它的整體情思是含蓄的、內傾的,在結局處也沒有打開,沒有表現出前賦那樣如波濤般起伏的情思節奏。對文賦這種文體來說它不免屬於異數。這種緊張的心態不僅在內情上顯現,也在它的外境上顯現。“斷岸千尺”所喻示的自然的擠壓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形成的瘦硬與緊張感,孤鶴橫江、掠舟而過形成的意象突兀感,別借一道士以完成主客問答所造成的斷裂感,將道士夢影與孤鶴對接所造成的著意感,以及明知是與道士夢中問答、醒後卻要“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的勉強感,都說明了作者作此賦時心態不夠自然而處於某種緊張狀態。當然,比較緊張的心態雖造成了其情思表達的不夠跌宕自如,且露出著意安排的痕跡,但它在審美經驗上卻別造一境,使散文具有了抒情詩意味深長的效果。

二、水與月——鬆弛自由的精神象喻
蘇軾在《前赤壁賦》中,面對赤壁的山水風月、主客的扁舟漁唱等可入詩境的各種物象,著重描寫了水、月兩種優美的意象。水是七月長江之水,月乃八月中秋之月。其時之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其時之月“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水狀茫茫無際而雍容舒展,月色濃華可人而與水相照。水若無際,月若無際。不辨何處是水,何處是月,只覺得置身於一片無掛無礙的“空明”之中。萬千毛孔,俱為舒展;百端俗慮,一齊拋撇。於是才引發了“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極度自由之感。這是散文自《莊子》以後久違了的精神逍遙遊的再現。馮“虛”即游於“空明”也,它將水月的色性融為一體,比謝莊的《月賦》、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更能得水月相交之神髓。因為謝莊借月寫相思之情,月在天外;張若虛見水月興人生之感,月在心外。而蘇軾則將水月之美用心去感覺去揉合了——這才能找到“空明”一詞來形容水月相融之境,和它給予人心的無比熨貼和自由感。而“浩浩乎”、“飄飄乎”直陳襟懷恣暢之感,已是順乎水月之美的導引,自然產生的了。“馮虛御風”、“羽化而登仙”皆是借用道家典籍所記真人、成仙之事表明內心極度自由、不慮世情之境。它們意味著,如此不見水月、只覺空明之境不僅是作者擺脫俗情的誘因,也是其精神臻於空明後外在的象喻。由此空明見彼空明。空明的境界是一種萬慮都歇的無欲無機之境,而水月則是一種能濾洗人的煩憂、使人進入自由思考的有意味的物象。平日興趣落於人倫的孔子之見流水而感慨時間與存在,性格瀟灑無羈的李白之因明月而人靜起鄉情,最能表明水月的這種精神導向性。佛教禪宗認為它是一種思想的象喻。“一月能映千江水,千江水月一月攝。”釋子借一月與千江之月的關係喻言自性(佛性)與他性(一切性)、有和無、變和常的辨證關係,在世界的差別之中更注重無差別的覺悟。因此,水月之象也是佛徒參禪證道的入門處。宋代禪思想深入人心,理學濟以禪思,詩學濟以禪喻,士大夫們大都將禪思作為思想的增容劑,蘇軾也不例外。在此空明靜觀之夜,蘇子見水月而起幽情,在靜觀中超越得失人我的思想局限,由道入禪,合道與禪,仰觀宇宙、俯察自身,反思自身與宇宙的本性,進入哲學本體思考之境。他和釋子一樣,也借水月為喻,在仿佛永不消逝——“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水月中,感覺到永恆同樣潛伏在自己的體內:“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樣,即使明知一切都在微小的時段中發生變化,“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也因為自己具有與天地宇宙一致的“變中寓有不變”的本性而欣喜,為自身融入自然、獲得自然性而滿足。思想在自由之境穿行而獲得的這種禪思如佛光自照,令他在一瞬間釋濾了長期以來囤積的壓抑和苦悶,精神與肉體一起放鬆在這空明的禪境中。沐浴著無盡的清風明月,主與客一起擺脫了,自由了,安然酣眠在水月奇境之中,仿佛連夢也不來騷擾一下。

三、山與鶴——孤懷苦悶的情感對應
在《後赤壁賦》中,水依然在,月依然在。月色十分清朗,正可謂“月白風清”,因為這冬夜的月輪竟可照影:“人影在地,仰見明月。”令人在“顧而樂之,行歌相答”之後,仍覺得不能暢意,而發出“如此良夜何”的嘆息;水勢猶可放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然而此際月色已在作者心外——“山高月小”。那“斷岸千尺”的險峻之山聳立在蘇子面前,成為他感覺的中心,而月亮則高高地孤懸在空中,成了疏離的自然物。水呢?水也失去了七月江水豐滿無涯的風采,在“江流有聲”中改變了前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境界。它的的確確是“往”了,以至都露出了水下的巨石來——“水落石出”。如此之水再也不能引發作者的禪思妙想了。而石頭,那堅硬、峭立、永遠也不能與人相融的石頭瘦稜稜地突現在江邊、岸上,與高聳的山體一起壓迫著作者的視覺,它們的包圍引發了他精神上的緊張。難怪蘇軾當此荒寒之境,要發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的感慨,意識到了他所曾忽略的變化的偉力。

水月誘發了蘇軾的情緒,使他先因月色清美而生再游赤壁的興致,又因逝水無情而對自然的變化不居產生惆悵之情。但若是人情和諧,惆悵應可以淡化,情緒將再臻高潮。無奈其時的客人已非前時,他們雖在消此良夜的興趣上與蘇子淺合,但對自然的情味卻不如蘇子濃厚。他們與他之間,既沒有同登山崖的興致,又無思想的真正碰撞。這樣,由自然之變所興的愁情就愈積愈重了,釀成了無可傾發的孤獨苦悶。而消退之水高遠之月,也就不再是對應他當下情懷的中心意象。壁立萬仞的高山(與岸邊累累的巨石)和突兀飛來的孤鶴,就成了新情懷的對應之象。他那“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即登山而上直至“攀棲鵲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駐頂回望的動作,既反映了其暫離人間的潛意識,又表明了他躍出苦悶包圍的心態。而他那種令“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雲湧”的恣情長嘯,更是以我御物即召喚主體能量以化解苦悶的象徵。然而高岸氣寒,無伴寂寞,嘯聲也不足以舒解心中物不相融、人不相知的憂恐與悲哀。當其下山之時,已是遊興都消,苦悶未解,處於跟前番游赤壁相對照的心情當中。

山石高峻怪異,既是對立、壓迫著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徵了他積鬱難消的苦悶之情。杜甫就曾以終南山象徵其憂愁之重——“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蘇子的赤壁高岸也有相似的比喻效果。鶴呢?鶴則是這一苦悶孤獨情感化育出的意象。歇於松柏、不作稻糧謀的鶴在蘇軾的心中,就像在其他隱逸者的意中一樣,本是高蹈於世外者的象徵。蘇軾曾作《放鶴亭記》,以放鶴招鶴、與鶴共處來宣發內心棄世的幽情,鶴的意象尤其為他所鍾愛。此際在蘇子最感孤獨時,忽然有一東來孤鶴振翅橫江而掠過小舟西去。這只在暗夜獨飛獨鳴的鶴是孤獨的,棄世而自舉的,它可以慰藉同樣感受狀態中的蘇子之心。因此與客不交一言的蘇子對它注意極深。而且它不僅是蘇子此際情懷的象徵,也是七月之夜的道士形象所化。蘇軾以“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的覺悟問前來入夢的道士,表明作者在這隻孤鶴身上寄予了自己的懷念故友之情。而道士的思想,原是蘇子思想中的一個鍵面,蘇子一孤鶴一道士的聯結,暗示著蘇軾在精神上已歸向高踏於世外的逸士隱者。“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結尾處寫自己夢醒後開門尋找,夜色茫茫,不見孤鶴,也並無道士。一筆雙綰,餘味深長。將苦悶與希望揉合在詩化境界中。山(石)形與鶴象,使蘇軾因自然的變化和人事的不諧所生的精神不適感,和在孤獨中嚮往自由的念頭找到對應了。

《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創作時間相隔不過三個月,寫作時的語氣還連線著,但作者創造的境界卻處於對照中,思想情感也處於兩般境地或者不如說處於矛盾之中。何以會如此呢?關鍵在於“佛性”不敵“一切性”,前賦中永恆不變的“道”不足以回答現實中時時變化、處處差別的存在所包含的複雜“問題”。蘇軾在觀念上的“打通”是抽象的,並不能使他面對千變萬化的現象漠然無情。觀念永不能代替實感,抽象總是遺漏豐富的細節,而細節往往與情感相連。這是每一個富有生活經驗的偉大作家都不能迴避的矛盾。蘇軾之觀水逝而惆悵,知道永恆為虛言;對俗客而生悲,懷想世外之高人。其理之通塞,其情之悲喜,其境之或明或暗,或空明或幽峭,正表明了其思想中那神秘的感情誘發者,也觀坐在哲思與人生的裂縫中。

人物結局

這詞和賦,不但寫了赤壁景,並且寫了有關赤壁的歷史人物。我們知道,赤壁以赤壁之戰而聞名,赤壁之戰戰場上敵對雙方的主帥是周瑜和曹操。周瑜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曹操,遂成三國鼎立之勢。赤壁之戰,周瑜功成名就,英名遠播;蓋世英雄曹操遭到其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周郎赤壁正是為了紀念當年周瑜在此處戰勝曹操而命名的,赤壁之戰的遺址也稱為了今天的三國赤壁古戰場,其中磯頭崖上的赤壁二字也相傳為當年周瑜揮劍所書。

詞所緬懷的古人,是赤壁之戰中取得巨大勝利的周瑜。詩人寫周瑜,可謂是極盡讚美之能事。先從側面描寫,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人襯英雄,英雄美人,風韻無限;次寫肖像,姿態威武,英俊奮發,風采動人;最後寫風度,面對強敵,談笑自若,胸有雄兵,穩操勝券。詩人通過從不角度的描寫,寫出了周瑜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儒將風範和過人的膽識和才智。詩人以濃墨重彩渲染在赤壁之戰中勝利的英雄周瑜,實是以古人的年輕得志建功立業襯托自己身處逆境有志難伸功業無成的失意,為下文抒情蓄勢。正如古人云“詞是赤壁,心實為已發。周瑜是賓,自己是主,寓主於賓”。

賦緬懷的是被周瑜打敗的曹操。詩人先寫其勢如破竹的攻勢,“破荊州、下江陵”、一“破”一“下”,勢不可擋;次寫軍隊之多,氣勢之大,水軍船隊首尾相接千里,軍旗遮蔽了天空;再寫曹操不可一世的驕態,面對長江喝酒,橫執長矛吟詩,這實在是一個蓋世的英雄,詩人在極力渲染曹操不可戰勝的赫赫聲勢後,最後卻來一句“而今安在哉?”來否定虛化。是啊!擁有百萬雄兵,視天下為無物的曹操,一樣“困於周郎”,一樣被“浪淘盡”,何況是被貶謫放逐的詩人呢?故詩人生髮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哀嘆。詩人寫失敗英雄曹操,是為了抒發其“宇宙無窮,人生短暫”感慨,由敗者引發已悲,用得恰到好處。

詩人同懷赤壁的歷史人物,卻勝負不同,成敗各異但又各得其所,各盡其妙。

作品影響

詞中,詩人傾筆於周瑜,以濃墨重彩寫出了他風流儒雅從容破敵的颯爽英姿,盛讚了他所立的赫赫戰功和輝煌業績。詩人自比古代英雄,從而引發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感喟和悵惋。詩人半生顛簸,命運坎坷;先是不支持變法,不被宋神宗重用;後因寫詩諷刺新法,被捕入獄;鏇即又遭貶謫。誠及“報國欲死無戰場”。故詩人“早生華髮”,而“人生如夢”,一聲長長的喟嘆,即可見其深深的痛惋和頹唐。但是,詩人畢竟性格曠達樂觀,“奮歷有當世志”,儘管身處逆境,歲月蹉跎,有志難伸,“人生如夢”這種虛無的佛老思想僅僅是一閃念,“一尊還酹江月”。詩人以酒祭月,表達了對古代英雄的景仰,更表現了自己壯心未泯,夙志猶存,詩人內心雖有苦悶傍徨,但是思想還是樂觀曠達、昂揚向上的,所以該詞詞風氣勢磅礴,雄壯豪放。清代文人評蘇軾詞曰:“自有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該詞可算代表作。

賦中,蘇軾充分利用賦重鋪排的特點,思想感情發展過程一波三折。詩人月夜泛舟赤壁,欣賞明月秋水,心情恬淡閒適,怡然自得;但因聽蕭聲,懷古人,羨水月而悲;最後詩人通過一番哲學思辯,擺脫“哀吾生之須臾”的煩惱。思想得到升華,由悲而喜,開懷暢飲。賦亦寫作者被貶謫放逐,壯志難酬的苦悶及曠達樂觀的思想,但和詞相比,它沒有詞的雄壯豪放,而是顯得深沉蘊藉。

不管是詞和賦,詩人都寫了他被貶後有志難伸的苦悶,但最終都得以解脫,這也充分體現了蘇軾“外儒內道”的思想。

對於兩篇(首)具有相同背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寫的作品,若我們在學習過程中合起來學,注意比較其異同,我們將學得更深更透,對我們的學習將大有裨益。

作者簡介

蘇軾蘇軾
蘇軾(1037—1101年),北宋文學家、書法家。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祐(宋仁宗年號,1056~1063年)進士
。曾上書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後因作詩諷刺新法而下御史獄,貶黃州。宋哲宗時任翰林學士,曾出知杭州、穎州,官至禮部尚書。後又貶謫惠州、儋州。
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三蘇”。其文縱橫恣肆,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蘇軾在詩、文、詞、書、畫等方面,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等。蘇軾於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年1月8日)出生,是初唐大臣蘇味道之後。蘇軾的祖父是蘇序,表字仲先,祖母史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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