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邂逅一個新東方學員


1999年春節過後不久,是一個情人節。我在中關村禮堂做講座,具體講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但那天給我留下難忘印象的,是在我講到激情深處時,一個男生羞澀地走上台來,送給我一朵玫瑰。
同學們熱烈鼓掌。這給寂寞的情人節的我,帶來了一股春風般的溫馨。因為我聽說新東方老師們總是收到各種玫瑰,據說當時名滿京城的GRE老師宋昊收到的鮮花最多,多得可以開花店,但是又據說宋昊在他老婆的管理下,一點也不花心。
但畢竟玫瑰象徵著愛,哪怕來自一個男生,也是愛的表達啊!我說: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學生的玫瑰。但這珍貴的第一次,卻來自一個男生!我更希望是一個女孩……學生們哄堂大笑,接著我又立即重新開講。笑聲中那個身影單薄、面容蒼白瘦削的男生姓甚名誰,也就無從理會了。
新東方有無數的學生,在春節、情人節這樣的良宵吉日還在學習,無非是為了留學、前途、和人生夢想。他們把自己強行封殺在世界躁動呼嘯的欲望潮流之外,恰恰是為了厚積薄發,等待來年“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長安花”。
這朵情人節的玫瑰,在我眼前飄動了很久,在我心裡散發著持久的馨香。但那個男生是誰,他後來去了哪裡,他的命運如何……對我是根本無從追想的了。像人生急流里的一朵浪花,他在我眼前匆匆打了一個旋渦,然後又匆匆地流往人生的遠方,奔往命運的大海。直到命運把他再次帶到我的面前。

1999年夏天,美國簽證的旺季,我開設了“美國簽證哲學輔導班”,報名者甚眾。有幾個班幾乎達到二百人。簽證諮詢班上,主要是那些已經被拒簽或即將被拒的同學。每年這個時候,美國簽證處視窗總是冤魂遍地,黑雲密布;而新東方諮詢處則總是灌滿了學生對簽證官的深仇大恨,殺聲震天。
面對這種情緒,我雖然總想盡一切辦法對這些被拒的同學進行鼓勵、打氣、調解、指導,但自己不免被這些學生的低落或憤怒情緒搞得非常沮喪,感到很累。但在一次課堂上,當一個男生站起來向我提問時,真讓我感到徹底地心力衰竭,走投無路:但見這個男生舉著一張蒼白而瘦削的臉,那臉上布滿了殺氣——或者說布滿了一臉剛剛被人含冤謀殺的怨氣和怒氣。他說他去美國讀MBA簽證申請剛剛被拒。
他反反覆覆告訴我被拒簽是冤枉。我告訴他“所有拒簽都是不公平的”。他說他的拒簽最不公平,因為“那個簽證官媽媽的實在不是東西”,明明他有足夠的錢但還是以資金不足和移民傾向把他給拒了!
我向他闡述了我所認為的他被拒簽的觀點,不是因為金錢不足被拒,而是因為沒有表明自己優秀的背景而被拒,但他卻生硬地說不同意我的觀點,並立即在課堂上和我辯駁起來。占用了如此多的時間,一時間其他學生煩躁起來,底下發出了噓聲。
學過GMAT、剛剛從申請MBA的煉獄裡走出來的人,狡辯能力和攻擊性正處於峰值狀態,我當然辯不過他,而且課上還有好多學生,我說,這樣,下課和你單獨談吧。現在我要照顧大家的需求。
課後這個學生走到我面前。他說徐老師你不認識我了嗎?春節時我給你送過玫瑰呢!
因為被學生贈送玫瑰的事情就發生過那么一兩次,所以,我立即記起了他是誰。並為我的健忘感到臉紅。我說:抱歉我無法不記得你了。因為從你的表情,我看到的全是刺,無法把你和那朵玫瑰聯繫起來啊!
那天和他談話,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怒。他完全徹底被他自己的邏輯弄得走火入魔,不斷用他的思路來反問來折磨我,根本不聽我的。這使我很惱怒:既然你來尋找我的幫助,你就得聽我的。聽我的,就是簽證!但他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而我,在這每天都有上百個學生需要我幫助的簽證高峰時刻,我根本不可能為一個學生諮詢三四次,對談十小時!我覺得這個傢伙太不象話了,雖然我始終都保持著強顏歡笑!
不過我知道他的偏執完全是因為奮鬥到了最後關頭的瘋狂!所以我雖然憤怒他占有我的時間,但心裡還是充滿了對他的喜愛。因為,我發現他確實是一個優秀的學生。於是我說:假如最後實在拿不到簽證,你還不如今年不去這個學校,明年去哈佛!你完全有資格去哈佛。
聽到“哈佛”兩個字,他的頭皮跳了一下,好象根本無法相信他能夠去哈佛。我說那么多聰明人和傻瓜都去了哈佛,哪裡就多你一個少你一個!
為了鼓勵他,我問:“考上哈佛的都是人吧?”“是”。“你是人嗎?”“是”。“所以你也可以去哈佛”。這好象是著作權屬於王強老師的一個說法,是他在演講時為了激勵學生自信時常常使用的一種江湖邏輯。對於以自謙聞名的中國學生來說,這樣的邏輯無疑是一劑自信的強心針,曾經激勵和驅動無數學員到達了他們此前根本不敢想像的地方。最後,我鼓勵他還是先用這個學校的錄取去簽證,等拿到簽證之後,如果決定不去,再把那張可惡的簽證一點一點地撕掉,以消解心頭那被傷害和被侮辱的拒簽之恨。
他拿到了簽證。但是並沒有聽我的,實施我的哈佛與復仇計畫,而是在經過和我深刻研討之後,當年去了美國,去實踐他的美國夢了。

相逢、告別、珍重、再見……這是我在新東方最經常經歷的情感旋渦。這個學生,再一次在我面前打了一個旋,再次匆匆消失在遠方,那承載著千萬人夢想的遠方。而他,也從我的心頭徹底消失了,在我第三次撞見他之前,我再也沒有想起過他。
所以,當三年後我在北京街頭被他叫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能夠認出他來,但卻只能“啊、啊”了半天,叫不出他的名字。北京這么大,我居然非得又遇見他一次,真的說不出我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非得相遇的緣由!
這時的他,已經從美國那所商學院畢業,在華爾街工作了一年之後,被美國公司派回中國。中國一家大型國有金融公司要和國際接軌,與這家美國華爾街的主流公司合資成立一家投資銀行機構,他被合資雙方一致認為是最佳總裁人選,前幾天剛剛回北京履新,正躊躇滿志,要創建中國自己的高盛、美林、還是雷曼兄弟公司呢!
“中國的投資銀行業務,基本是剛剛起步。而美國在這方面已經發展了好幾十年。我們回國,帶來的是美國最先進的理念和方法,能夠把中國投資水平,往前推進好幾十年”。從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三年前冬天那種為留學而拒過情人節的伶仃孤獨、更看不到三年前夏天那種為簽證而鑽進牛角尖的瘋狂暴戾。他的臉上,有的只是三年在美國留學生活積澱的成熟與沉靜、有的只是對於未來金融事業展望與個人錦繡前程的豪情與自信。
我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感到了自卑。新東方的徐小平,也會因為他而自卑。媽媽的。可見他的如虹氣勢啊!
從一個蟄伏在新東方一個幽暗教室里艱難的奮鬥者,到世界頂尖投資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士;從一個在競爭洪流里苦苦尋找自己事業彼岸的追夢人,到夢想實現登上自己奮鬥高台的成功青年,他在我的眼裡,立即顯得無比性感迷人。並不是我勢利,也不是我庸俗,而是我切實從他三年前後的巨大變化中,感到了教育如何改變人類,留學如何再造中國!我順水推舟,一相情願地把眼前這個小伙子想像成一個江湖英雄,仗劍俠客。因為,我願意從他人生奮鬥的勝利凱旋,看到更多新東方教育的輝煌!並以此感到無比的驕傲!
雖然仔細想想,從美國留學歸來,得到一家國際集團的聘用,其實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我沒有必要把對面的這個學生故意神話,並把他的成功,移情到我們自己的成功當中,進而進一步製造新東方神話。不過我依然無法不感慨萬千。作為新東方老師,我的最大快樂、以及天下老師們最歡樂的瞬間,莫過於看到時間與歷史在自己眼前濃縮而凝固,一個學生從卑微中走來,在輝煌中出現。昨天、今天和未來,通過一個激情澎湃的年輕生命,在你的眼前奇幻般演繹旋轉。這個時刻,怎能不讓人頓有返老還童、生命永恆之感!
在這個從卑微到輝煌的過程中,作為教育者的我們,曾經為照亮他們的征程點亮過一兩盞路燈,甚至只是他們人生的長途跋涉中,點撥過一兩次方向,庇護過一兩迴風雨,預警過一兩次寒暑……一個教師和一個學校的神聖,就已經載入了史冊,就已經光耀於星空!
新東方!我為她而自豪,我為自己能夠成為新東方一員而自豪!因為,在新東方事業的大廈里,每一塊磚上,都是由這樣的故事鑄就;在新東方成就的傳奇里,每一個韻腳,都是因這些學生的姓名和學府的校牌組成。這就是新東方存在的意義,這就是我本人在新東方奮鬥的最高價值!
寫得激動。但其實當時面對他時我又有一些尷尬。因為我想起我曾經勸他放棄他的學校,來年去哈佛。而他沒有聽我的並且依然獲得了如此成功,可見我自己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哈佛情結、有過學位勢利主義、甚至有過“留學集體無意識”呢!
但是,我“與時俱進”我怕誰?
我約他來新東方在北京電視台開設的“新東方留學咖啡”節目裡接受我的採訪。到了預約採訪的日子,非典到來,加上我到處亂丟名片的壞習慣,找不到他的聯繫號碼。我想我和他的緣分應該已經到頭,從此不會再碰見他了吧。我為什麼要碰見他?碰見他於我有什麼說法?

2003年6月10日,我從溫哥華探親回國。當時非典的恐慌雖然已經過去,但加拿大航空公司卻偏偏取消了所有直飛中國的班機,回國必須從日本東京轉機,需要在東京機場等待四、五個小時。
我注定要在等候轉機的時候再次遇見這個傢伙!我自己暗暗叫苦,心想憑什麼我和他這么有緣。一個男生,有什麼總是被我遇見的理由!
他是去美國談業務回來的路上,雖然是非典席捲全世界,但他和他的公司一點也沒有停步,正在大踏步發展中。他興奮地告訴我最近兩個月來他的公司的發展,雖然我對他的業務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對他的成功依然感到一如既往的好奇。
我忽發奇想,想問問他現在去美國簽證是否有麻煩?但我立即對自己的職業小心眼感到可笑。這樣的人,世界已經屬於他的。在這個經濟環球化的世界上,他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環球化了的人!小小寰球,他不會再因為簽證而碰壁。大千世界,也不會再有什麼障礙能夠阻止他實現他認定的理想。
他的航班先我兩個小時回國。看著他匆匆消失在通往飛機廊橋裡面那自信而沉著的背影,我充滿艷羨,充滿對於年輕、對於成功、對於充實人生的羨慕之情,心頭馬上襲來一陣焦灼:我突然覺得,接下來兩個小時的等待,忽然像漫漫長夜那么讓我難以忍受——我想趕快回到北京!立即投入我最喜歡的、給我帶來了人生所有價值和歡樂的諮詢工作,趕快繼續去遇見、指點、引導、幫助更多像他這樣的學生。
因為,從這個學生,我看到了新東方的人山人海,我看見了中國大學生的奮鬥急流,我看到了新東方事業的偉大意義。一滴水而見滄海,一花開而知春來。從這個至今我無法想起姓名來的普通成功者,我看到了作為一代教育家的新東方老師們的生命在璀璨開放……
與這個學生多次的偶遇,其實是我生命的必然。每天每日,在中國,在新東方,多少人懷著共同的渴望與夢想,多少人在追求共同的價值與輝煌!那遠方的同學朋友們啊,我們其實早已相逢、相識、早已在心底互相引為命運與共、終生難忘的知己了!
同是天涯奮鬥人,相識何必再相逢?而一旦某一天我們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邂逅,你只要輕輕地說一聲:我們見過面,在新東方!
我期待更多來自學生的玫瑰,不管男生女生;我夢想更多似曾相識的邂逅,無論新朋舊友。而我生命里這些最美麗的東西,只有在中國、在北京、在新東方、至少也必須是在飛向中國、飛向北京、飛向新東方的中途,我才能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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